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偏这么一个人,垂下眼帘时,又有种仿似深情的专注,恨不得将人溺毙在他眼底。
……让她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许惩淡淡收回目光,大步往前走:“吃饭。”
“吃饭?”乔方语摸了摸肚子,她确实饿了,但是她还要回家,给奶奶做好盒饭带去医院。
今天分明不是他们约好的日期。
乔方语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非常确信是许惩记错了,于是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那个,如果是聚餐的话,可不可以——”
许惩回头瞥她一眼:“哦,欠了我这么多钱,连顿饭也不肯赏光和我吃。”
乔方语:“……”
“好吧。”
她犹豫了下咽回了那句话,乖乖跟在许惩后面。
许惩的摩托车居然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停在篮球场边,车头张狂地朝着画室的方向。
停得很近,就好像是来砸场子一样。
乔方语实在憋不住问了:“那个,许惩,你是不是来画室这边……有事情啊?”
她分明下课前很久,就听见女生们在走廊和他搭讪,问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许惩的事情办完了,乔方语很久都没听见和他有关的动静。
然后就是,被她撞上了。
许惩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好,自顾自把摩托发动了,引擎轰鸣绕了一圈,他把小号的头盔抛进她手上,语气难辨情绪。
“是啊。”
许惩抬眼看她,深黑的眸子盯住她的瞬间,让她有种整个人都被攫住的胆寒。
“谁要某位大小姐太难等。”
“三请四催也不肯下来。”
乔方语的脸腾地全红了,所幸是在头盔里,许惩也看不见。
“……你没有喊过我。”
偏偏乔方语只否认了这么一句。
就好像是,认下了许惩那个有些越界的称呼一样。
许惩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是吗?”
“或许吧。”
小姑娘学得认真,他没去打扰,就在一旁等了。
又烦路过的女生来一个跟他搭讪一句,吵着她画画,许惩那么大个人,还专门跑去工具间里躲了半天。
工具间的房顶才一米八,许惩连背都挺不直,也不知道是犯的什么毛病,非要在这儿等着她。
“就这儿了,走吧。”
许惩的摩托车大剌剌停在店门前,没一会儿,胡志滔从店里跑出来:“哟惩哥来啦!啊,这不是——小美人儿!”
许惩一掌搡开他:“乔方语。”
他眉目淡漠,语气却不容置疑:“叫人家名字,乔方语。”
“哎哎哎……”胡志滔挠头,跟乔方语飞快打了个招呼,又绕去许惩那边了。
“怎么有空来我店里?你要的东西我都打包好了,在厨房那边。咱们跟小……乔方语妹子一块儿吃饭?”
“谢了。”许惩接过一屉打包好的蒸盒,目光终于转向了乔方语,半晌,盯着她懵懵懂懂的眼神,嗤了声。
“瞧你这样儿。”许惩说,“要你来你就来,也不问一句。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乔方语摇头。
她想了想又说:“你要卖我,根本划不来。”
她目光干干净净的:“把我卖了,都没你给我买的颜料贵吧?”
许惩被她说的有点气结,从胡志滔面前拿了张菜单来,没好气递她手上。
“自己看,想吃什么随便点,走我的账。”
胡志滔也凑过来:“我熟人开的店,我算半个老板。口味儿没得挑,连那位哥都觉得好吃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地指着许惩。
许惩早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但懒得理,反倒是乔方语有了兴趣,问:“许惩也喜欢?他很挑食吗?”
“岂止是挑!他不想吃的,把他头砍下来都不肯——”
胡志滔的头被许惩摁了下去,少年红着脸:“闭嘴。”
乔方语盯着许惩,眨了下眼。
这是在难为情?
她抿了下唇,飞快地压下一抹笑,点了碗最素的面条。胡志滔非要安利自家的蟹粉浇头,乔方语不好意思再推脱,于是也加上了。
木制隔断中间的包间,纱幔遮挡,狭小的空间里暖光温柔,带着种很适合谈心,或者讲出什么话的氛围。
乔方语红着脸低下头,听见许惩轻叹了口气,替她烫了茶杯,把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少年支着下巴,面前空空荡荡。
方才也是,他只招呼着胡志滔给她点餐,自己也没提要什么。
于是乔方语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指腹摩挲在杯沿,抬起头——
她本是想问许惩要不要吃些什么的。
却恰好看到少年偏过头,眸间神色疏冷地望向窗外的庭院。
校服过于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他一截冷白手腕,依稀是交杂的红痕。
她顺着许惩的目光向窗外看去,这家店是日式的风格,庭院里正对着一沉一翘的竹筒,风雅清幽。
但许惩好像不喜欢。
于是话到嘴边,乔方语换了个问题:“你常来这儿吗?”
许惩点了下头,收回支着下巴的手,点开手机屏幕,随手清了下消息。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更能清晰地窥见少年清瘦手骨下方掩藏的伤痕。
“你是不是……受伤了?”乔方语小心翼翼地问。
“嗯?”许惩无所谓地抬了下眼,“哦,已经好了。”
乔方语看他专心地回着消息,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居然顺着他空着的左手,一点点推起了他的袖子。
整条手臂竟赫然全是斑驳伤痕。
深深浅浅,旧伤夹新伤,甚至还有创口隐隐现出血色。
乔方语一瞬间滞住,整个人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
“是、是谁?”
“是谁伤的你?!”
她的语气都在发颤,许惩却浑不在意地甩了下袖子,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才抬起头,“一点小伤,不用管。你的面条快好了,想想要加什么酱料。”
“谁能把你伤成这样?”乔方语只红着眼,固执又蛮横地盯着他,“你说啊!这怎么可能是小伤,你——没人知道吗?”
她本想说,你家里人不知道吗。
却一瞬间想起许惩曾平淡地同她说,“我没有家人。”
于是那句话生生戛然而止。
一点堪称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乔方语不敢细想。
她的眼前已经覆上了一层蒙蒙的泪,乔方语撑着桌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去给你上药……”
“真的没事,你给我坐下,先吃饭。”许惩伸手去拉她。
“你闭嘴!!”
乔方语忽然发了脾气,她站在原地,重重喘息几声,甩开许惩,自己咚咚地跑出去了。
许惩:“……”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片刻,过了会啧了一声,拿手遮住了脸。
低声道:“……小姑娘真他妈的难搞。”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
还没等他说完,气鼓鼓的小姑娘拎着个药盒子来了。
方才乔方语也是不抱期望地一试,没想到这间铺面不大的小店里,居然还真备有急救箱。
冷风一吹,乔方语也清醒了些。
她知道这样的距离对于她和许惩来说或许太近了。
但她实在没法放任受伤的许惩不管。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成了医院的常住客,乔方语几岁时就学会了看诊、买药。
简单的护理、扎针,她都习以为常。
但其实内心深处,乔方语很害怕看见伤口,也很害怕,看见生病的人。
年幼时爷爷深夜里压抑的咯血,奶奶松垮肚皮上的水肿和针眼,医院滴剂缓缓落下的声音,心电图拉成一道直线时的尖锐警报——
脑海里混乱芜杂的记忆被翻起,落定于视野里交错纵横的伤。
许惩顺从地将手臂伸在她面前,任由她涂上消炎和清创的药。
还好,许惩的伤都只在皮肤表层,除了乍看骇人,伤势并不重,一些时间早些的,都已慢慢褪去淡掉。
上好了药膏,乔方语松了口气,方才一直捏紧的心脏也慢慢化开了些许。
“……这两天尽量不要洗澡,伤口不要碰水,小心感染。”
乔方语说完,有点不信任地望向他,支吾了下又说:“如果真的发炎了,一定要告诉我。”
许惩笑笑,神情很温和,语气里带点纵容味道:“记着了。”
等处理完这一茬,乔方语又感觉有些不自在了。
隔间里很暖,面条蒸腾出蟹粉的鲜香,隔着氤氲雾气,许惩看向她的目光仿似遥远又温柔。
“你——”
“我——”乔方语飞快地接上,“你先说。”
她垂下头装作专心对付面条的样子,许惩没戳穿,说:“你奶奶大概七点半下机,一会儿我送你去中心医院。”
乔方语愣住:“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乔方语就想到了答案,她懊丧地低下头,听许惩懒洋洋地接:“不然呢?”
“作为你的债主,我难道连这点事儿都打听不到?”
但听他这么说,乔方语又有点没来由的开心。
他愿意专门花费时间精力去关心她的事情……是不是说明,她在他这里,也是有一点点不一样的?
就好像那天在艺术馆门前,他凝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就是你想的那个答案。”
乔方语的心又一下子被拨弄起来了,像是连成一轨的小钢珠,碰一下,整串珠子都抑制不住地忽上忽下。
“所以,今天,你也是专门来等我的?”乔方语怯怯地抬头。
许惩却半晌没应,久到乔方语觉得自己是又犯了蠢想要道歉,才听见对面那人漫长而夸张的一声叹。
乔方语:“……”不敢说话。
许惩面容痛苦,皱眉掐着额角。
“小姑娘,我真的很想问问你,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乔方语的筷子缓缓放平,坐正了身体,很慢很慢地摇了下头。
没有。
在她所能触碰到的,“许惩”这个人的全部。
雪中送炭的关心,情急之下的出手,甚至连她不经意之间的一点点委屈,都好像被他看在了眼底,强势却又轻描淡写地,替她化去。
他从没哪一点儿对她不好过,连让人心悸的猜忌和利用也无。
他就是这样,坦率地、光明磊落地,把所有她从不曾料想的温柔和善意,塞进她怀里。
“那你见我对别人这样过?”许惩又问。
乔方语再次很慢很慢地摇头,说:“没有。”
但小姑娘抿了下唇,咽了后半句没说。
她确实从没见过许惩对其他人细心温柔。
但他这么好,连自己这样的人都愿意照顾,没理由待其他性格比自己更好,更优秀漂亮的同学无礼凶恶吧?
论坛上面还说,许家还和外阜的富商有来往,据传有婚约的名流都有好几位了。
他们终究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哪怕再感动、再心动,她也不敢让许惩看出一星半点,不敢越过“朋友”的雷池半步。
哦,“朋友”也不一定能算。或许她只是他众多受恩者中,最没出息的一个罢了。
空气沉默下来,仿佛酝酿着暴风雨。
许惩多聪明一个人,只乔方语一个眼神,他就彻底明白了小姑娘心中所想。
那一瞬间,他居然有点想笑。
只是那表情,大概是很难看的。
“乔方语。”许惩看向她,黑沉眼底情绪复杂,“我以前当你给我发好人卡,是胆儿小,不会说话。”
“敢情好,小姑娘。”
“你是把我耍着玩儿呢。”
第24章
去往医院的路上, 一路无话。
乔方语低着头,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却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弥补。
她短短十几年, 得到的情感实在太少太单薄,除去爷爷奶奶,几乎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
而许惩所给她的情绪, 实在太复杂了, 又太珍重了。
以至于她不知道怎么去接, 就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太久的人, 每天靠着沙砾上析出的水分艰难维生。
却某一天撞入了整片绿洲,满目皆是甘泉, 透明的水汩汩涌来, 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但她忘记怎么喝了。
许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别扭个什么劲。
他来找小姑娘, 只是因为看见方芳的病程,想陪她到医院露个脸。
那张卡毕竟名义上还是在他名下, 由他去同医生们打个招呼, 熟识的人知道他的身份,也能卖小姑娘一份面子。
到时候, 哪怕有他顾不及的时候,也能有人照看她一二。
许惩来时并没同乔方语先说好,所以在画室门口苦等的一个多小时, 他自己认了。
但他没想到, 小姑娘倒是比他沉得住气。
分明听见了他来, 偏偏一动不动, 甚至任由那什么杨晓花刘晓纯的欺负到头上。
刚才也是。
以为他对人人都一般好?
把他当什么?中央空调?
殊不知他许惩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群所谓“浪子”。
仗着自己有点功名利禄在身, 就肆意把感情关系当作标榜的资历,处处吹嘘。
甚至不惜脚踩几条船, 明里暗里炫耀“个人魅力”。
他恶心得快吐了。
乔方语却认为他是这种人?
许惩感觉自己躲在工具间里磕的那一下脑袋真是白挨了。
“行了,去吧,带着。”许惩脾气算不上好,还是把从胡志滔店里带来的保温盒递进了她手里,“你跟奶奶找个地方坐着,我去转一会儿。”
乔方语张了下嘴,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但直觉许惩都不会爱听,于是绞尽脑汁说了句:“你、你别跑远了。”
许惩:“?”
乔方语:“医院很危险,有病毒,我们很快就回去。”
许惩:“……”
这是把他当三岁小孩儿了?
他冷哼了一声,没理她,拽拽地走了。
乔方语:“……”
她总感觉那背影,带着点灰太狼“我一定会回来的”的傲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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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沿着楼梯间走下去,他步子大,从来都是两级往下迈。
想起当初遇见她时,小姑娘半掩在阴影里,扶着墙伸出脚尖怕生生地往下探,忍不住又心软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