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跟这人交换任务了。
苏卿卿无奈往动乱中心挤过去,动用的毕生全部演技在人潮中装作随波逐流的样子转圈圈,书肆中那人见状也赶紧出来。
片刻后——
站在高处的人视线从远去的马车上转而移至马车刚刚经过的钱庄门口。
高栖野拿着草稿纸跑出来左顾右盼,疑惑道:“人呢?走这么快。”
第26章 过山雨(二合一)
繁贵华美的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外,门房立刻收起打半截的哈欠,有眼色地靠近过来。
身穿墨绿色长袍的男人利索下车,抬手掸掸衣袖,视线漫不经心扫过身旁等候多时正匆匆上前行礼的人,问道:“杜老板,有何事啊?”
门房听到这话也不由自主向旁边瞟了一眼。
这位唇上挂着两撇胡子的人正是杜千承,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赌坊老板,赚钱能力与高岱都有得一拼,人也更加油滑,尤其在疏通各方关系时送出的礼都是能让人津津乐道许久的上等珍品。
比如此刻站在他身后的家仆们皆用长杆扛着两三个大箱子,看上去沉甸甸的盛满宝物,金属边角在阳光下发出令人难以拒绝的光亮。
“袁大人,您贵人多忘事,小人昨日说过定要来登门拜谢的。”杜千承满脸堆笑,朝身后摆了摆手,那不知究竟装着何物的箱子就要向前挪动。
袁玦与生俱来的细长柳叶眼似笑非笑,示意门房将人拦下,又在对方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慢悠悠开口:“今日府中有贵客,恐怕没有时间招待。”
什么贵客能比杜氏赌坊的面子还大?
没等听到问题的答案,眼前偌大的府邸已然大门紧闭,叫人只好拂袖离去。
游廊两侧的藤蔓彼此交缠成一片绿墙,纵使日头正烈也洒不进来多少,遮天蔽日,人在阴影中前行反而备感闷热。
“小的这就去命人修剪。”
“等等,”袁玦按了按跳动的额角,抬眼看向此时正沿着游廊快步行进的侍女们,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托着食盘,糕点果脯五花八门,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大人说要好生看着,那些都是,”大管事眼睛极速眨动,找了半天合适的措辞,“都是礼数。”
“……”
好一个礼数周全。
从糕点的走向能看出,这游廊曲折却也将由前院至后院的路线勾勒清晰。越过茂密绿植向外看,左前方是府中最显眼的高台,无数悬挂的灯笼可以想象夜间的富丽光华。
拐过拐角后便是爬藤还未来得及侵入的领域,两侧通透空明,渐渐的出现翠竹与怪石,而这蜿蜒之路的终点就是后院竹林正中央的竹馆。
天空高远,阳光甚至比正午时还要耀眼,这种情况实在不宜过多户外活动,甚至一举一动皆慢了下来降解暑气。
好在竹林清凉,构造简单的木质竹馆半垂竹帘,前屋勾栏露台外有一小段木桥,时宽时窄的溪流中有几块已打磨光滑的垫脚石,如此设计竟在城中也有了荒野云山的错觉,安逸到好似脱离了俗世。
是处跟袁玦的气质不太相配的地方。
苏卿卿边想边仰头深呼吸,沐爽风而神飞扬,渐渐放松合上双眼。
忽然回想起之前与自然相结合的艺术展也没少操办过,数来数去,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场竹林深处的字画展。
墨香画韵,诗词歌赋,无需任何人工产物支撑作品,它们自身便能自然而然地与竹林结合起来,哪怕是偏僻荒芜的角落也会存在与之相配的竹雕工艺。
可户外策展活动总会遇上些不可抗力,例如强风,例如骤雨。
提前一天的布置突然间被搞得一团糟,她出神地坐在石头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梅雨季节已经到来的时候,其他工作人员还在因收到活动取消并无限期推迟的消息而万分泄气,纷纷离开,收拾残局的工作理所应当地落在了还在原地淋雨发呆的苏卿卿头上。
一个男生路过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卿卿啊,今天我爸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推都推不掉,实话说我还挺羡慕你没……羡慕你这么自由的,这次委屈你了,下次的收尾我来替你。"
过分失礼的隐形句子悬在半空,被风吹得晃漾两下。
人都离开后,周围浮躁的气息消失殆尽,彻底安静了下来。字画纸张上印满不规律的雨点,方正的形状也被风任意二次塑造,她看着看着开始出神,忽然产生了某个十分做作的想法。
——这大概就是这场艺术展真正的模样吧。
夏天的温度就算淋雨都不会冷,反而有种苦中作乐、消散疲倦的感觉,坐久了都不愿意离开,直叫人想在这地方搭个木屋时不时就可以来感受感受。
谁能想到,现在竟然真的感受到了。
正感概着,她听到自脚边传来的微小动静——“卿卿…”
苏卿卿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睡眠质量低出现幻听了,下意识低头看去,结果一下子就发现那条小如编绳的青色花蛇,细细一条沿路留下同样不明显的水痕蠕动着靠近,一阵风吹过眨眼间被落下来的竹叶盖了个严实。
看来这地方果然是守卫森严,不然按照计划小黑应该也跟着一起溜进来才对。
她赶紧弯腰将叶子拨开,托起手心小声问:“子珘那边怎么样?”
“放心,黑猫去照顾那两只借给回澜楼的小弟了,其他都在按计划进行中。”
正巧这时有人过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花蛇听后迅速盘在手腕处,苏卿卿也立即坐直上身,袖子一遮,外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低声清了清嗓子,努力佯装平静地迎上那双看过来的眼睛。
这是袁玦第一次近距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当初照夜清游园中也只是远远望见一道身影,现在看来与脑补出的模样差不多,令人心情轻松不起来的深色调,当局者迷,旁观者能一眼看出这绝对是个反派的程度。
在照夜清中听顾子珘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时,“袁玦”这个角色的处理就被果断插入到计划书中,可惜机会难逢,况且她这没经历过权谋斗争的现代人更是无处下手,只好一拖再拖。
现在两人一站一坐,表情都不像是看陌生人的状态,心里也都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早有猜测。
演戏大约会上瘾。
苏卿卿得出这个结论后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冰裂纹茶杯,上身后靠,嘴角笑笑,模仿反派应有的语气念道:“袁大人,终于见面了。”
袁玦也毫不逊色,入座后笑着说:“苏园长,久仰大名。”
见对面并不想继续假装客套,袁玦抬手斟茶的同时神色缓和下来,诚恳道:“你年纪尚轻又是女子,能将一个园子做到现在这般实属不易,如果能在京城站稳脚跟将有无量前途,我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只需帮我完成一件小事。”
小事?
想必是假公济私、欺君罔上的小事吧。
苏卿卿依旧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渐渐从对方的话语中跑神,猜想顾子珘每每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周围竹木雅致,林海涛声,零碎的神思转而站在高台上俯瞰同样渺小的两个人类。
啊,对了。这家伙派人跟自己交涉过,也许是当时拒绝得过于果断,导致刚刚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来这回事,不过这沟通的话术倒确实是师出同门,都一样让人听不进去。
虽然不知道顾大师是如何反应,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真想拍案而起,快刀斩乱麻。
苏卿卿用力眨眼扫清繁杂的念头,心中默念自己现在是十八岁美少女,硬碰硬并不能谱写爽文,几遍过后平心静气,端起茶杯小口喝着。
对面的人见此状自然而然地停驻话音,略带期待地盯着她,没成想听到的回答却与想象完全不同。
“我怎样才能相信你就是那个可以给我最大助力的人?”
苏卿卿指尖轻轻划过手腕触感冰凉的小蛇,笑道:“或者换个问法,我,为什么需要你的助力?”
站在回廊内的侍卫脸色并不好看,只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正在心中思索要不要违背大人刚刚让自己在此等候的命令而擅自离开。
“跟我谈合作,直接说计划比较好哦。”
还从没有被这样质疑过的袁玦眉头微动,心想习惯了顾子珘那种安静莫测的孩子,反倒不适应快人快语的类型了:“现在的风向十分有利,吉兆的传言你或许已经听说,只要我们在千秋节上让吉兆再将临一次,那么府养灵宠库必然重开在望。”
“嗯,有些道理,”苏卿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可也只是听上去有道理。”
袁玦像是早有预料:“眼见为实,跟我来。”
苏卿卿心中浮现某种说不清的预感,赶紧起身跟着他从木桥行至小路,又绕过一簇茂密的竹子。
后院竹林被精心修整过,有几处空地错落有致,其实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在稀疏缝隙间有了模糊的答案,等彻底绕过去之后视野更加清晰。
她看到一只驻足在浅水面上的红鹳。
单足挺立,一动不动,羽毛的颜色在周围的绿墨中更显火红,甚至比见过的那只还要红,听传言总觉得有夸大的嫌疑,现在一瞬间被凤凰的合格“替身”说服。奇怪的是,它没有被笼子或是链条拘束,可又好像根本不存在离开的想法和力气。
袁玦年到中年面带笑容的时候却看不出半点慈祥,眯着狭长眼睛欣赏了片刻,目光轻轻下移,低头跨过水流到石子小路然后侧过身子让跟过来的人看得更清楚些。
苏卿卿一方面开心于找到了任务对象,另一方面又怕发现这可怜的红鹳已经被伤害。
仿佛察觉到来人,红鹳也慢慢朝这边看过来,又将头窝进身体里,没什么波动的举止却能让人隔空感到疲惫,像是刚刚进行了十分剧烈的运动还没来得及歇息。
“不用担心,它飞不走。”袁玦好像对此很得意。
苏卿卿又继续注视了一会儿,开口道:“剪羽。”
“不愧是动物园的园长,用的也是同样的手段?”
苏卿卿挪开视线,心口涌上一股酸涩的感觉,她知道有的时候为了方便管理,展区会对鸟类的翅膀进行刻意修剪,剪羽或剪翅后鸟类会因维持不了平衡而无法展翅飞行。
谢天谢地,二者取其一,他没有用更加残忍的方法。
“我不需要这样。”
袁玦听后想起手下在旧雨寺后山的所见所闻,饶有兴趣地说:“这也是在下希望咱们能达成合作的原因,不过之前也有不少人声称自己能听懂这些东西说话,装神弄鬼的,被拆穿之后的下场可是很吓人的。”
“所以?”
“所以,证明吧,你真的能让它听懂或是你真的能听懂它。”
苏卿卿没忍住笑了一声:“大人不要搞反了,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自己。”
人生阅历教会她,永远不要陷入自证漩涡。
袁玦凝视良久,第一次无法从对话中得到任何信息,深吸一口气,眉头松开后认可地点点头:“是我心急了,毕竟人们都喜欢能在自己掌控范围之内的事情,就像池中鱼和那剪羽的红鹳。”
“你有没有想过,羽毛终会长出来的,只是时间问题,不是吗?”
苏卿卿说完,慢慢靠近浅水边缘处那安静生物的方向。
/
顾子珘抬头看向三步一犹豫靠近自己的人。
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在三十左右,眉眼浓重皮肤偏黑身形匀称,跟在旁边的是位身穿米白色长袍的少年,衣服上面迸溅不均匀的墨点反倒增添了独特的纹样,少年身材瘦小,视线游移不定,紧张胆怯地跟在男人身后。
某个瞬间让他想到从兰芳院初到怀府的自己。
红莲楼是处经常有富商少爷公子们闲聚的地方,如果不是率先打过招呼,恐怕不会让街头艺人入内,他们有些紧张,也是可以理解。
之所以能达到京城第一酒楼的地位,原因苏卿卿也分析给他们几个人听过,首先是地段优秀,周围商铺齐聚疲惫的时候顺利应当来此处休息,其次在每个季节酒楼都会花大价钱变换装潢和格局,如此用心十分少见,而后续的阶级分化也是在越来越多的贵族到访后慢慢形成的。
顾子珘抬手示意二位落座对面,随后看见他们手中的物品,画纸与戏法道具,七零八落多种多样。
对面二人见状忙将将东西向前推了推,男人率先开口:“公子,这就是那戏法用到的所有东西。”
画上的群鸟神态各异灵动可爱,火红的主色彩正是对应最近城中沸沸扬扬的吉兆一事。
他盯着这些东西看的同时已经在心中将戏法的来龙去脉摸索一遍,回过神来,不忘笑着夸赞:“我不太懂这些,是你们的手艺高超,也不必与我讲解,一个戏法的原理流露出去的话这个戏法就凭空消失了。”
对面的两个人呆呆地对视一下:“公子花钱为的不是这个?”
顾子珘摇头:“不是。”
对面的两个人面色更恐慌了,眼前这位公子穿着姿态看上去就不是一般人,肯定是得知他们与袁尚书的事才找上门来的,这事情往小说是散播谣言,往大说也能成为愚弄百姓,无论怎样以后都是无法再继续做生意了。
男人抖着手将道具拢回身前,嗓音沙哑:“那么公子所谓何事。”
“第一,提醒你们不要相信那人所有说出口的话。”
“人家是大人物,切断联系后也无处可找,不过生意确实好了很多,我们也就没有多加计较,可公子您是如何得知的?”
顾子珘没有回答,继续说道:“不要多想,我没有厉害的身份,只是代园长前来招揽二位。”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认出了这人的身份,抬手挡住嘴在男人耳边小声道:“苏氏动物园,就是那个和照夜清联合的园子。”
“正是,”顾子珘从袖中取出卷轴,铺开展示给对方看,“园林近日正在为千秋节做准备,不知道两位可否有加入的意愿?”
男人愣住,在少年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后才回过神来,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喉结上下一滚,问:“真的可以?我们可以吗?但那位大人说这些东西都是小伎俩,在街市中营造氛围已是足够,登不上大雅之堂。”
顾子珘听后眉头一皱:“可还记得我方才说的第一点是什么。”
对面两位老实人恍然大悟的表情让他不由得无奈笑了笑。
这大概就是苏卿卿口中的——全靠同行衬托。
“街上流动性太大,风霜雨雪都会成为阻碍,过后如果两位有固定地方开铺便会安稳得多,动物园即将迁址,会在此处专门开辟出一个店铺位置。”
“可这……”
“自然不是白白相赠,租金比街市上再降低五成,其他的全凭你们经营。”
画画少年紧紧盯着卷轴上圈出来的地方看,眼里的激动都快要溢出来了,他是多么想有个不再颠沛流离的画铺!
“千秋节的准备,公子什么时候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