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夕颜说话间, 也已经走到桥上, 与本就站在桥上的蒋干隔了两三个人的距离, 共同去看桥下的那对木人。
就连木人都是成双成对的。
蒋干有些看不下去, 遂转移话题道:“我瞧着小乔你该是刚起才对, 还没有用早饭吧,我也还没吃, 不如一起?”说着,他怕乔夕颜有所顾虑,更补充道,“公瑾他一早就去衙署了,说会尽量早点回来,他不在家的时候就有劳你多多照顾我。”
这样一说,乔夕颜作为主人,便不好推拒蒋干的邀约了。
乔夕颜迟疑了一会,也就答应。她吩咐了万伯去准备早饭。万伯正准备把早饭安排在偏厅,蒋干又道:“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金桂飘香、菊英芬芳,虽说略有寒风,但吃着热粥当不会觉得冷,不如小乔我们就去庭院中吃如何,也好顺道欣赏秋景?”
乔夕颜尽管觉得蒋干的提议古怪,但她对此也无甚讲究,只主随客便,随意地应着好。她同意把桌案摆到室外,万伯安放好之后,就一直站在稍远处的廊庑下守候。乔夕颜本想让他去休息,万伯却悄声地告诉乔夕颜,“将军吩咐了,若是他不在,就让老奴守着夫人,他怕夫人单独与陌生男子在一起会惶恐。”
万伯没说,乔夕颜倒还没多想。万伯这样一说,乔夕颜倒是忆起一些不好的记忆。她确实也不了解蒋干,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谦谦君子。
乔夕颜感激地对万伯颔首。然后,坐到胡床上,与蒋干保持隔了桌案,依旧稍远的距离。蒋干也不介意,刚坐下,又说道:“小乔,你且等等我,我去拿样东西。”乔夕颜不明白地看他点点头,又看了看这桌案上,碗筷杯碟全都齐了,也不知道他是要拿什么。
乔夕颜精心挑了块拿走后不影响摆盘的糕点,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一边等蒋干,一边无聊地四处张望。等蒋干抱着一个长形的物件出现后,乔夕颜愣了愣,险些被嘴里的一大口糕点噎到。
那是一把古琴。他居然要抱着古琴吃早饭?
乔夕颜不可思议,眼睛略眨了眨。蒋干看出她的疑惑,囫囵地解释,“我只是瞧着这秋景颇好,等待会用完早饭,若是有兴致,可以弹奏两曲,当然若是小乔你不愿意听的话,我也可以不弹。”
乔夕颜莫可奈何,拘于客套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算不得介意。
蒋干这才心满意足地再次坐下,礼貌得体地与乔夕颜同桌而食。他们虽是同桌,但是彼此都有夹菜的公筷,并不会有过多不该有的接触。这般,乔夕颜才稍稍地对蒋干放下心来。
她吃自己的,也不主动和蒋干搭话。
蒋干先也是沉默地吃了一会,而后询问乔夕颜道:“小乔你与公瑾成婚也有三四年了吧?”
乔夕颜想了想,回答:“到今冬恰好四年。”
“你们这四年就没个孩子?是公瑾他太忙了,还是对你不好?”蒋干有些意味深长地接着问。
乔夕颜摇摇头,又是摇摇头,搪塞地继续回答:“是我自己不想要罢了,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本还是个孩子,外加上我也没有多喜欢孩子。”乔夕颜以为把责任推给自己,至少能否定周瑜对她不好的事情。
没曾想蒋干的角度更是清奇。蒋干随即有些期待地再次询问:“你既不愿意替公瑾绵延子嗣,是不是因为不喜欢他?”
蒋干这样问着,连看乔夕颜的双目都炯炯有神起来。
乔夕颜一直觉得蒋干很奇怪,对她总有几分殷勤。但她又不好鲁莽地理解为蒋干这般是因为觊觎自己,毕竟她虽然长得好看,但这世上也不至于全是见色起意的男子。又或许蒋干只是喜欢她的容貌,并没有其他逾矩的想法。
可他今日这么问,似乎想要印证自己和周瑜的夫妻感情十分不好,乔夕颜不免想得多了些。乔夕颜怪异地看他一眼,而后没什么耐心地说道:“我和公瑾之间的事,其实无论怎样都与蒋先生无关。更何况,我们夫妇向来和睦,情深义厚。”
“有孩子是早晚的事。”乔夕颜波澜不惊地补充。
乔夕颜说完,蒋干的面上难掩失望。但他对这个答案也不算是完全没有准备。经过他在周府暂住的这几日的观察,发现他们夫妻之间相处得确实还算和谐。至少称得上相敬如宾。不过往更深,要说浓情蜜意,那是绝对没有的。
他甚至从未见过周瑜有一天是满面餍足地从房里出来的。
蒋干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于是赶忙顺着乔夕颜的话茬,改口,“小乔你也不要多想,我这也只是作为朋友,关心公瑾罢了。想公瑾他还在与我同窗的时候就很喜欢孩子,所以我见他成婚多年未有子嗣,才会担心你们。你若是不乐意听,我便不说了。”
“我就与你说说公瑾读书时候的事吧?”蒋干以为,曲线救国的第一步就该是通过他和乔夕颜共同认识的人,消除乔夕颜的顾虑,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虽然利用周瑜挖周瑜的墙角,这一举动十分得不光明磊落。但是美色在前,蒋干还是想试上一试。
他转瞬便开始说:“公瑾他自小就俊朗不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也能看得出来。那时我们虽在学塾中,少接触到女子,但只要是见过公瑾的女子,大多都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有一位勇敢的,竟日夜守在学塾门口等公瑾。不过,公瑾他正经惯了,对于这和女子亲近的事,一点兴致都没有,不仅拒绝了人家女郎的好意,还让那女郎赶紧找个人嫁了,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我们当时都觉得,周公瑾他是真不解风情。”蒋干感叹一声,随之笑起来,但他笑着笑着,看到乔夕颜,又突然垮了脸。虽说周瑜不解风情,可他不还是娶了位貌美如花的夫人。甚至这位夫人是蒋干一见倾心却得不到的存在。
蒋干哑然了一阵。
乔夕颜忍俊不禁,“这场面我倒是好像见过。从前我与公瑾共游杏林,对他倾心的女子就不在少数。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我看到俊逸的郎君、公子,也会忍不住地多看两眼。但这种事发乎情,止乎礼,多数的人还是不会胡乱觊觎他人的。”
乔夕颜这话本没有深意,她就是想起当初在杏林里,那些女郎们虽追着周瑜,但得知他有夫人后,立马就化作鸟散。可是,听到蒋干耳中,却像是在指责一般。
蒋干的脸色更是难看。
蒋干喃喃着,“确实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倘若一见倾心却见之太晚又该如何做才好?难道自己喜欢的就活该一辈子得不到吗?”
乔夕颜不理解他的想法,本能地反驳,“既是一见倾心,根本连这个人本来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何谈喜不喜欢?若真是就此喜欢得不行,那他已经另娶,也就只能放弃了。”至少乔夕颜以为自己便不会对什么人一见倾心。
但是她也见过有人一见倾心就再难相忘的。比如孙策对乔朝容,再比如李子染。
乔夕颜一言,惹蒋干更是怅惘。
蒋干叹了口气,望周围的秋景,即使仍有花朵绽放,依旧觉得凄凉萧瑟。他也是才发现,原来乔夕颜和周公瑾一样,都是不解风情的人。他迟疑了一会,索性抱了琴来,不愿与乔夕颜多说,只道:“但自己的心意总还是要让心上人知道的。”
“之前你说公瑾的琴艺世上少有,我便觉得不对,今日恰好有机会,我也让你瞧瞧我的琴艺。不知小乔你都听公瑾弹过什么?”
乔夕颜思虑了片刻,回答:“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之类。”
“那我今日奏得这一曲可能是你第一次听。”
乔夕颜有些犹豫,“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听,这天还是有点冷的,我吃饱了,就想回去再歇一会。”
然而,蒋干的五指已经慢慢地抚上琴弦,蹦跳出五音。
周瑜从县府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府上有人在弹《凤求凰》,琴声鸣鸣若轻吟,琴声铮铮若低诉。
周瑜以为,他是时候该赶蒋干离开了……
第66章 互表心意
翌日, 周瑜说他难得休沐,要带蒋干出府看看这吴郡的风土人情。蒋干询问乔夕颜去不去,乔夕颜只道她要去孙府上给孙尚香送古琴, 就不去了。
蒋干显然对此有几分失望,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常地和周瑜一起外出。
他们坐在马车上,自周府一路经过吴郡的大街小巷。吴郡的民风淳朴,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 黄发的老人们互相搀扶着, 蹒跚行走,遇到人多处,人群自然让开条道路容他们通行。垂髫的孩童互相追逐打闹,在窄巷、幽闭处之间, 依然无所顾忌地跑来跑去。
蒋干望之满目得不可置信,由衷地感慨道:“未曾想这短短的几年, 孙仲谋就将吴郡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老有所依, 幼有所养。”
蒋干感慨完, 周瑜则不以为意地含笑道:“既如此,子翼你不如再考虑考虑, 我当初那番对你的建议,你就回吴郡来, 我们一起在吴侯麾下效忠, 定能由吴郡而出, 攘内安外, 平定九州。”
“曹孟德他说到底是国贼、是奸雄, 为天下人所不耻。”周瑜有意在自己的话后补充了一番对曹操的辱骂和指摘。
蒋干听了,却是厉声地责备周瑜, “公瑾何出此言?你我虽各为其主,但应当明白这乱世群雄各凭本事,我主曹操雄踞北方,倒也不是投机取巧得来的,而是真刀真枪地拼砍所获。别人不懂,你我同为臣属,身陷其中,难道还不懂吗?”
“莫说是我听不得你辱骂曹公,即便你对曹公诸多称赞,却妄想使我背主投靠,也绝无可能。曹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我亦坚守对曹公忠义。”蒋干说着,更有几分恼怒地猛一挥袖袂。
袖袂摔打发出巨响。
周瑜听着笑意更甚,反问道一句,“那子翼你为何还要劝我归顺曹操呢?难道伯符与仲谋于我就没有知遇之恩了吗?说句让你不忿的,这江东、吴郡是我的生长之地,我本就该老死故土,绝不可能像你一般背叛。你妄想使我投靠曹操,这有悖大丈夫处世之道。”
“丈夫立世,遇知己之主,当外讬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与共,焉能背信弃义,易节改志?”周瑜说到这一句,也是严肃了面色,一字一顿地望蒋干掷地有声道。
蒋干听着愣了愣,本能地还想装模作样地表示自己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但周瑜既然已经挑明,他再自欺欺人下去就没有意义了。蒋干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公瑾,你明白我的,我原也只是好意。”
周瑜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又道:“子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和你一样,绝不可能卖主求荣。你既得到这个答案,就早点回去禀告曹操吧。顺便让曹操知道,他若是想来攻打东吴,尽管来就是,我东吴儿郎绝不会有一人后退。”
周瑜说完,又恢复了平和地微笑。
蒋干又是一顿,似乎有些不想走,支吾地说着:“公瑾,你即便不随我走,也不必现在就赶我,我们朋友一场,你难道就不想多留我几日?”
周瑜望他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回答:“难道你还能一辈子待在这东吴不成?拙荆也是自小生长在江东一代的,她阿姊是已故孙伯符的夫人,他们一家也都定居吴郡。拙荆绝不可能离开。”
“更何况,子翼,朋友妻不可欺。”周瑜注视着蒋干,更郑重其事地说道。
蒋干的面上有一瞬的羞愧,随即更愤懑起来,急切地反驳,“可是,周公瑾,你不能阻止小乔她做出选择!”
周瑜的目色更深沉了一些,隐约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气极反笑地讥讽道:“蒋子翼,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拙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这就是她的选择。便是你如今再无所不用其极,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和我比?”
“蒋子翼,论家世、容貌、才学、富贵,你比我,都不过如此。更何况,我周公瑾手握重兵,你便是真能博得拙荆的欢心,也绝不可能带她活着走出吴郡。”周瑜说着,更一把揪过蒋干的衣领,接着猛地一甩,不容置疑地又道,“赶紧滚吧,在我因为你对拙荆献殷勤动怒之前,否则别怪我不念我们的同窗之情。”
周瑜真是越想越生气,他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夫人,又精心呵护、嘘寒问暖了四年之久,从不曾强迫她分毫,就是为了让她有一日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做一对真正的夫妻。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得到,蒋干就想来明抢,他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蒋干不是没见过周瑜发脾气,现在见他更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顿时心下惶恐,只能顺从地说道,“好,我明白了,我马上走,马上就走。”周瑜至少发起脾气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他手握重兵,不会让蒋干活着走出吴郡,这绝不仅仅只是威胁,而是他真的能做得出来。
蒋干灰溜溜地缩在马车的一角。
俩人从街市上回来,蒋干立马就收拾了行囊离开吴郡。临走前,蒋干与周瑜拜别,周瑜倒又恢复了平时和颜悦色的模样。蒋干只能叹息,这君子如玉是归君子如玉,但若是触及了底线,也就和洪水猛兽差不多。
蒋干走了。
到天色见黑,乔夕颜方从孙府归来家中。万伯迎上前,询问她可曾用了晚饭。乔夕颜表示在孙府吃过了。万伯就小心翼翼地与她说道:“夫人赶紧回房去看看将军吧,将军今日自送走了蒋先生,就一直冷着脸,和谁说话都是一派严肃的样子,看着很是吓人。”
乔夕颜听万伯这样说,不仅没害怕,反还忍俊不禁地反问:“蒋干他走了?”
万伯不甚明白她为何高兴地点点头。
乔夕颜更是笑,安慰道:“万伯,你且放心,我这就去看看公瑾。府上若是没其他的事,你和仆役、侍女们也都早点歇下吧。今夜不用来院子里伺候了。”
万伯依旧不明白,但还是恭顺地颔首。
乔夕颜便径直往她和周瑜居住的院落走去。
路上很黑,除了廊庑之下的几盏灯,寝居内更是连灯都没有点。虽然没有点灯,但是乔夕颜明确地知道周瑜就在屋内。因为自屋内有飘飘扬扬的琴曲传出,和蒋干那日弹给她听的那支差不多。琴音如泣如诉的,婉转多情。
乔夕颜忍不住地含着笑,推开门,走到室内,又转身关上门。然后,借着月色去看坐在窗边抚琴的周瑜。周瑜背脊挺拔,手指灵活。因周身景致昏暗,更多了一份清冷之感。
乔夕颜到他对面坐下,杵手在长案侧边,托着腮,静静地听他弹完这一曲。
等他弹奏完,乔夕颜低低地轻笑出声,周瑜冷淡地询问:“这曲子好听吗?是我弹给你听的好听,还是子翼他弹得好听?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说的是什么?”
周瑜一连串的许多问题,如珠连炮地投掷给乔夕颜。他看着乔夕颜,双目也是微冷的样子,隔着夜色,更漆黑、深邃,仿佛不见底的巨壑、深渊。
乔夕颜望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有片刻的失神。随后,哑然失笑地从容回答:“我知道啊。这曲子叫《凤求凰》,是先汉时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明心意的曲子。虽然你没有给我弹过,可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那位闺友给我弹过。她还说她从前最喜欢她的心上人给她弹这首曲子。我耳濡目染,不可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