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连夜路都看不清的人,置什么气。
许惩还是按计划,同当年文诗雨的几位主治医师见了面,托他们有空照顾下方芳。
转身出门时他恰巧与某个医生撞上,两人步子都有些快,医生手里的诊疗资料掉在地上。
许惩眼疾手快替他捡起,“抱歉。”
那人扶了下眼镜接过,也礼貌地说了句抱歉。
姓林。
许惩没多想,平淡地擦肩而过。
而捧着诊疗资料,向前慢慢走的林医生却低下了头。
方才办公室里的话,他偷听到了一半。
特护病房的就诊卡,全都是给建院时候出资的名流亲眷定制的。
他入院晚,从没见过一号卡的患者,却听闻过不少她的事情。
据说,那女人出身自南城很有名望的世家,代代非军即政,唯独一个掌上明珠,貌美温柔,是知名的艺术家。
只可惜红颜薄命,七八年前就已经在手术事故中病故了。
那,方才进去的少年,又是什么身份?
她的弟弟?儿子?
乔方语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原因,会是这个人吗?
阴影里,林医生攥紧了拳。
豪门无心,他在医院,见过太多面上和谐,背里捅刀的肮脏内情。
与其让阿语与这般人为伍,倒不如同自己一起!
林医生这样想着,捏紧资料册,大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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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惩带来的菜式清淡又适口,对于方芳这样的患者,饮食禁忌相当繁多,乔方语为了安全,平日里几乎天天都是白水炖肉,素鸡烧汤。
难得有不一样的口味,护士也说这些食材都可以吃,老太太一高兴,吃得就有些撑了。
许惩还没有回来找她,乔方语想了想,便陪奶奶下了楼,在医院中庭的小花园里散步消食。
花园面积不大,夹在门诊部和住院部大楼中间,种着各色植物花卉,在夏末晚风吹拂下,依旧翠意葱茏。
方芳慢慢地走了几圈,乔方语陪着她,拣班里有意思的话题讲给她听,逗得老人笑弯了眼。
没一会儿,方芳进屋里测常规的饭后血糖,乔方语就站在小花园边等着她。
晚风静谧,推着轮椅的病人从石板路上慢慢经过。
忽然,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打破了平静。
乔方语估摸了一下奶奶的检查时间,犹豫片刻,几步跑过去。
她看见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摔倒在轮椅边。
男孩长得瘦小,腿上有扎过针的淤青,几下都使不上力气,反而被倾倒下来的轮椅压到了胳膊,痛得直哭叫。
乔方语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将男孩抱起,扶着他在轮椅上坐好。
“哪里受伤了?我们去找护士姐姐,涂点药好吗?”
乔方语今天戴了顶鸭舌帽,将前额遮得很严实。
她半蹲在男孩面前,放柔了声音询问他哪里痛。
男孩慢慢止了哭声,指着摔破的膝盖和手掌,委屈地看着乔方语。
“我不要护士阿姨,我要姐姐陪我。”
乔方语有点无奈,但看这孩子周围没有陪护,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在哪边,只能先应下来,替他推着轮椅,往门诊部方向走。
中心医院配发的轮椅都有编号。
一会儿,让护士站帮忙查一下病历,应该就能联系上小男孩的家里人。
乔方语这样想着,身后却猛然被人一推,她一个趔趄,直直摔下去。
“你干什么的!”
高壮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尖利地指责。
乔方语跌坐在草丛里,意识恍惚了片刻才回笼:“我——”
“谁把你放进来的?啊?谁准你往这边走了?”
“胆子真是大啊!连我儿子也敢碰!要是我不来,你要把他带那儿去?管事的呢!保安呢!都死了吗!”
乔方语被劈头盖脸地一通指责,憋得脸都发红,声音无意识大了些:“是他跌倒了,我是来……”扶他起来的。
可还没等她辩解,女人先见到了小男孩膝盖上破皮红肿的伤。
“是你伤我儿子!?”
她发疯似的扑上来,抬手一巴掌就向乔方语扇来。
乔方语避无可避,只能就地在草丛上侧身一滚,才勉强躲开女人癫狂的耳光。
只是这一躲,她戴着的鸭舌帽落在地上,散乱的头发将额间胎记尽数暴露了出来。
“您冷静点!孩子在花园摔倒了,我扶他去护士站!您不信可以去查监控!”
然而乔方语的话并没被对面听进去,女人只是惊恐地指着她的脸:“你——谁放这种人进来的!吓着孩子了怎么办!道歉!你给我孩子造成伤害了!”
恰在此时,被方才惊变吓得失语的小男孩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嘴大声地啼哭起来。
“妈妈——不要——不要凶姐姐……”
“道歉!给我儿子道歉!”
尖锐的声音和小孩的哭声像是催命的铃,乔方语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瞬间,面前身影一晃,女人忽然一头栽了下来。
然后紧接着,一双手从后箍住了她腰间,直直将她抱了起来。
“——!”
乔方语惊讶地回头望去。
是许惩阴沉到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的手很大,紧紧扣在她腰间,掌心发烫,几乎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锢在手中一样。
许惩把乔方语挡在自己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人,语气冷得仿若淬冰:“秦曼莉,你有疯病就去治,别在外面害人!”
被他推倒在地的女人狼狈地抬起头,精致的发型上都沾了土泥,望着许惩的眼神中,怨毒几乎化为实质:“是你……呵呵呵……是你!”
她神经质地盯着许惩的脸,不知为何笑起来,阴毒无比:“你真是越来越像‘她’了啊。”
“这人是你带进来的,我说的没错吧!”她惨白的脸转向乔方语,“我就知道,你没安一点好心,你就是恨我的阿彦——”
“才会找来这么一个丑东西吓他,是不是!”她的声音猛然尖锐,“你就是想把我儿子害死!!”
“哇——”小男孩的啼哭瞬间爆发。
混乱而疯狂的场景里,许惩劈手扯下一块消毒棉纱,狠戾迅速地插进了女人的嘴里。
“唔,呜呜!”女人无比愤怒,却无处挣脱,她四肢并用地想要攀上许惩的身体,却被狠狠制服。
“秦太太,如果你有脑子,就给我安分一点。”许惩的语气冰冷,浑身萦绕着令人胆寒的杀气,“别指望我有什么道德良知。”
他俯下身,在秦曼莉耳边极其缓慢地说:“你能把人悄无声息害死,我也一样。”
“只不过,作为我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你还得替我坐牢。”
最后两句话,乔方语没有听清。
她只看到躺倒在地的高壮女人眼睛瞪圆,两腿抽搐似的一蹬,竟然昏了过去。
许惩嫌恶地抽出她口中的棉布扔在一边,眼神一转,冷淡垂目瞥向轮椅上抽泣的小男孩。
“你还装什么?”他对小男孩说,“许彦。你再这样做,我一次都不会来看你。”
他的语气很严厉,小男孩瞬间闭了嘴,然后眼眶又漫上一圈红。
乔方语胆战心惊地看了眼地上晕死的女人,又看了眼轮椅上瘦弱憋泪的小男孩。
目光再转向许惩时,忍不住向后退了一小步。
真的是很小的一步。
许惩却瞬间回过头,表情仿佛还有点委屈:“……你上哪儿去?”
乔方语只能头皮发麻地站在原地,指了指地上的女人:“我打急救铃。”
“没事的。”轮椅上的小男孩却忽然出了声,大概是哭过的原因,他的嗓音有点哑,语气也淡定了许多,与向她撒娇时完全不同。
“妈妈一生气就会晕倒,过一会儿就会好。”小男孩解释说:“大夫说是焦虑症。”
乔方语半信半疑地点了下头,许惩嗤了声:“知道你还哭?真把自己当五岁小孩?”
乔方语愣了下看向轮椅上的小男孩。
男孩很瘦小,身高看起来只有一米二三,蜷在轮椅上小声地辩解:“我以为,如果我哭了,妈妈至少会先来看看我……”就不会再和姐姐吵架了。
许惩冷冷道:“道歉。”
小男孩的嘴扁了扁,听话地低下了头,颤颤巍巍地扶着轮椅站在地上,弯下身子对乔方语说:“大姐姐,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的腿还站不太稳,这个动作让他差点失去平衡跪倒在乔方语面前,被许惩一把横抄丢上了轮椅。
“继续。”许惩说。
小男孩说:“我叫许彦,今年九岁了。”
“我是因为想知道许惩哥哥带了谁过来,才偷偷溜出来的。”
“害你被我妈妈骂了,对不起。”
乔方语:“……”
她确实被这个叫秦曼莉的女人吓得不轻,但也没法对着一个小孩子发作。
她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蓦然撞破了别人的家世让她为难又尴尬,只能慌张地点了点头就想溜:“没事、没事的。”
她试图捡起地上的鸭舌帽,却被秦曼莉庞大的身躯压住了帽檐。
贸然拽出来实在太没礼貌,乔方语只好拿手遮住刘海,对许惩道:“我奶奶应该测好血糖了,我先去接她!”
“再见了许惩同学!”
许惩气得牙痒痒的。
好家伙,连“同学”都叫上了。
反倒是坐在轮椅上的许彦眼睛在两人身上滴溜一转,忽然脆生生地对着乔方语的背影喊了一句:“姐姐再见!你很好看哦!我哥哥眼光很好喔!”
乔方语落荒而逃的背影差点崴脚。
许惩:“……”养了个什么孽障。
第25章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 乔方语连着好几天都躲着许惩。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躲着他。
自习课,乔方语躲在墙角,支起画板, 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画纸中间,装作非常专注于速写作业的样子。
她听见不远的位置,许惩的声音懒洋洋地飘进她耳朵。
“嗯。都行。”
“随便你门吧。”
少年半靠在桌边, 长腿微曲, 摇晃着一瓶美年达。
不知道他应下了什么事, 对面宋思学一帮人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连连说着感激。
而他只是轻飘飘地笑,连笑声都带着种浑然不过心的散漫。
易拉罐装的气泡水起开, 扑簌簌冒出凉气。
就像少年留不住的轻佻尾音一般。
甜滋滋又沁凉的气流从心尖擦过去, 转瞬即逝了。
乔方语一阵没来由的憋闷, 纸上的铅笔清脆地磕断了,她认命地收起画纸, 换了一张作品练习。
晚上, 艺术班的补课。
色彩老师一一下发了上周的作业,最后取出了两幅得分最高的作品。
“这一次, 有两位同学的画作让我眼前一亮。”
乔方语看过去,果然是自己和杨晓纯的。
色彩老师给二人的作品都上了裱框,在玻璃制的画框底下, 乔方语所画的那副衰败莲花, 更带了些冷寂的宿命感。
老师首先夸赞了杨晓纯作品用色的和谐, 以及在布局上选取的特殊角度。
而后话锋一转, 举起了乔方语的画作。
“这幅图, 我乍一看到时,还以为是不小心带回了某位老师的名画临摹。”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
“虽然一片凋零的莲花湖, 可能并不如盛放时美丽。但这幅画却画得很美。”老师赞赏地看向乔方语,“作者巧妙地选择了夕阳西下的时刻,倒影中的云朵恰巧与垂落的枝条融合,在水中形成了宛如盛放的效果。”
众人闻言都仔细看过去。
果不其然,在画幅的下半位置,云影落在枯枝的倒影上,就像是暗喻着曾经的盛开,或是寄寓着下一季的希望。
“好巧妙啊!”
“大佬好厉害……”
在老师的引导下,不断有同学佩服地称赞。
坐在乔方语旁边的高一女生回过头,惊喜地问:“你就是去年拿了科体艺一等奖的学姐吗?以后可以多教教我吗?”
乔方语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难为情地低下脸,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嗯,嗯!当然可以!”
老师满意地放下两幅画作:“这两幅画各有长处,我都十分欣赏。”
“三中艺术生的水平一向突出,甚至有南城艺协的收藏家,愿意专门出资,收购学生作品。”
“我们画室也不时会举办沙龙,推荐学生的画作。”
“方语、晓纯。”老师和蔼地看向二人,“如果你们愿意,这两幅习作,就由我推荐给艺协。若得拍卖,所有收益全部归你们自己,好吗?”
二人自然答应,教室里其他同学也歆羡不已。
在这样的激励下,当晚留堂练习的学生又多了些,直到教学楼的灯都快要尽数熄灭,艺术楼底层的画室里,还有十几人垂首纸间,沙沙作画。
乔方语身边难得聚起这么多人。
她一贯沉默,就连座位都是永远不改的边角。
在以前,她不论是做什么,周围的人都会对她望而止步。
但这学期,随着新一届学生的入学,她“省一”的名声响亮,暑假里参加的夏令营也寄回了优秀证书,一堆花里胡哨的头衔堆在身上,把她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都好像衬出了光环一样。
今年新上任的色彩老师也对她颇为赞赏,几次公开表扬,还不时委托她担任助教,分享绘画思路。
乔方语不是爱藏私的个性,也从不觉得帮助了别人,就会给自己增加竞争对手。
所以凡是有同学来问询,她都认认真真地讲解自己的经验给别人听。如果对方基础不太好,她甚至还会亲自示范,从最简单的排线与控笔开始一点点地教。
毕竟在他们之前,乔方语可是教过某位毫无艺术天赋,却力能扛鼎,撅断了一盒炭笔的大少爷画画的。
如此一来二去,班上无论是一入校就听过她鼎鼎大名的新生,还是此前对她有些偏见的老同学,都对乔方语另眼相待了。
那一天也是周末。
画室已经下课,留堂自习的不少学生围在乔方语的画板旁边,看着女孩认认真真地洗净笔刷,融化水粉。
“为什么要在画纸上先铺一层水呢?”有女生问。
这其实是个相当新手的问题,女生的提问一出,周围就忍不住传来嘘声。
但乔方语没有一点儿架子,温吞地解释道:“湿画法适合大面积铺色,这样画面整体的色调会更加和谐。因为我今天打算画沙滩海浪,所以想要比较清新的氛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