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乔方语轻声说,“后来,他们就决定收养我了。”
“办理证件的那天,我真的特别特别开心,我现在都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没有派出所的问讯台高,民警小姐姐对奶奶说,小朋友也要过来的。”
“爷爷直接把我抱起来,坐在他肩膀上,说——”
“我们阿语就在这里!”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全世界最幸运最幸福的小孩了。”
许惩望着她,黑眸中情绪翻涌,如覆涌的浪潮。
他没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心,沉默不语。
乔方语却笑:“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不能决定自己来自何方。”
她的目光清透明亮,又是那样,忽闪在他眼前。
渐渐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但你可以决定自己要去哪里。”
未来璀璨漫长。
你可以成为你梦想的任何模样。
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像鸟飞出山谷,像花开出翅膀。
他们定能穿破厚重铅云,闯出无尽循环的山路,飞到最远、最高的地方。
从方寸一隅,奔赴天地浩大。
“许惩同学。”乔方语站在他面前,白皙的脸颊和纯白的衬衫沐浴在光里。
就像是漆黑教堂落下的唯一一束顶光。
她向他张开了手臂。
“如果你需要一个安慰的话。”她的脑袋略略歪过一点,眨了下眼,抬起手臂。
——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
“你这家伙……”许惩站在她面前,抬手撑住了前额。
什么时候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哥是什么人,轮得到你来安慰我?”他像在揶揄,语气却温柔,抬起手揉了下她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带着柔软的,女孩子特有的体香。
许惩伸出手,将她松松揽进怀里。
乔方语的鼻尖碰到他胸膛,微硬的胸肌隔着潮湿的布料,轻微地磨蹭她的额角。
他大手搭在她背后,自后颈到蝴蝶骨下都仿佛滚过一层微微战栗的寒芒。
她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
在极轻极静的距离里,和控制不住加速的心跳一起,像是坏掉的节拍音准器,从Moderato到Allegro。
“……你还真是奇怪。”许惩轻声说。
乔方语伏在他胸口,说话的语气闷闷的。
“说谎的话,鼻子会变长哦。”
“那哥会更帅。”许惩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乔方语答。
雨快要停了。
击打在棚顶的雨声逐渐减速,沉闷的砰声转化成清脆的敲击,滴答滴答,宛如天地间的秒针时漏。
“天晴了。”乔方语说。
“我们走吗?”许惩身上的衣服也快要干了,他检查好电动车,一切正常。
他们可以驶过这片区域,去更广袤的地方。
“好。”他说着再度启动,乔方语在他身后坐下,指尖犹豫片刻,轻轻搭上了许惩的腰。
“如果我当年像你一样倔,就好了。”许惩开着车,低声道。
乔方语默了片刻,掌心微收,额发蹭在他身后的衬衫上。
“不会的。”
“既然当年的许惩同学选择这样做了。”
“那一定就是,当时最好的解法。”
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电动车冲出了湿漉漉的隧道。
视野骤然明亮到刺目。
黑暗漫长的隧道之外,天光大亮,万顷稻田,宛如海浪。
悬崖一侧瀑布奔流,向下汇聚溪河,奔赴汪洋。
乔方语几乎要不管不顾地站起来。
她在风中举起双手,像是将满世界的风都握在手上。
“阿语,你向下望。”
地面积洼着大片的水潭,溅湿了两人的裤脚,但是没有人在意。
水潭里倒映着整个世界,从瓦蓝的天穹,到稻田与瀑浪。
许惩低声笑着,再度给她哼唱起了那首暴雨夜的歌。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
这一次她也轻声地和。
“我会给你怀抱。”
整片世界像是被一分为二,又像是天地爱惜这灿烂光芒的无限美好,将一部分悄悄剪下,私藏在倒影里一样。
有七彩的光从眼中一晃而过。
乔方语骤然抬起头,瞳孔微缩。
她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抬手撑住了许惩的肩膀。
“许惩——你看——”
而他也抬头看去。
瀑布的上方,赫然是一道彩虹。
像是一座桥,七彩顺次向下,光华清晰可见。
前后再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们驱车朝向彼方。
——横亘在湍流悬崖之上,仿若为他们而生的彩虹桥。
通往只属于他和她的,灿烂千阳。
第45章
那天的短暂旅行之后, 乔方语感觉,自己和许惩之间的距离,好像在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一个人留在画室的时候, 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提起铅笔,随手勾画下浅淡的笔划。
或是背影,或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手腕, 或是三秋的落桂、瀑布上的霞光。
她好像在不经意之间, 触碰到了另一个人的心。
也交付了自己。
血液透析维持整月后的第一次全身检查, 方芳有点紧张, 乔方语就站在检查室的门口,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林医生也说, 方奶奶平日里作息规律, 肾单位衰减速率比很多中年患者都慢, 让她不要太担心。
奶奶接受检查的期间,林医生望着她, 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很久没再聊过天。自上次他唐突的提议后, 阿语似乎就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乔方语抬起头:“林医生还有什么叮嘱吗?”
“呃……”他滞住片刻,“奶奶最近胃口还好么。”
乔方语点点头, 简单客套一番,林医生忽然道:“阿语,你长高了。”
乔方语愣了下。
和许惩在一起之后, 她伙食改善得不是一星半点。有时候张小晖他们会带些巧克力点心来讨好他, 许惩也不爱吃, 最后全堆在了她桌上。
最近天气转凉, 她重新穿上长袖长裤的时候, 偶尔还觉得有点紧。
她当是自己发胖了,都没多注意。
“是吗。”她笑了笑, “那就更方便照顾奶奶了。”
林医生目光灼灼:“你其实不用让自己这么辛苦。”
他上前一步:“科里带我的老师要退休了……不久之后,我就能转岗为研究员了。”
他想到方才乔方语递给他的那张就诊卡,还有从前辈处听来的一干秘辛。
——如果只是为了钱。
明明选他也可以。
乔方语站起身,同他拉开距离,真诚道:“祝贺林医生。”
“……”沉默之间,护士恰好带着方芳出来,指示她去另一层楼进行核磁共振。
“那我们先走了。”乔方语礼貌点头,扶着奶奶下楼。
林医生站在原地,许久后自嘲一笑。
“阿语!”他忽然开口将她叫住。
乔方语回头。
他几步跑上前,给她递上一小瓶鱼肝油。
乔方语微皱眉,林医生却说:“是我一位患者朋友康复出院后送给我的。我用不上,但科室里不少病友都服。”
“留给方奶奶吧。”他低声说,“转岗以后,奶奶再来检查,我就没法时时陪护着了。”
“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乔方语只能接过。
“是我们家麻烦你太多了,林医生。”
他苦笑,若没有当年乔爷爷的搭救,他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儿。
“你的胎记也变淡了。”林医生说,“等色度再下降一些,避开眼周和三角区,就可以考虑激光祛除了。”
“——真的吗!!”方奶奶激动地握着了林医生的手,不敢置信般问:“真能……去得掉吗?”
她苍老的眼中都闪烁出泪花。
乔方语的心像是被人轻轻地拧了下,酸涩大于疼痛,缓慢流淌。
这片胎记不仅仅是她苦难人生的开端,经年累月自卑的起点。
也是她十余年间,宁愿用厚重闷热的头发、躲避所有人视线也想要遮掩的缺陷。
更是爷爷临终时,都没能实现的心愿。
“要是我还能有一口气在,看阿语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出嫁,该多好。”
乔方语咬住嘴唇,方奶奶全神贯注地听着林医生的话,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住。
“现在的整容技术有几种方式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林医生说着,又看向了她的眉心处。
“但是阿语现在还在发育期。”
“我不是专业的皮肤科医生,可能学艺不精。”
“但我曾见课本上写过,先天性的鹳吻痕,是有一定几率在生长期自然消褪的。”
这一次,不止是方奶奶,乔方语也怔住了。
她缓缓地抬起手,触碰上自己的前额。
皮肤触感与周围一般无二,她却清晰知道,那片胎记就烙印其上,像是生来就为她打上的枷锁,要她背负着行过一生来忏悔的罪证。
她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重。
却猝然听闻,这副枷锁,或许还有卸下的那天。
她怔然茫然,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思维静止片刻才再度转动。
难怪她之前能在大院门前收获那么多水果夸赞。
难怪画室里的同学渐渐地不怕和她对话。
难怪班里原本厌恶她的同学开始接纳她了。
原来不是因为她的努力。
只是因为——
“或许和光照也有关吧,哈哈哈。”林医生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说,“红色胎记与皮下血管异常有关。很多患者日常生活中的遮挡、揉搓行为都可能加剧胎记增生。”
“你现在愿意把胎记露出来,科学饮食,积极锻炼。”他笑着说,“身体能感受到你对它的珍爱,一定会越变越好的。”
“虽然现在变化还不明显,但是等你成年,身体发育成熟,可能会更不一样。”
原来如此。
不是天降大赦,洗刷了她的罪行。
是她一点一滴的努力,微小的改变累积,在某一天里,意外开出了花。
然后她回首,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她忽然有点鼻酸。
乔方语垂下双手,认真向林医生说了句谢谢。
“嗯。”他牵动唇角,目送两人离开。
“……多多保重。”
-
奶奶的化验单会在这几天里陆续出结果。
收拾好家里,乔方语就回到了学校。
顶着太阳,她继续画未完成的黑板报。
雨下了又停,留在教室里的颜料有些结块,乔方语舍不得拆许惩买给她的高档颜料,于是兑了点水,试图靠搅拌大力出奇迹。
“干啥呢。”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脸颊,水珠顺着脖颈滚落在地,她吓得叫出声来。
“许惩——”乔方语扶着胸口,“你又吓唬我!”
许惩懒懒地撑着一把太阳伞,遮在她头顶。
他整个人都站在光里,伸手递给她一杯凉茶。
他手上还拎着一个透明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未开封的颜料。
“我去美术室拿的,你随便用。”
乔方语眼睛一亮,把东西都接过:“正好你来了。”
“这里,我想要画上香樟树叶子,把画面融入周边环境里,营造出一种仿佛次元壁打破的感觉。”她解释了一番,抬起头看他,“你觉得合适吗?”
少女脸颊上还带着汗珠,半长的头发盘成丸子,随着她的比划一晃一晃,像是摇动的风铃草,鲜活得要命。
“特别棒。”许惩压根没听懂这番艺术创新,血液全往不该去的地方乱窜。
“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他俯下身,低声说,“阿语画的,一定是最好的。”
或许是这番话应验了,乔方语的黑板报果然在评选中获得了最高的分数。
成品出来的时候,唐欣雅都被惊了一番:“你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啧,你这水平,拿来弄个黑板报,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她叹口气,“我们老班还揣着个冠军梦呢!这下好了,全是白日梦了。”
乔方语笑,宋思学红着脸凑在唐欣雅身边,略显刻意地展示:“那边的摘抄,都是我写的呢!”
唐欣雅啊了一声,十分勉强地客套了一番,等他走远,唐欣雅伏在她耳边。
“唉……我能不能说,我觉得这幅画上面所有的汉字儿,都是煞风景。”
乔方语笑得眉眼弯弯,将手中许惩买来的柠檬棒冰掰开一半,分给唐欣雅:“又不是我的个人画展。你这么说,我会觉得图画没配合好文本哎。”
她说着真的开始思考修改方案了。
唐欣雅赶紧疯狂摆手:“好好好,冠军非你们莫属!”
最终郭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项奖金。
张真真的啦啦操也取得了第三名。因为选舞太难,好几位同学都出了错,最终甚至没赢过全由文化生组成的队伍。
张真真十分不满,一会儿责怪同伴拖后腿,一会儿嘲讽隔壁班级没水平,弄得班里怨声载道。
但郭政既没责怪、也没表示虽败犹荣的关切。
因为他还得到了一份奖金更高的意外之喜。
——七班原本没寄希望的历史剧团体表演,竟然凭借吴姗的一曲《唐宫愿》舞蹈逆袭,压轴出场,拿下了最高分!
团体表演的那天晚上,乔方语坐在操场上七班坐席的最后排,远远看着台上同学们的历史剧演出。
张树柯的舞台设计极其用心,自走位到运镜全都精心编排过,主演的服装甚至不是租借,而是由她根据演员的身材自行设计搭配的。
此前,因为室内体育馆的地盘被张真真团队占领了,历史剧队伍经常只能在包干区的足球场上排练,紧挨着画黑板报的乔方语一行人。
同龄的男孩女孩之间哪里有什么积怨。几场考试,课间打闹,曾经的不快也随着落叶翻篇。
记不清是哪一天,忽然有几个男生抬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跑来,顶着烈日,从书包里拖出一个冰镇好的大西瓜!
西瓜还凉丝丝冒着冷气,踢球的、画画的、背台词的,一瞬间眼睛全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