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绝了因为这件事获得的全部荣誉,把自己完完全全封闭起来。
在迄今为止的岁月里,他始终在惩罚自己。
每一次回忆过去,他都会想,如果陆青风看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后悔呢?
医生说你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你要有个生活目标。
他想到了朱钰说的,陆家条件一般,现在外婆又病重。
那就赚钱帮助他们吧。起码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意义的。
于是他开始做生意,开始尝试着挣钱,开始利用自己过去所有的技术知识,到处跑商,到处做生意,哪里有钱赚就往哪里去。
直到事情发生后的第六年,他终于觉得攒够了资金,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于是,他无数次地来到了昙镇,却是第一次踏足了风荷引。
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脾气很大的小老板。
却是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一直以来,这件事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头,让聂穹一日一日地喘不过气。
往日愉悦轻松的相处仿佛成了梦幻泡影,一戳就要破碎去了。
他知道自己开始逐渐的不对劲。
他知道自己开始产生了期待。
甚至于就在这一刻,他也依然心中存在一点隐秘的心思。
同时也有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我愿意在此接受你的审判。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甘之如饴。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欺骗了你,从一开始就是。”
“我接近你的时候,我就是希望可以弥补你的缺憾。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进步地如此之快。”
快到让我变得更加无用。
只能自私地祈求怜悯。
聂穹垂下眼睛,睫毛在脸上投射下一点阴影。
他的胸口气息看似平稳,其实心中已经乱作一团。
他感到陆清圆正在起身,随后缓步朝自己走来。
但走到一半,她忽然转了个弯,朝着行李箱的方向去了。
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陆清圆的行李箱被打开了。
聂穹记得小姑娘的行李箱,和她本人的跳脱性子完全不符合,是个黑白色简约风格的行李箱。
最开始的时候,她就带着这个小箱子。
多数时间里,聂穹都会帮她搬运刘姨准备的大箱子和其他行李,但是这个黑白色的小箱子他几乎没有碰到过。
但是他偶尔几次帮忙拿行李的时候,感觉到那个小行李箱的分量也不轻。
所以那里面是什么?
陆清圆正在努力地挪动箱子。
她本人的表情既不是聂穹想象中的愤怒,也并没有非常悲伤的样子,而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在她费劲儿地转过身来之后,聂穹终于看到了那个箱子里的东西。
除去必要的洗漱用品,剩下的是一个盒子,几乎占据了箱子一半的空间。
陆清圆打开了那个盒子。
聂穹瞬间睁大了眼睛,呼吸一滞。
盒子里的东西零零散散,稀奇古怪。
一束干花,一条丝巾,还有……一些眼熟的信件。
聂穹认得那些信封,这和陆青风寄出的一样。
陆清圆说:“这是我的家里人留给我的东西。这几个月,我都一直带在身上。”
陆清圆翻找了一会儿,小心地拿出了其中一封递给聂穹。
信封看起来陈旧,但是被保存的很好。
聂穹拿着这似曾相识的信件,几乎要克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无数个日夜不休的噩梦中,他都梦到自己救出了陆青风,最后他都会拿出这封信对着自己炫耀。
梦醒后,只留下悔恨。
陆清圆抚摸了几下箱子。
眼神里全是怀念。
“你不是好奇,我哥为什么总是用写信的方式和家里联系吗?”
“其实他联系的不是别人,只是我而已。而我上着学,家里管得很严格,我并没有手机。只有用写信的方式,才能和他保持长久的联系。”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看你的,为什么不自己亲自看看呢?”
陆清圆扭头看向窗外。
“况且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聂穹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静默良久。
他颤抖着手,缓缓打开了信纸。
“圆圆:
展信佳。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要夏天了。
今年的日子好平静啊,哥哥还是没有机会挣一等功,荣归故里。
就是不知道过去这么些年,爸妈有没有消气啊!
其实最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想着不能浪费纸,还是给你介绍一个哥哥的战友吧。
其实他一开始只是个新兵蛋子,谁都不看好他。
最初的时候,有人欺负他,我们老兵还下赌注,看他到底多久才能服软呢。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扛住了!
好小子,我一看就不能让这潜力股便宜了其他班啊!我赶紧就上门送温暖了。
现在来看,这真是一笔划算的投资啊哈哈!他已经做到我们班副班长了,差一点点就要谋权篡位当班长了。
其实哥哥觉得他和你蛮像的,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
但是我很喜欢他的性格和头脑,希望他不要再和家里过不去,走我的老路。
可以的话,希望他从我手上成长起来,也能早日回家。
好了,就这样,不啰嗦了。
我待会还要去管那臭小子呢。
陆青风
敬上。”
风吹动窗帘摇晃,又拂过两人的脸庞。
外面的天,终于完全亮了。
第52章
“聂穹, 我饿了。”
陆清圆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聂穹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那,我给你出去买点吃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得不到什么答案的时候, 陆清圆应了一声, 又说:“出去之前把你的形象捯饬一下, 不要看起来像个流浪汉一样。”
“好!”
现在的聂穹, 陆清圆只要和他继续说话, 他就什么都能答应。
眼见聂穹出门, 陆清圆松了一口气, 倒在了地毯上。
陆清圆低头操作了一下手机。
没多久, 宾馆门被礼貌地敲响,陆清圆从门外接过了一大袋子的的啤酒。
陆清圆反手就“哗啦——”一下, 全部倒在了地板上。
……
半小时后,聂穹拎着四五个袋子跑回来了。
他的鼻尖都因为一路小跑回来, 而冒出细密的汗珠。
手放在门把手上, 聂穹犹豫不决。
出门前陆清圆那点反常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现在,该不会, 出事了吧?
这个念头一出,聂穹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急切地把袋子都拢到了一只手上,慌乱地找自己拿过来的房卡。
但是越是着急越是难找。
他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房卡。
由于着急, 他的胳膊在门上划过几次, 发出了闷闷的声音。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出门前因为换了一身衣服,房卡已经不在身上了。
门忽然就开了。
陆清圆那张素净的小脸出现在了门后, 满脸的不耐烦。
“在门口磨磨唧唧这么久, 不会敲门吗?”
聂穹松了一口气,又垂下了头。
吹了一夜的寒风被关在了窗外, 室内温度正在节节攀升。
走进了屋内,聂穹才发现,床边地面上到处都是滚落的啤酒易拉罐。
其中有好几个明显是已经空了的。
聂穹皱起眉头,下意识就管起人来。
“你怎么空腹喝酒,还喝了这么多——”
前面走着的陆清圆闻言一个酿跄,好像有些不可思议。
她回身走过来,越走越近。
近到聂穹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近到聂穹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起来她好像有点微醺,但这同样的酒味,为什么在她身上,闻起来就有点香?
陆清圆已经快要贴到聂穹的身上了。
她因为喝了酒而有点迷蒙的双眼正有点冒火地瞪人。
酒壮怂人胆。
陆清圆伸出两只手揪住了聂穹的耳朵,学着他以前对自己的样子往外扯。
“你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很可怜呢?”
“以前陆青风和爸爸妈妈,总是喜欢对我投以一点抱歉的眼神,好像把我留在长瑶湖的老家,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你好像更奇怪,直接把自己当成罪犯了。”
陆清圆松开手,跌跌撞撞地走回床边,重新坐下了。
她的眉目间有着淡淡的化不开的愁绪,好像是真的对这件事理解不能。
聂穹屏住一点呼吸,悄摸地放下了手上的吃食跟了上去。
陆清圆喝了一口酒,语气平静,陷入了回忆。
“我好像……从来没觉得自己很可怜。”
“外公外婆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外公总是手把手细致地教我念诗,教我写毛笔字。外婆总是给我变着花样地唱小曲,做好吃的。这导致我一度看到回乡探亲的陆青风的时候,还有点愧疚。觉得好像是我独占了外公外婆的好,而他一直待在城里,爸爸妈妈也忙得很,管不到他。”
“再然后,就是长瑶湖那些人了。总是用这样那样的眼神看我,又同情,又充满了鄙夷,畏惧。好像我是什么天下第一等的恶人,克死父母,克死兄弟。导致刘姨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的大,到处骂人。”
“你知道吗?”陆清圆转过脸对着聂穹笑笑:“对你表白之前,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因为我家这些事,刘姨帮我找多少个媒婆相亲都没成的。”
聂穹捏紧了一点拳头,胸口像压住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心疼的喘不过气。
陆清圆摇摇头:“可是你,好像也是这样一厢情愿地看待我们家的。也是一样爱替我着想。”
聂穹瞬间坐立不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陆清圆抢白他,嗤笑一声。“我也不是傻子,你都教会我怎么写企划书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对于风荷引,纯纯的就是做慈善啊。”
“或者——要不你给我个解释吧。之前那副要死要活马上愿意为我去死的姿态,是个什么情况?我之前对你说喜欢,你退避三舍,又是为什么呢?”
聂穹回答不出来。
“看看,其实还不是一样。”
“你觉得是你害死陆青风?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对不起我,乃至对不起整个陆家?”
陆清圆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可是聂穹,你辗转反侧,折磨自己六年的时间。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又想要用这种办法,对我赎罪。就,就好像,我哥拼命救下的你这条性命,不值一提。”
“那你这样又凭什么不算对我哥最大的侮辱呢?”
这是聂穹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他呆呆地看向陆清圆,不知该如何作答。
……
这也是陆清圆第一次知道别人眼里的陆青风是什么样的。
这和她的记忆里的哥哥,真是,一个天一个地啊。
陆清圆七岁才回的城里的家。
那时候的陆青风,人憎狗厌的,和脾气很大的妹妹,完全不对盘。
“圆圆你怎么又和妈说我的坏话。”
陆青风经常回家时候都会带着一头的汗味还有一句怒吼。
不为别的,就因为从陆清圆被接回来后,就成了陆青风的第三道紧箍咒。
陆清圆从来也不把哥哥的怒吼放在眼里,她照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晚饭,等到细嚼慢咽完了才会回一句:“陆青风你吼什么吼,我告你状告错啦?你就说我说的哪一条是不对的。”
陆青风会气的左右跳脚,但是始终拿妹妹毫无办法。
明明人家家都是老大管老二,他们家的情况却好像是反过来的,总是妹妹管着哥哥,随时监视他不许他做出格的事情。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陆父陆母都对这个大儿子的调皮捣蛋毫无办法,甚至偶尔只能寄托希望于小女儿。
在陆清圆跟着外公外婆住的时候,哥哥的形象真是一个十分单薄的印象。
回家之后也不见得有多么感情深厚。
真正有点感情的时候,二人反而再也没有见面了。
因为那时候,陆青风已经远在章西了。
通信那些日子里,陆清圆才真正的了解了陆青风。
原来从小到大胡作非为的陆青风,也是会有心思细腻的时候的。
在最初的几封信里,陆青风这样写。
“圆圆,我常常想。我当年一气之下出走,是不是对你来说特别的不公平。我明明是长子,却一走了之,让你替我尽孝在父母跟前。我小时候享受了你没有的父母疼爱,长大了爸妈也总是把精力消耗在我身上。现在又是你主动给我写信,告诉我家里的消息。”
“圆圆,哥哥真的很对不起你。”
对于这些溢出信纸的愧疚,陆清圆总是翻个白眼,然后回信吐槽。
“你想多了。我跟着外公外婆,并没有什么不好。提醒你一句,外公的文化程度,换算过来,比你高多了。没准我要是小时候和你待在一起,就会发展成第二个弱智了。所以,你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替我觉得不好。”
那时候陆清圆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实在是有够不聪明。
一个每天要上学做作业的小女孩,是怎么丝滑地能瞒住父母,写信又寄出去的呢?
那当然是因为父母的默许啊!
再后来,陆青风来信的时候就正常多了。
熬过刚入伍的那段时光,国家级别的训练让这个皮猴子迅速的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圆圆,哥升职啦!今儿起,你哥哥我也变成班长啦哈哈!为了表示庆祝!哥哥给你发个红包哦!不要嫌少!”
这个白痴,随着信送过来的还有一张轻飘飘的二十块。
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还有人用这种方式寄钱的?
“圆圆!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小子给哥长脸啦!这次我们几个营比赛,他居然拿了第一哦!好极了!你哥哥我果然是慧眼识英才,天生的伯乐。就是吧,这臭小子真的太能得罪人。拿完第一就骨折了,好家伙,我还得给他当保姆去!”
这怎么看也不像被迫当保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