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方便问一下，大概要排多久啊，怎么这么慢。”
又等了五六分钟，他们仍暴露在阳光下，许瞳拍了拍前面的一个女生，问。
“刚放暑假，大家都这个时候来报名，没办法。慢可能是因为还要测视力什么的，稍微慢点。”
“哦，谢谢你。”
“你是咱这的人？”女生挺面善，看上去年龄相仿，问。
“嗯，对啊。老家是这里的。”
“我还以为你从外地来的呢，你在哪上学啊？”
许瞳报了自己的学校。
“你学习这么好啊，是一本！”
许瞳脸色微微僵硬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点头。
“我复读了一年，今年刚考上了本科，刚录取，也在咱们省。你学什么专业的？”
“法语，稍等下——”
许瞳目光落在前排，稍稍从队伍里站出了一点，看一眼灼人的阳光。气温大抵超过三十度了，就连呼吸都是热的，她也不想惹事的，但是……
“同学，能不能请你不要插队？”
许瞳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没那么冲，对着前方两个大摇大摆插进队伍里的男生道。
“什么？”其中一个男生转过头来，看向许瞳，愣了几秒。
先前闲聊的女生暗暗拉扯许瞳的衣服，许瞳没有理会。
“天这么热，队伍这么长，大家都排了那么久，能不能讲点礼貌不要插队。”许瞳道。
男生站在原地，像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倒是另外一个身材更壮一些的男生往许瞳这边走了几步，上下打量她。
“她刚才没看——”前排女生似想帮许瞳解释两句，话还没说完，又被另道声音打断了。
“到后面去。”
这声音有点熟悉，许瞳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是刚才被她臭骂的摩托车男。
许瞳下意识朝那边看去。
距离她们的位置有些远，中间隔了不少人，已经进入长廊内部，所以她先前并未注意。
有阴影遮挡，加上距离远，许瞳仍没有看清他。
只看见他身边都是男生，七八个左右，应该都是认识的，二十岁上下，都有着北方男生特有的高大。
那人在其中身型倒是最瞩目，说不上来，站姿也不太笔挺，但却显得肩宽腿长，筋骨结实，有种难以形容的危险和精悍。
“不是，我们——”两个男生想要说什么。
“滚到后面去。”
男人声音比刚才略沉，不耐烦之意更明显。
两个男生听他这么说，只好悻悻然绕到了队伍末端。
许瞳轻抿了下唇。
许是察觉到了她一直投过去的目光，年轻男人终于看了过来，只这一眼，许瞳就知道，对方也早就认出她来了。
许瞳偏过头去，只当没看见，略略抬高声音：“谢谢。”
*
队伍终于有了前进的迹象，但还是很慢，等许瞳做完视力检测报完名，已接近中午。
往外走时，许瞳余光注意到摩托车男一伙人好像有什么事，并没有离开。
许瞳也不屑关注，和夏小妤说说笑笑离开了，夏小妤就是排队时前面的女生，人如其名，可爱友善。
两人聊了一上午关系亲近许多，在听说许瞳从小学后就再没怎么来过芜县后，夏小妤还热情地要当导游带她四处游玩。许瞳加上她的微信，又备注好姓名，约好下次练完车一块儿去吃夏小妤强烈推荐的炒冰。
“对了，以后你要是在驾校或者在哪条街上——毕竟咱们县也不大，遇见他们的话，你还是别这样了。”
“什么，谁？”
“李仞他们，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夏小妤担心地说。
“骑摩托的那个么，为什么？”顿了顿又问，“你认识他？”
“这里谁不认识呢？嗯，反正肯定哪里都有这样的人吧，你们大城市里也有吧，就是——”夏小妤压低了声，好像怕被听见一样，“混/混？流/氓？你们叫什么。”
“混/混还来学驾照？”许瞳被逗笑了，还是这几天来第一次笑，“反正又不怕警察。”
“我说真的，我们这里你别看大家出门或者串亲戚连大门都不锁的，但是治安比起来肯定是不如大城市的。你平常还是要注意点，你长得那么漂亮，打扮也洋气。我一开始不知道你是外来的，还以为你们认识呢，李仞居然都没有发火。”夏小妤认真地说。
“他发火还打女生吗？”
夏小妤可能是怕她担心，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许瞳一点都不怕这个，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她都没好意思讲她来时还骂了李仞呢。
夏小妤家和她是反方向，骑上小电摩先行离开了。
许瞳走到自己自行车边，从包里翻找半天才拿出钥匙开锁。
天气越来越热，正午的温度直逼四十度，自行车的锁也并非现在流行的U型锁，而是车上自带的，位于后轮上方，非常非常陈旧。
不知道是锈得太厉害，还是走时没锁好，许瞳插进锁眼后，怎么都转不开。
她抹了把汗，又拿纸巾擦了擦掌心，再次俯下身去开锁，刚才和新朋友聊天时的好心情一点点散去。
芜县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吗？
她再也回不去A城了吗？
她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再也见不到了吗？
她的房间，她的那张碎花大床，她的钢琴……
许瞳越想越专注，专注到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巷子里的异样声响，也没有注意到手上的钥匙已经岌岌可危。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钥匙已经咔哒一声，下半截断在了锁眼里。
许瞳攥紧钥匙的手突然失力，整个人往后倒去，手下意识往前抓，几乎同时，自行车应声而倒。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作对。”
许瞳看着她的车，然后是车旁边的车，车旁边的车……一辆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
许瞳深吸了一口气，抓了抓头发，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无力感。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作对呢？！”
巷子里。
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响声，李仞以为有人来了，微微撩起眼皮，往外看去。
随后他转身，冷笑了一声，将抵在墙角的男人的领口又拽紧了一些，一拳打去。
许瞳蹲在地上，伸手擦了把眼睛，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那些伪装出来的理智、礼貌、快乐，也都是假的。
可能只有刚才和新朋友闲聊时，有一瞬间被夏小妤脸上的笑容感染，许瞳会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境地。
会真的开心了几秒。
但是转眼间想起来时，又会不开心。
许瞳蹲了一会儿，感觉到双腿酸软，阳光灼热，晒得她脖颈都火辣辣的，再蹲下去她很可能就会中暑，不得不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从最头上开始，一辆一辆车慢慢扶起。
她扶到中间一辆，才注意到旁边巷子里的动静。
许瞳抬起头，看见了李仞。
还有他身边的那一伙人。
他们中不少人早就注意到了她，一直在暗暗地偷看她。
许瞳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李仞身上，还有被他按在墙上的一个鼻青脸肿的壮硕男人，地上还躺了几个。
直觉告诉许瞳，她现在应该离开了。但是她不想，就是不想。
许瞳又挨个人看了一遍，抬起手臂，缓缓鼓掌。
清脆的掌声在夏日悠长的午后意外清晰。
李仞回过头，啐了一口带血的沫，看向她。
目光极冷，戾气浮动。
“以多胜少，你们真的超厉害的。”
许瞳这次没有说完就跑的意思。
她直视着中间的男人，他站在巷子的最暗处。
许瞳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次，终于看清楚了他。
她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个年轻的混混头子长得还不错，一双漆黑冷冽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扬，五官棱角分明，鼻梁挺直。
客观来说，是极英俊的长相，眉眼还有几分俊冷的味道，只是太狠厉了些，显得痞气，掩盖了少年的俊美，更多的是冷酷粗暴的男人气息。
看着看着，许瞳忽地一愣。
不知怎的，她又觉这得画面有点眼熟，很像她童年时见过的一只黑色野猫。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是在这样的巷子里，这么凶，这么傲。
许瞳走神了，心念一动，不禁出声：“喵？”
李仞：？
许瞳回过神，表情立刻收敛。
想到过去的事情，她更加难受。
李仞放下手。
受伤的男人顺着墙角缓缓滑下。
他揉了下瘦削的腕骨，显然以为她是在挑衅他，朝许瞳走近。
第3章
旁边有朋友劝他，但李仞并未理会。
他真的很高，穿了件黑色短T，袖口很短，有些类似背心，手臂的线条流畅清晰。
随之靠近，阴影投了下来。许瞳看向他，目光甚至带些挑衅，随后闭上眼睛。
就在她以为，她也会像中年男人一样被他狠狠揍上一拳——最好打死算了的时候，李仞在她身边停住了。
“插队不可以，偷看可以，嗯？”
威士忌和汽油的味道非常浓烈。
“有病就去看病，别在老子这里找事。”
他说完这一句，没再看许瞳，而是回过身，猛地踹了一脚地上试图逃跑的中年男人。
“人渣。”
许瞳盯着他，低低抛下这一句，转身往外。
她只当没看见巷子里的事情，也不想再管了，随便他们这些人吧。将一辆辆自行车慢慢扶好，她的车显然是打不开锁也没法骑的，将车筐里的水杯丢进包里，拦下一辆电动三轮车，上车，然后飞快拉下车厢的帘子。
回去一路上，夏风从帘子中间的缝隙钻了进来，勉强有一丝凉爽，许瞳闭上眼睛，还在想刚才的事。
她是怎么了？
是见义勇为吗？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吗？
都不是。
她心里清楚，就是想要惹事，没事找事。
就像那个街溜子头头说得一样。她有病。
的确有病。
她一想到过去的事情，她的家，现在这个灰扑扑的芜县，未来的一切，她就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她甚至想再跳下去去激怒那个混混头子，让他一拳打死自己好了。
许瞳乱七八糟地想着，浑浑噩噩回到家。
*
许瞳就这么闷闷地在芜县待了四五天。
这几天里，她依旧没有见到父母，照哥哥的话说，因为追债人比较多，她的父亲为求人生安全暂时躲了起来，母亲始终在外地想办法。由于刚卖掉A城的房子还了一笔欠款，暂时能稳住，不会有人追到这里来。
许瞳不置可否，追到这里来也无所谓。
她每天的日子就是按照母亲所说的，早上起来吃点小笼包，然后刷刷科目一的题，把重心放在学车上。
科一考试定在了十天后，暑假学车的人很多，每天早上七点要起来预约时间段，但许瞳这几日经常睡过头，等她起来预约时，全部都爆满。夏小妤昨天倒约上了，还给她发来微信，很遗憾她不能来。
这天早上，许瞳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练车，许瞬早起帮她抢了一个今早的号，清晨的时间段都是最抢手的，没有那么热。
许瞳的自行车还停在驾校门口，许瞬向邻居借了一辆小电摩，骑车送她过去。
“哥哥，你说我们以后就这样了么。”
许瞳拽着许瞬的衣角，望着地上的影子，终于问出埋在心底许久的话。
从她回来后，许瞬每天都早出晚归，许瞳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也不想问。
“这样是什么样？”许瞬温和地问。
“就是这样，生活在……小县城里，没有星巴克，没有COCO一点点，没有图书馆，没有剧院音乐厅？不能逛街、买衣服？”
“这里有图书馆，在县委大院旁边，你要是想逛街的话，可以坐巴士到临市，不用一个小时，也不堵车，我陪你。”
“哥哥！”
许瞳抓紧了他的衣服，知道这个话题没法继续，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辞职呢？是爸爸妈妈的原因吗？公司……难道会知道员工家庭债务吗？”
许瞬没有再回答。
“你在驾校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嗯。”
“你觉得这里的朋友和那里的朋友，有什么区别？”
许瞳摇头，想到夏小妤的笑脸，说：“朋友怎么会有区别呢？”
“那就好。”
“对了哥哥，小黑后来就……”
小黑就是她儿时遇见的那只野猫，后来许瞳收养了它。
但没养多久，小黑就离开了，再没回来过，怎么找贴告示都无济于事，直到她到外地念大学，一家人离开A市。
“嗯。”
电动车速度要比自行车快上许多，过了护城河一拐弯就是驾校，许瞬将电动车停在门口。
许瞳从车上下来。
这个时间段零零散散有来学车的同学，每个经过的几乎都会看上他们一眼。
“我妹还是这么漂亮。”
这几天太热，许瞳不再披头发，每日都会扎起马尾，许瞬将她被吹乱的头发丝儿别到一边，用一种“吾家有女成长时”的欣慰语气道。
“他们在看你好吧。”
许瞬笑着摇头。
许瞳从小就十分美貌，她的美貌和脾性完全不同，漂亮得几乎没有攻击性，清纯甜美，面孔小巧略有婴儿肥，只因为最近家庭原因，瘦了许多，眼神又很倔强，给人一种隐隐的破碎之感。
许瞬忽然有些担心妹妹。
“等会练车尽量拉个女生陪你，千万不要单独和教练或者男学员去什么地方。如果有男生纠缠你，和我说。”
“知道了。”
这些类似的话许瞬从小就说给她听，许瞳已经听厌了。
她没有再听哥哥碎碎念，而是瞧瞧时间，已经不早了，转身往驾校大门走去。
“别忘了帮我看看自行车啊。”
*
许瞳走进驾校，果然已经迟了，他们约的都是大体时间段，但每个时间段还是有好几个学员的。
驾校场地上大概有三四辆车，大多都在练倒库或者半坡，新学员们只能使用一辆。这是她第一次练车，乖乖等在长椅旁边。
她环顾四周，知道夏小妤今天没有约上，还是有些遗憾。不过，幸好也没有遇到某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