林氏是晓得宝嫣被陆道莲留在宫里住的,见她不大知情的样子,便道:“你进宫后,姓晏的也来上京了,我回来那夜,他就曾上门拜访过,阿翁和阿耶都不想见他,我便派人将他请走了。”
这也没过多少天又来了,还带了兰姬过来。
如今兰姬在他们心中,可不是当初能容忍的自家人的地位了。
她是叛徒。苏家人最厌的就是手足相残的。
宝嫣时隔多月,再次见到了告别已久的晏子渊和兰姬。
这些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人各自有了很大变化,晏子渊以前那份自傲自大之气消散了不少,整个人阴鸷起来,可他对着众人竟还能笑,这就显得他又古怪又让人不舒服。
而兰姬对这样的晏子渊似有无尽的恐惧,发现有人看她,她很快朝着女眷的位置望过来,在一众人影里很快和宝嫣对上的目光。
只有她,衣着那么鲜亮,面白红润气色好,一看就是有人疼有人宠。
宝嫣触及兰姬眼中的恨意,想她还是没变,还是恨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兰姬已经没有了以前与她的胡人兄长在一起的时候,那副得意忘形之色。
她变化挺大,似乎尤其惧怕身边的晏子渊,畏畏缩缩的,但是二人站在一块,又十分和谐,同样阴郁,同样的好似有诸多不满。
苏石清问:“你来做什么?”他没有忽略旁边他的二女儿,她虽有一半胡人血统,可是他向来不亏欠她,她看到宝嫣有什么,求到他跟前,苏石清以示公平,从来是能答应的就答应。
陪媵这个安排,从开始就不该她去的。
是月氏求情,苏石清顾及多年枕边人的情分,加上兰姬表现出来的要与阿妹和睦相处的假象给骗了,这才把她送去晏家。
如今想来,都是错的,一开始就错。
他不该在当年,去友人家做客,更不该多管闲事出手相救,他害他发妻落得个生死未卜的地步,论亏心,苏石清才是最惭愧的人。
晏子渊似乎不知道自己和兰姬不受欢迎,他越过其他无关的人,留意到了今日宴请的主角陆道莲,他好风光,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太子莲。
杀禁军,入主东宫,满朝文武被治得服服帖帖。
他忍下心脏嫉妒到宛若被蚂蚁啃咬的疼痛,强颜道:“我知尚书大人、岳父大人因前些日子的事对我有所不满,也是我晏家处事不当,伤了各位的心。而今,我与宝嫣虽然和离了,却还是拿她当妹妹来看……”
他说这话似乎不知道会令人反感,视线穿过人群,朝宝嫣望去。
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年轻妇人,挺着肚子,已经有了新的归宿,连瞧都不瞧他一下。
晏子渊嘴角僵了僵,接着道:“兰姬是我侧室,她姓苏,我自然还算苏家的女婿,前来拜访也是不想失了礼节,还请尚书大人、岳父大人勿再怪罪。小婿这就为大家赔礼道歉。”
他居然当着众人面,朝着苏巍山和苏石清的方向跪了下来,以头着地,深深叩首。
晏子渊一跪,兰姬也跟着跪了。
如此做派,好像真是来认错来的,都这样了,苏巍山等自然不好再打脸。
秉着来者是客的意思,客气几句,等人走后,再将他带来的礼通通送回去。至于兰姬,虽不再像以前那样被视作苏家人,可到底还是给了她最后一点颜面。
“都起来落座吧,还有何事,之后再谈。”
苏巍山发话,晏子渊跟兰姬分别走向男女眷中。
到女眷堆里,气氛一时变得无比怪异。
在座的除了宝嫣,哪个都比兰姬年长,碍于分寸,当下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尖酸几句。说了好似以大欺小,不说又着实觉着憋闷,一个嫡女叫庶女爬到头上撒野。
提起平妻之事,哪个夫人心里不觉得膈应得慌。
无耻之尤。
但任由她们心底怎么想,兰姬还是上桌落座了。
先前还充满笑语的气氛,因她到来变得冷清,兰姬观察宝嫣,发觉从开始她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就再无目光朝她瞥来。
宝嫣将兰姬无视了个彻底,桌上也分成两派,一派是与宝嫣亲近的,偶尔说道几句,热热场面,另一派只有兰姬一个。
没有人和她说话,她亲眼看到这些叔伯母因为宝嫣攀上高枝,趋炎附势地讨好她。
她现在可威风了,哪像她,宝嫣根本不知道,她跟晏子渊和离以后,自己在晏家过的是什么日子,贤宁那个死老婆子见她一朝失势,让人把她拎去她院子里,名义上是替晏子渊管教她,私下里却是为她自己泄愤。
晏子渊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更同样冷言嘲讽,说她这辈子都比不上宝嫣。他不仅不碰她,还在后宅里纳了几个胡人舞姬。
这是在告诉她,他宁愿碰她们,都瞧不上兰姬。她现在不仅恨宝嫣,还恨这里的所有人。兰姬面无表情地低下脑袋,看似平静且若无其事地自顾吃饭。
宝嫣也无心理会她,她跟兰姬已经是仇人了。
月氏害了她阿母,就等于添了一笔新账,兰姬不来找她麻烦最好,不然她这回也忍不下去了,不知道会因为愤怒做出什么事来。
她们之间,就这样下去,迟早要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晚宴到中途被人打搅,兴致都不如刚开始那样尽兴了。
不知是否热闹都凑到一块了,没多久外头又来了人,只是这回来的是陆道莲的下属,见到庆峰,陆道莲放下箸,朝苏巍山等礼貌示意后,独自走了过去。
庆峰面色严肃。
“宫里来信,圣人醒了。”
汉幽帝意识清醒了,对两边来讲,都是好事也都是件坏事。
原本稳定的局面再次被打破了。
宝嫣刚用完吃食,漱了口,还未留意,身旁的叔母就碰了碰她,让她朝背后看去。
陆道莲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身后,见她转过来,掏出他自己的干净帕子,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丝毫未有嫌弃的样子,反倒认真细细地替宝嫣将嘴瓣嘴角擦干净。
陆道莲:“回宫了。”
他牵起宝嫣的手,是个来领自家妇人的丈夫,朝旁边一副津津有味看好戏的苏家女眷们颔首,淡淡道:“有劳诸位照顾她,多谢。”
“殿下客气了,都是自己人,何谈谢不谢的。”
宝嫣不懂他怎么走得这么急,她还想同家里告辞一声,等看到苏巍山和苏石清那边,才知他二人神色好似听到了什么风声,神色也颇不对劲。
他们刚动身不久,晏子渊便紧跟着走了,只是他忘了兰姬,或是根本没打算将她带上。
他骑着马,宝嫣和陆道莲乘坐车舆,发现晏子渊跟在后边。
宝嫣手碰到陆道莲的掌心,那里火热滚烫,她指尖触上去,“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道莲反客为主,和她十指紧扣,道:“那个人,他醒了。不知道是否回光返照,眼下桂宫那边已经有人赶去了。”
第79章
汉幽帝的寝殿来了一大批人, 王皇后一人独坐床沿,守着汉幽帝哭啼,其他妃嫔在下, 各个跟着欣喜抹泪。梁美人:“陛下可算醒了, 再不醒,我等可要活不下去了……”
汉幽帝瞧着好似病愈了, 有了说话的力气,“是你啊, 受了什么委屈了?”
王皇后抬起眼眸, 梁美人与她视线相对, 很快分开, 接着哭声更大:“本是不想扰陛下清净,可是, 可是臣妾不说的话又实在难受。”
汉幽帝:“那你就说,再慢慢吞吞下去,这辈子都别说了。”
梁美人心头一悸, 人还是那个人, 寡情冷酷,连多问几句的耐心都没有。
回想起汉幽帝的做派, 梁美人有些后悔了,然而王皇后盯着她, 这时候再拖下去等那个人来了就没机会了。
梁美人不甘地喊:“陛下……”
宝嫣被陆道莲送回了长乐宫, 即使有要事要忙, 他还是把她放在了前头,上回林氏陪宝嫣入宫, 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这回有陆道莲的吩咐,庆峰把宝嫣的婢女小观也送了进来, 他不在,主仆相伴也有个说体己话的人。、
宫中点满了华灯,夜色漆黑,天色不早,陆道莲告诉宝嫣,“一会不用等我,累了就先就寝,哪里腿痛抽筋不舒服,让你那婢女注意着些。”
他还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年纪较大的老宫人,以前的主子是过了世的太妃太嫔,对照顾主子方面也有不少经验。
宫里诡谲多,小观年轻怕有什么事她应付不了,多找几个人放在宝嫣身边多个人手也是好的。二心当然不敢有二心,都是无家无后的孤寡之人。
陆道莲许了她们好处,将未来长乐宫的女主人照顾好了,能得颐养天年的待遇,谁会放弃这种好事自寻死路。
宝嫣目送陆道莲离开殿内,心中始终觉得不安,然而此刻除了等他回来,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屋外风声呼啸,宫人再添了些炭盆进来怕她冷着。
陆道莲沿着屋檐下长廊走出宫门,宝嫣站在窗前,像那天雪夜一样,看着他,直到那道高大的影子彻底消失。
汉幽帝寝宫。
一些不得宠的妃嫔已经被打发走了,只有王皇后和梁美人,还有进宫求见的几位亲信大臣,以及两位皇子和晏子渊出现在这。
“太子到。”
听见传报,正在说话的动静一顿,在场的神色各异,王皇后亲自伺候汉幽帝,给他喂汤喂水,汉幽帝抬手示意,“让他进来吧。”
早已预料,汉幽帝一醒,身边应该少不了闻讯赶来的人,见到此情此景,陆道莲没有半分意外。
只是对王皇后等人,迫不及待霸占着对方身边的位置的动机,感到好笑。
越过盯视着他,恨不得他死的诸多视线,陆道莲淡定非常地走上前,在与汉幽帝对视的目光中,道:“陛下。”
汉幽帝接近而立之年才坐上他的皇位,立后晚,子嗣也不多,比不上他的兄弟,后宅儿女能有二三十人。
陆道莲一进来,室内仿佛因他的存在变得更加光亮,他早知这个儿子是所有人中最与众不同的,他是个异类。他将他交代给他的事,做得很好。
配得上这个太子的身份。
气氛极度安静和沉默,时间一长竟叫人觉得压抑,就在其他人琢磨不定汉幽帝对陆道莲到底是什么态度时,只听汉幽帝一改方才审视的态度,“怎么不叫‘父皇’?”
殿内响起抽气声,梁美人惊恐地捂住嘴,但眼下无人去关心她,连皇后一党都显出几分惊诧。
比起所有人,陆道莲反应平平,但汉幽帝怎么说,他怎么做。
“父皇。”
汉幽帝满意了,甚至还点了一两个臣子的大名:“钟离卿,谭卿,朕这太子可有见过?”
“见过。”
“殿下龙章凤姿,见殿下……如见陛下当年。”
“是啊,朕当年也是他这个样子……”
汉幽帝感慨,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并不反感这位太子,别说陆道莲,就是在他来之前,晏子渊和其他两位皇子在,都不见他特意拎出来问询臣子的意见。
可见太子在他心中,地位不同。
“朕刚醒不久,昏迷这些时日,让众卿家和皇后担心了,你说一下围在朕榻边这么多人,真够叫朕受宠若惊的。”也不晓得这话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在暗示问责,就听汉幽帝又把话头转向了太子,“听闻,太子已经娶妻了?”
“儿臣不曾娶妻。”
晏子渊神色微变,直视陆道莲。
对方依旧不见半丝慌张,泰然自得地说:“是有一心上人,怀了儿臣子嗣,只是还未正式给她名分。”
“哦?喜事啊,朕卧床久病,如今醒来就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堪称双喜临门。她是哪家的贵女,什么时候把她带来,让朕见一见?”
目光仔仔细细地盯着汉幽帝,在交锋中,陆道莲面色不改,甚至还能淡淡微笑出来,应道:“好。”
……
许久之后,人影渐渐从帝王寝宫退出去。
灯火曳曳,晏子渊呼出口白雾,在逡巡一圈后追上了陆道莲的身影。
在即将靠近时,庆峰将人拦下。
早已发现背后的动静,陆道莲在从晏子渊口中,听到“宝嫣”二字时,缓缓站住脚步,“让他过来。”
庆峰让开,晏子渊整理了下衣襟,面色铁青地往陆道莲身边走去,“你没来之前,知不知道王皇后等人说了你多少坏话?”
陆道莲半点不意外地道:“那又如何,你过来就是为了告密的?”
晏子渊压低声音,略含怒气说:“我是想提醒你,别将宝嫣扯进来,你也知道她怀有身孕,你难道不怕那个人对她做什么。”那个人是他二人之间对汉幽帝的统称。
“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如今稳坐太子之位又如何,还不是他手下的棋子,替他在朝堂和朝廷大臣争锋相对。”
“他为了掌控你,定然不允许你娶什么心上人,更别忘了她的祖父叫什么。当年苏家三位人臣为苏巍山平反自戕而亡,为君者从不承认自己的错,你却与苏家搅合在一起,还要在他眼皮底下立苏家女为太子妃,岂不是在碍他的眼。让他时时想起当年犯过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