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闪烁的泪痕已经褪去,紧抿的唇角放松,浅浅绽开笑意。
乔方语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许惩怕她低血压,想伸手去扶,指尖却都是脏污。
乔方语自己扶着墙,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小骄傲地轻哼了下。
“我可以的。”
她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抬起手臂,向着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
“Everything that kills me makes me feel alive.”
那是她上次广播时读过的文段,更早一天前,她还给许惩念过,得到了他Excellent的评价。
——任何杀不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强大。
纵然生命短暂,宇宙浩瀚。
她会一直向前,再向前。
生如夏花绚烂。
第43章
“你俩在外边干啥呢!”老魏拎着串钥匙出来了, 没好气问,“我让你给我装的零件呢?”
许惩懒洋洋迈进来:“下回下回,给你装个新马达, 可以不。”
老魏这才勉强满意,抛给他一串钥匙:“停后院了,你自己开走吧。”
“得嘞。”
许惩自顾自擦干净手, 带着乔方语往后走, “小心台阶。”
乔方语细细嗯了声, 许惩抬头一看, 好家伙。
一辆骚粉色的小电驴停在后院中央。
不至于吧?
许惩回头看一眼正在悠悠品茶的老魏,摁了下手中钥匙。
“嘟嘟!”
小电驴发出欢快的叫声。
“……”许惩提膝而入, 拎起老魏的茶壶:“你特么玩儿我呢?”
把他训了一大通, 吓得人小姑娘都快掉眼泪了, 结果就给他整个这!?
骚粉色!
神特么电动车!
还是大爷大妈们的菜市场抢菜热门款,前头一大兜, 够塞下条狗!
“我堂堂山地越野竞速冠军……”许惩拳头捏得咔吧响, 被老魏笑眯眯捏住了腕子。
“越什么野。”他也就是仗着许惩不敢真动手,还仰脖慢悠悠喝完了最后半口茶。
“你几岁了?小屁孩儿。”老魏轻蔑地起身, 中年男人特有的大肚腩一顶,“在俱乐部玩玩得了。真让你上马路,交警查你, 你给人家掏张赛车驾照?”
许惩气焰瞬间瘪了一半, 老魏一副长辈口吻:“借你辆小电驴, 还不高兴。”
“这可是你师娘当年御手亲挑的, 我都舍不得开呢。”
许惩冷眼揭底:“是怕你把车压垮了吧。”
老魏心宽体胖不和小孩儿计较, 笑了两声,往后院走来, 满意地欣赏着自家爱车。
“你看这颜色,多漂亮,多拉风。”
“是啊是啊。”许惩阴阳怪气,“隔三个红灯都刺眼。”
“这叫独特,艺术白痴。”老魏懒得搭理,忽然看向一旁的乔方语,“我记得你是学画画的?你来说,好不好看?”
皮球忽然踢到自己脚下,乔方语愣了愣,看着那辆粉色电动车,眨了下眼,点了点头。
“挺……好看的?”
她绞尽脑汁想了个词:“就像是昆虫用来防御天敌的保护色一样!”
许惩愣了片刻,拍着腿开始狂笑,指着老魏:“好,说得好!你自己听听!”
老魏点了根烟,眼睛幸福地眯起,唱:“你不是真正的快乐~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护色~”
跑调一路跑到马里亚纳海沟。
“给我辆车啊我的好师父这玩意儿上路三十码都开不到啊哥!”
“哦!你值得真正的快乐~你应该脱下你穿的保护色!”
乔方语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吵着闹着,忽然也笑起来。
阳光像是能把一切都晒透,她的心里仿佛堆满了晒干的稻壳,晃动一下,金箔扑簌簌地落下来,四肢百骸都被轻盈温暖的空气溢满。
“是真的还不错啦。说实话,”乔方语揉了揉眼角,“弧线型很有设计感。”
“听到没听到没小屁孩儿!”老魏瞬间切回频道,把原话还给他,“你自己听听!”
“嘁,小肚鸡肠。”许惩冷哼一声,夺回刚强行归还的钥匙,朝乔方语一挥手,“我们走!”
老魏在一旁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女人的眼光都是相似的,明白不。”
“……”许惩拧着眉,往后看了一眼。
乔方语乖乖地扣好了同色系的骚粉色头盔,朝小电驴走过去。
他又看了几秒,神色稍霁,勉强道:“行吧,这么看顺眼点儿。”
“晚上就给你弄回来。”许惩大步离开,漠然警告,“不准留我黑照。”
老魏揣在兜里的左手一抽:“……臭小子,谁看得上你!”
许惩一拧车把,呼啸而去。
乔方语坐在他后面,头发被风吹得散乱。
她抬起手想捋顺,许惩从反光镜里看到,开口道:“先别动,乔乔。”
身旁有外卖骑手加速超过。
许惩啧了声:“这电池太拉,速度根本提不上去。”
乔方语仰起头,看满树的梧桐果,说:“这样也很好呀,可以看风景。”
她好像从来没有对许惩说过。
其实,比起坐在他旁边,她更愿意坐在他身后的位置。
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抬起头,不用担心被别人发现,她偷偷注视着他的目光。
许惩也笑了,降低了些速度,任由身旁的车将他们都超过。
红灯倒计时三秒。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会加速到底,在最后的瞬间冲过路口。
一如他骑着自行车冲下漫长坡道,在雨夜飙过急弯,把后驱引擎都烧到发红。
像风一样,天地无所缚,任君来去自由。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
可长风有尽时。
许惩将车在停止线前刹住。
“那你记得喊停我。”他笑着说,“我陪你一起看。”
他也会驻足停留。
-
去鹿鸣山方向的车不多,两人走走停停,还在一片旧大院前歇了歇脚。
许惩给她买了雪糕,她就坐在大院门前的粗樟树下,小口小口吃得很斯文。
旁边有许多大院里的退休老人,聚在石桌边下棋、唠闲。
有两个老头对弈许久,一人催:“快点,我家鹦哥都比你下得快。”
另一人慢悠悠:“落子无悔,三思而后行。”
老头瞪着黄豆眼,四下寻觅,恰好看到了许惩。
“哎——你!就你!那个精神小伙!”
许惩:“……?”什么鬼东西。
他余光看见乔方语又弯了下唇。
他心情好了点。
小姑娘还挺切开黑,就爱看他吃瘪呢。
他懒洋洋往棋盘边走:“大爷,啥事啊?”
老头一指棋盘:“这老头子忒慢,我回屋吃口饭再来,你代我下。”
许惩:“?”
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对面那老头也抬起头:“小囡囡,那你帮我看看,我这白子落在哪儿好。”
乔方语握着半根雪糕,啊了一声,慢半拍也走过来。
她不擅长应付别人,抬眼看了看许惩,想让他拿主意。
许惩却问她:“你想玩么?”
乔方语陪爷爷下过好几年围棋,应该也不算什么臭棋篓子。
两老人这盘棋已经快下到尾声,黑子暂占上风,但中央守缺;白子虽余数少,却隐约成势,当真是到了关键时刻。
她看了片刻,不自觉就陷入了沉思里。
后手劣势,白子现在想连龟甲阵,肯定是不能了。
但先做小阵,吞一部分子,又可能渡不上左上纵列,后继乏力。
她没注意到,在她沉吟思考的时候,许惩从始至终都没看过手下棋盘,只安静地看着她。
少女侧颜干净,唇角抿紧的弧度都带着认真的可爱。
半晌,乔方语指向棋盘一处:“二子头必扳。我会下在这里。”
老头应声落子。
许惩不假片刻,执黑落定:“跳。”
他这一手虽没有直接吞下白棋,却恰好阻断了白棋挂势,与旁左拆一。
乔方语被他夹着棋子的冷白骨节晃了下神,思维啪地断了线。
执白的老头又下一子,许惩依旧迅速。
二人你来我往了几个来回,互相吞了几手,战况再度陷入僵持。
“小囡囡。”老头喊她。
乔方语也在想,眼前的对弈局面让她感觉既熟悉又棘手。
犬牙差互,中空外凸,她曾经也下过这样一盘棋。
当时她是黑方,爷爷执白,原本不相上下,却被爷爷一手扭转,她最终惨败。
乔方语循着记忆,执黑的老头也回来了,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棋局,迭声夸着许惩,道真是个精神小伙,邀他回家吃饭。
她抬起眼,默背着下棋的口诀,目光和许惩对上。
他笑着推拒,目光灼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是俯仰天地的肆意疏狂。
那刻灵光乍现,她抬手,执子,落定。
两老人都愣住了,过半刻,围观者赞叹,白方老头哈哈大笑,快意鼓掌。
黑方老头叹了口气:“输了。输了!”
“你请的外援技高一筹,这局不算,明天再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依照约定,明日你需与我老伴打牌。”
“成成成!精神小伙,你看看这局还能不能救,不能咱就散了!”
许惩凝视着棋盘。方才那一手太亮眼,乔方语一跃成为了大樟树底下的红人,被老头老太团团围着夸。苹果香蕉水蜜桃,纷纷塞到她手上。
他把话藏下,笑笑:“我比不过。”
“这手走得巧,无论怎么样,十步之内,白方都定能取胜。”
于是黑方老头也不愁了,拍了拍他肩膀,夸两人真精神。
许惩也不恼,靠在树边,插着兜,等乔方语抱着满怀战利品出来。
他伸手帮她接过:“神来一手。”
乔方语脸颊粉扑扑的,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看过类似的棋局,依葫芦画瓢罢了。”
“许惩同学下得也很好。”
“不如你。”
“你以前也学过围棋吗?”乔方语问,“总感觉你什么都会。”
许惩把水果一个个放进后座的箱子里,抬起眼看她,很松懒地笑:“没刻意学。”
“想哄人高兴,玩着玩着就会了。你呢?”
他把问题又抛回来,以至于乔方语没来得及问那个“人”是谁。
她老老实实地答:“我爷爷喜欢,经常拉着我下。”
“围棋象棋五子棋,他都喜欢。”
“奶奶不爱玩,只有我陪他。”
“有时候奶奶睡了,屋里漆黑,我们睡在院子里,头顶就是天,能看见很多星星。”
“他还教我下盲棋。丝线牵牛,兵临城下。”
“他说,当年他们乘火车去胶东岛,七天六晚,战士们就玩这个。”
许惩垂着眼,黑眸沉沉:“嗯。”
她没再说下去。
爷爷已经不在了。
那些停留在久远月夜的笑声,早就物是人非了。
许惩跨上小电动,问她:“那奶奶呢?奶奶平时喜欢什么?”
乔方语唔了声:“她爱打麻将。”
许惩笑了,说:“这个我不会。”
“我打得也不好,奶奶都不带我玩。”乔方语说,“她在棋牌室可厉害了,但爷爷不让她赌钱,因为她不认账。”
许惩说:“那阿语教教我吧。”
反光镜能看见少年一点侧颜,碎发从头盔边缘探出一点,像野草在狂风里翻飞舞蹈。
他笑得恣意:“说不定我比你会玩。”
电动车在鹿鸣山景区门口减速。
惯性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吞没,她的脸颊撞上少年坚挺的背肌。
她听见许惩说话的声音,自胸腔到心脏,像是沉重的钟,碰撞回响。
“以后,我替你陪她。”
第44章
景区门前有零星游客拍照, 一旁通往鹿鸣寺的小路上,有香客捧着香火拾级而上。
还没进山门,扑面而来就是桂花的清甜香。
管理处的人走出来:“电动车不准开进去, 你们停外面去。”
许惩没动,懒懒散散卸了头盔,往小电驴巨大的前框里一丢。
哐的一声。
他随手捋了把头发, 耳侧的黑色骨钉露出来, 熠熠反光。
管理员愣了下, 语气都骤然缓和:“请问, 您是……”
许惩懒得回话,直接向前加速, 行至道口, 不耐烦敲了下窗。
屋内人自然也见到了广场上一番拉扯, 刚想询问,就被来人的身份惊了下。
“许少爷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 许惩再度敲了下窗。
“怠慢了。”
屋内人知趣地迅速闭嘴, 道杆缓缓升起,许惩再没言语, 一骑绝尘地离开了。
沿途俱是绿荫,凉风吹拂,道路空旷。
乔方语有一阵都没说话, 许惩在山亭处停下车, 问她要不要摘了头盔。
“内部道路, 不会有人进来的。”许惩笑着朝她伸手。
乔方语便取下头盔, 晃了晃头发。午后闷热, 她鼻尖上都沾着细密的汗珠。
两人站在风口处吹了会风。
从这处休憩的栈亭向下望去,能看见漫长弯曲的砖红色步道。
向上是鹿鸣寺, 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我曾经就住在这座寺庙后面。”许惩淡淡地伸出手,指着云雾中隐约的道路,“从那里上去,他们建了一排别墅。山里比外面凉快,每到夏天,很多朋友都来这里避暑。陈主任也来过。”
“鹿鸣山景区常年封路,就是怕冲撞了这群达官显贵。”许惩轻哼一声,语气里却听不出笑意。
乔方语很少听他谈起自己,此刻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她站在半山处,垂下头,山脚的行人已经看不清形状,像是黑色的蚂蚁连成排往上,每一步都要靠双脚丈量。
而许惩不一样。
他生来就居于山巅,别人妄想惦念的一切,于他都是唾手可得。
他们生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夏日午后的山中,蒸腾的雾气蓄积成云。
白雾翻卷,眼看会落一场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