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刘江臣坐的黄包车也到了。
北堂整了整衣服,走上前去。
今天的风,真的很大啊。
刘江臣按住头上的帽子,刚才一股风从背后吹过,差点把帽子吹飞。
按好帽子,一抬头,发现对面昨天晚上开着的窗户,现在仍然开着,好像恍惚间,看见一个身影闪过。
好像是她?
他苦笑着摇摇头,大概是太想见她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的影子?
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看见戴鸭舌帽的人,觉得是她;看见穿旗袍的人,觉得是她;看见学生装的女学生,也觉得是她……
他好像总能看见她冲自己笑,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甚至看见那天,谢幕时,她发髻上的鸢尾花。
借着北堂的手,刘江臣下了黄包车。
刚站定,就见一个人,像一阵风一样,扑到他身边,用力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你快离开津门,这里不安全!”
咦?是想她太厉害,居然都出现幻觉,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话?
下一秒,一个身影,被人从自己身边拉走,随后,被揪住衣领,用力推开。
等刘江臣晃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被保镖团团围住,视线越过他们的肩膀,看到一个姑娘,倒在不远处。
他看向那姑娘,姑娘也在抬头看他。
这次他看清楚了,真的是她。
她倒在地上,双手撑着身体,想爬起来,却无能为力。
然后,她就这样抬着眼,看向自己,眼中写满了疑惑和失望。
在众人的保护下,刘江臣被围在中间,一行人飞快走进去,“砰”的一声,大门紧闭。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让人猝不及防。路上的行人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像事情就完结了。
几个女学生撑着伞,走到路边,把摔伤的金凤卿扶起来,问她要不要去医馆。
金凤卿木然摇摇头,谢过了她们,转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黑漆大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一般,抬着沉重的脚步,走入雨幕。
第60章 两下锅(上)
今天,新民大戏院的后台很安静。刚才,后门发生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大家在后台碰面,都不敢说话,只敢互相打眼神。
“你知道了?”
“嗯,知道了……”
“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
一个女人,硬往刘江臣身边蹭,被保镖给揍了。
虽然,那时候天色已暗,但,在场很多人都认出了,那个女人,就是“五号”!新民大戏院的大金主啊!
不过……这刘老板都没说什么,他们这些纯吃瓜的路人,也只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八卦。
高英杰站在刘江臣化妆间门外,抬手想要敲门,左思右想后,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看着刚换好的门,他扶了扶额头。
后台遭贼事情还没查清楚,刘江臣扭头就被冲撞了。
如果是的女观众就算了,无巧不巧,这个女观众居然是金凤卿!
金凤卿啊!
刨掉她给戏院赚了多少钱不说,她跟海光寺明显是有关系的啊!这……这要怎么办啊?
烦躁地在门口踱了会儿步,嗳!算了!等今儿下了场吧,他得跟着刘江臣一块儿回去一趟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给老太太听,看她有什么想法吧。
屋内,北堂看着坐在椅子上发呆的刘江臣,暗自叹了口气。
“江臣,那是‘五号’吧?”他小心问道。
刘江臣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了北堂一眼,点点头。
“我……手抖,还是你帮我吧。”说着,又低下头去。
北堂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刘江臣的右手,真的在轻微抖动着,和前几天一样。
和前几天一样?
前几天?
等等,莫非,前几天闯后台的那个贼是“五号”?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北堂手上的粉差点掉了下去。
如果都是五号的话……他忽然想起放在匣子里的那一叠红色手绢包。忽然觉得,如果刘江臣如果能和这姑娘在一起,其实也是不错的啊,至少他对刘江臣舍得,还主动!
但……在来津门之前,周信华非常仔细叮嘱过他,让他看着刘江臣,特别是不要他跟女观众走太近,这样对他不好,很容易出问题。
他知道,这个世道,有钱有闲,能来看戏捧角儿的年轻女子,身份都不简单。
不是大家小姐,便是管家太太,任哪种,都不安生。
不过……他知道,高英杰是私下里查过“五号”的,知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如果是这样的话,男未婚女未嫁,也不是不能私下交往吧……
“江臣,你喜欢‘五号’么?”北堂下意识问出了口。
“啊?”刘江臣没明白北堂为什么要这么问,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没有回过神来。
“我在想啊,你说,之前高老板查过这金小姐的身份,我倒是觉得,如果你喜欢吧,倒不是不能试试啊?
毕竟在我看啊,这金小姐肯定对你有意思啊。
不然,这么多人,干嘛盯着你捧啊?”北堂手上活儿没停,边给刘江臣上着妆,边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听完北堂的话,刘江臣猛地睁开眼!对啊,为什么他和“五号”不能正儿八经地谈谈呢?说不定大家还真能在一起……
不对!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后台,她跟他说的第二句话:“我们不能在一起!”
这句话,是为什么呢?
刘江臣又缓缓闭上眼,刚才后门口发生的事情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开始疑惑,甚至开始懊恼。
她现在怎样了?
刚才那种情况下,他就这样干脆地走了,真的好吗?
化妆间里,二人再无交谈,北堂本就是想着活跃一下气氛,让刘江臣从刚才的突发事件里把情绪缓过来,毕竟不能耽误上场。
但,刘江臣不接话,他也没办法。
“北堂,你说,她今天还会来嘛?”化好妆,北堂帮刘江臣换上行头,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刘江臣忽然开口问。
北堂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知道,刘江臣问的“她”是“五号”但,他觉得,她刚在后门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肯定不会来了吧。
“不好说……”北堂摇摇头,说得保守。
二人说话间,往后台走去。
刘江臣没敢往上场门边上凑,但架不住后台好多人都会“不经意”走到上场门边上,再“不经意”往帘子缝里瞄一眼,然后看向其他人,摇摇头。
是了,“五号”还没有来。
刘江臣有的手还有些发抖。这是她刚才死命拽过的地方。她就这样冲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跟他说了那句不知所以的“快离开津门!这里不安全”
这句话,上次她在后台的时候也跟他说过。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她到底是谁?她知道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还执意要告诉他这句话?
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她是在给他预警,是要保护他么?
刘江臣抬头,看向上场门地方,暗自祈祷,希望他出去的时候,她能在包厢里……
虽然刚才北堂跟他说“不好说”,但他知道,她今天不可能出现了。
她受了伤,还淋着雨,他如何还能期待这样的她出现在包厢,用她那洒满星光的眼睛,笑笑地看着他?
刚才在后门,他眼见她被保镖推搡,倒在泥水里,双手在地上擦伤,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尖流下来!
一滴滴的血,烧红了他的眼。
他记得这时候,一个保镖甩到地上一个什么东西,他仔细看了一下,是一个被扯坏的盘扣。
再看看她,她锁骨边的盘扣已经不见了。
他忽然有个冲动,想把地上的盘扣捡起来,递给她,然后再把她拉起来。
但,当时自己没有伸手。
没有去捡那个盘扣,也没有拉她起来。
他,没帮她!
低头看着自己还在发抖的手,刘江臣忽然很恨自己。
如果当时他站出去,保护了她,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受伤?
她在保护他……
而他……
却没能护住她。
“北堂”刘江臣低声叫过北堂。
“你悄悄去一趟后门,刚才,金小姐的盘扣被扯掉了一颗,你帮我找来……小心一点,别被人发现了……还有,这事儿,谁也别说,烂在肚子里!”
见北堂离开,刘江臣握紧拳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才能让手不要抖得那么厉害。
是了,他没有护住为了他而来的她!
第61章 两下锅(下)
雨越下越大了。
金凤卿低着头,脑海里一片空白。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在大雨中慢慢朝前走。
不知不觉,走到了育德街。
雨水顺着发丝灌进衣领里,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想把湿透的大衣紧紧。
手刚碰到大衣,一阵钻心的疼从手心传来。
她愣愣站在雨中,看着手上的伤。
伤口被雨水冲得发白,奇怪了,为什么之前都不觉得疼?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袖口有大片深色的污渍,是血么?
什么时候受伤的?她怎么不记得了?
不回忆还好,这会儿一想,脑中开始“嗡嗡”作响。她用手指抱住头,无力蹲下。
是了,她是去让刘江臣尽快离开津门的。
然后,她有些着急,冲上去,刚说了一句话,就被保镖拉开了……
他们抓着她的衣襟,把她推到路边。
刘江臣被他们迅速围在中间。
她当时想大喊,让他记得她的话。但是她担心土肥原田二的人在附近,会听到,便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金凤卿当时还想着,刘江臣会从保镖的保护圈里走出来,把她拉起来。
但,刘江臣没动。
不知道他是在逃避,还是根本就没想着要帮她解围,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后门。
然后,那扇漆黑的大门,就这样,在她眼前关闭,隔绝了她追随他的视线。
对哦……他为什么要帮她解围呢?
金凤卿慢慢抬起头,扶着身边的树站了起来。
她知道,刘江臣是她梦里的少年,但是他不知道啊。
他为什么要帮她解围呢?
她知道自己在梦里喜欢了那个少年好多年,但是他不知道啊。
他为什么要帮她解围呢?
她知道土肥原田二想要害他,但是他不知道啊……
所以,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解围呢?
傻子呀,我们到底谁是傻子呀?
金凤卿忽然靠着树大笑起来,笑到咳嗽了都没停下来。
周围的人看她有些失常,绕开她,冲他指指点点。
她仔细一看……啊,这里是育德街啊,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这时候是育德街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灯红酒绿,纸醉灯谜。舞场里传出一阵阵音乐,或快或慢,或缱绻或决绝,在这雨夜里飘散开来。
“我念着你
无时无刻都是你
我念着你
无边无际也是你
我在念着,念着你呀
若你知道
也会这般含泪想起我
也念着我
……”【注①】
一阵歌声传来,金凤卿停住脚步。她歪头看看,这家舞场她以前经常去呢,他们家调的酒很好喝,嗯,点心也很好吃……唱这首歌的姑娘比她大两岁呢。
咦?
这雨怎么是热的了?
金凤卿摸上自己的脸,哦……是眼泪啊。
她就说嘛,怎么眼前的东西有些模糊了?
她自嘲地摇摇头,天黑了,该回家了。
家?家在哪儿来着?金家老宅?
啊……
不对,在太平街呢。
她左右看看,辨别出回太平街的方向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挪着。
恍惚间,金凤卿好像看见了刘江臣出现在她面前。
这时候,边上的舞场里飘来了一阵歌声:
“相遇的人啊
若只是过路
别吝啬打个美丽招呼
相爱的人啊
若愿意共度
丢一颗种子入尘土
……”【注②】
“是哦,我们都还没有好好打过招呼呢……”
金凤卿抬头,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看向眼前的虚无。
她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幻象中刘江臣的脸。
“你好,刘江臣,我叫金瑜卿……握瑾怀瑜的‘瑜’,有卿之名的‘卿’……”她喃喃出声,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救人啊!有人晕倒啦!”路人眼见金凤卿倒下,不由惊呼起来。
程妈手里紧紧抱着金凤卿刚换下来的旗袍,眼泪不停往下掉。
这条旗袍是小姐最喜欢的,她经常说,这个颜色看着大气,像天空一样。把天空的颜色穿在身上,自己会不会像小鸟一样飞起来……
可现在,这条湿淋淋的旗袍上,不仅袖口衣襟裙摆上都沁着血,肩边的盘扣也被扯掉了。
看着海光寺派来跟着金凤卿的人抱着晕倒的她闯进院子的时候,程妈魂儿都要飞了。
她求来人赶紧请医生来,自己接过金凤卿,把她身上湿透的衣服换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金凤卿烧得厉害,双手还都伤了。
她不敢碰伤口,只得赶紧打水,湿了帕子往金凤卿头上贴,焦急地等着医生的到来。
好不容易等到医生来了,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又开了药片,却发现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她急得满头汗,最终还是医生想的办法,把药片溶到水里,才好不容易给金凤卿灌下去。就这样,她都没醒过来。
送走医生后,程妈才得空,去厨房熬上粥后,才开始收拾给金凤卿换下来的衣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程妈一惊,这么晚了,谁会来?
“谁呀?”走到门口,程妈疑惑地问。
“程妈开门。”外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程妈听出来,这时刚才送金凤卿回来的海光寺的人。
门被打开了,只见敲门的人撑着一把黑色的打伞,伞下站着一个程妈不认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