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倒没什么冒犯的,就是你刚刚突然起身吓到我了。”沈如归努力恢复自己一贯在江初月面前温润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来,“没事儿吧?真的没事吗?”
江初月摇摇头,对沈如归扯了扯嘴角,“大概是下午吹风了吧,晚上捂一捂就好了。”
说完,躲开沈如归的视线,弯腰扶起被自己带倒的凳子,坐下去后,又招呼沈如归,“沈知青,吃饭吧。”
沈如归攥了攥拳,“嗯”了一声,扶起因为自己慌乱的起身而带倒的凳子,继续开始吃饭。
饭桌上安静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
沈如归盯着桌子上的菜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每当自己要夹哪一道菜时,江初月总会下意识地避开,等自己夹完了,才会再落筷子。
所以,其实你心里也并不平静的,对吗?
沈如归刚刚还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间被抚平,他想,即便江初月的不平静并不是因为对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可此时此刻的不平静却是因为自己呀,那就够了。
-
吃完饭,沈如归履行他自己说的“你做饭我洗碗”的承诺,收拾了饭桌上的碗筷,并且极其认真的磕磕绊绊的,在江初月极不放心的视线里,终于“不负所望”的没有碎一个碗,“完美”地完成了他的善后。
“第一次洗这么多碗,不熟练,多练几回就好了。”沈如归说。
江初月没多想,还点头,“是的,家务活儿多做做就熟能生巧了,等熟练了,还能一边洗碗一边想别的事儿呢。”
沈如归挑眉,“你说的没错。”
江初月送沈如归出门时,刚打开门,就看见村口的方向闪烁着手电筒的光芒,还时不时传来凌乱的说话声,间或里听见江建武和刘芳的名字。
两人杵在门口听了会儿,江初月突然一拍额头,看向沈如归,“沈知青,我好像忘了跟你说,我婆婆带着江秀秀在政府家属大院门口哭诉了好几天。”
沈如归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初月,说出了一句让她意想不到的话,“我知道。”
“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江初月惊呼。
沈如归目光微沉,“这个法子吴建国教江秀秀的。”
“吴建国?”江初月这下彻底有些不明白了,“这事儿和吴建国有什么关系?”
说完皱眉,“平日里我见吴建国很沉默啊,人看着也很老实本分的样子,不像是......”
后面的话在沈如归讥讽的表情里停了下来。
“要过去看看吗?”沈如归收敛脸上的表情,问。
江初月看一眼村口的方向,想了想,点了点头,“我们去我婆婆家后门吧,能听见里面的声响。”
随即,她回屋嘱咐狗娃千万不可以出门之后,到底不放心的把门从外面锁上之后,和沈如归摸着黑,熟门熟路的朝江家老宅走去。
果不其然,他们俩刚在后门站定,就听见了村长生气的声音。
“江老三,媳妇媳妇你管不住,自己下的种你也管不了?”村长说。
江老三,也就是江初月的爹爹不明所以的问,“村长,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哈?”村长似乎被江老三这句话给气的不行,“咱们在一个村里住了几十年了,你江老三什么人,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小儿子是个宝,刘芳宠着惯着,反正有建文能干活,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当时建文要分家的时候,你是不是整个人都傻了?”
“村长,兄弟大了要分家,这在哪家都是正常的,怎么就扯上我们惯小儿子了?”江老三说。
村长似是冷哼了一声,“行了,我不跟你掰扯这些事儿,反正和我现在要说的事儿没关系。”
江老三听声音好像还是很好脾气一样,对于村长的态度像是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哎,村长你说,天都黑成这样了,你来我家里整这么一出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夹枪带棒地话说的村长都气笑了。
“你也不用再继续装好人了,我就直说了吧,你媳妇刘芳被镇长给关起来了,要关十天。”村长说。
“什么?镇长凭啥子要关她?”江老三这会儿的声音终于变了。
村长笑了笑,继续道:“刘芳被关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小儿子在卫生所住着,还欠着卫生所的医药费,现在镇长安排了人过来拿钱。”
江初月和沈如归没听见江老三的回答,紧接着又听到村长的声音传来。
“哦来介绍这一下,这位就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是镇长让他送你家秀秀回家,顺道把你们家建武欠卫生所的医药费带回去的。”村长说。
好一会儿,江初月和沈如归没听见屋里传来江老三说话的声音,只隐约有江秀秀哭的声音。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了一眼,准备离开,反正他们已经知道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江初月,对于刚刚听到的内容感到极其舒适。
看来叶雨姐姐还真是个利落的,把事情办的真利索啊。
不过,在门卫室里时,她见叶雨姐姐听到刘芳和江秀秀做的事会影响镇长的工作时,那脸上的焦急和愤怒绝不是作假的。
想来,叶雨姐姐和镇长的关系应该还不错的吧。
也是,都是住在政府家属大院的,场面上的关系都是错综复杂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来是这样了。
“我没钱,去找老大去。”
江初月刚给沈如归打了个手势,准备离开,江老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江初月已经转了半个身子的动作顿时顿住了。
找她爸?这人怕不是疯了?凭什么?
江初月满心怒火,就觉得这老江家的人一个一个的是不是脑子都不好使。
气的全身发抖,恨不得冲进去质问两句。
沈如归感受到江初月的愤怒,想了想,还是凑近江初月的耳旁,压低声音道:“有村长在呢,村长可不是江老三那种不讲理的人。”
耳畔一阵温热的气息,还有沈如归身上不知名清浅的味道传了过来,江初月身体一僵,在黑暗里,有些僵硬的点点头。
根本不敢回头看一眼沈如归,正当她觉得眼前有些不知所措时,村长的声音解救了她。
“江建武是你的儿子可不是江建文的儿子,他现在住院了凭什么找建文要钱看病?”村长讥讽道。
“长兄如父,建文是大哥,他就该给。”江老三不讲理。
“哈,江老三,你要现在马上死了,不肖二话,我现在就带着人去堤上找建文要钱去。可你这个亲爹还活着呐,还能下地赚工分,凭什么就让人家建文掏钱了?”村长毫不客气地说。
“陈......”
江老三刚喊了村长的姓,就被打断道:“你在你自己家里称王称霸和我没关系,你就是现在要建立个王朝我都不拦着,可现在不是你家里的事儿,是镇上卫生所的事儿,是镇政府里的事儿,你别跟我在这儿混不吝。”
“刘芳带着你孙女在政府家属大院门口寻死觅活的叫嚣着建武是给公家干活才摔断腿的,结果人家一调查,可是你家建武自己偷跑回家才摔断腿的。”
“在镇长面前撒谎不说,你儿子在卫生所里可是把自己当皇帝了啊,不交医药费不说,还一天天指使着护士干活儿,怎么的,三桥村容不下你们一家了?这是打算开疆拓土往镇上发展了?”
村长的一番话说的江老三说不出话来,当然,也不是说江老三说不出话来,而是村长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现在,镇政府的人已经找上门了,江老三,你赶紧去把钱拿出来,如果你不给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我一个连三桥村里这几十号人都管不住的村长,可是不知道的。”村长毫不客气的道。
这时,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响起,说话的语调很是慢条斯理,并且听着还带着隐隐温和的笑意,“像江建武同志的这种行为,如果您这边还是拒不交医药费的话,我们最后只能拘留江建武同志和他的妻子李琴同志。”
“拘留?”江老三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
镇上来的那人“嗯”了一声,“到时候我们会根据所欠的金额来判定拘留多久。”
“爹爹,爹爹。”
这是江秀秀惊呼的声音,江初月琢磨着,大概是真给吓到腿软了。
也确实是,在乡下,像这种欠人家东西刷无赖刷横赖着不还的其实不在少数,江老三怎么都没想明白,不过就是欠了卫生所的钱嘛,他们就是给不出来啊,怎么就要被关起来了?
打一顿赶出来不就好了吗?
怎么听这个领导的意思,如果欠的多的话,还要坐牢?坐很久的牢?
要是建武去坐牢了,那他岂不是没儿子了?
“我就这么个儿子啊,他可不能坐牢啊。”江老三整个人都吓傻了,“领导,多少钱?你说,我赶紧去拿。”
“呵......”江初月勾着嘴角冷笑一声,再没了听下去的想法,转身往家走去。
沈如归看一眼在黑暗里越发显得娇小柔弱地江初月,回头看一眼江家老宅,勾了勾嘴角,就这么一个儿子吗?也是,就只剩下江建武这么一个儿子,好像也挺好的。
-
“你说,是因为我不像秀秀那样会哄人吗?所以爹爹婆婆才不喜欢我的吗?”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迎着漆黑的夜色,只凭着零星的几颗星星照亮乡间的小路,江初月的声音在这个夜色里,越发显得寂寥。
沈如归侧头看了眼身边的江初月,“为什么一定要讨好别人,换来喜欢?”
江初月回头看沈如归,夜色里,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清的,可此刻,她觉得自己无比清晰的看清了沈如归。
他面色清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淡漠疏离,和平日里所见的温润宛如两个人。
“可我们活着,不就是如此吗?”江初月收回视线,仰头看了眼夜空,“哪里有不求回报的喜欢,不都是图着点什么嘛。”
沈如归一怔,一时说出话来。
不待沈如归说话,江初月已然换了话题,“我想不明白,爹爹婆婆真的没有心没有眼睛吗?我爸爸妈妈卖命似的赚工分,可他们眼里却只有叔叔这一个儿子,那我爸爸又算什么呢?”
这个问题,江初月想了许多年,有些道理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是理解的,可打心底,还是接受不了。
小儿子大孙子,这句话从古传到今,毫无道理却是大多数家庭的真实写照。
身为大儿子的责任就是勤勤恳恳的为这个家付出,小儿子只需要被宠爱被娇惯就好了。父母不在了,身为长兄的大儿子还必须要接受父母临终时的遗愿,照顾好小儿子。
讽刺的是,大多数如此的家庭,永远都是大儿子功成名就,小儿子宛如废人。
“我爸爸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他呢?”
江初月仰头看天,爸爸妈妈被泥石流掩埋之后,江老三和刘芳拿到政府补贴的钱之后,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甚至和江建武一家商量着要用这些钱去买布做衣服。
这些江初月觉得尚且可以不计较,可那一家子,却没一个人提起要去收殓收殓爸爸妈妈的尸体,好像他们的人生就随着那一场泥石流,彻底消失了。
和滚落而下的泥石一同消失在这天地间,再寻不着丝毫踪迹。
我们一无所有的来,离开时多少还会留下一捧灰烬。可是,她的爸爸妈妈,却连这最后的一捧灰烬都没有机会留下。
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身前身后犹如无法捉摸的风,一掠而过,飘散的无边无尽。
“我听我奶奶说,好人有好报,可这个福报未必是应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也许会落在子女或是晚辈后代身上。”沈如归说。
江初月从未听过这样的说辞,“是吗?”
“是啊,所以啊,初月,从你改名字的那一刻,你的人生便已经走向了和曾经完全不一样的路上。”沈如归意味不明的说。
江初月歪着头想了想,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对沈如归笑了笑,“你说的对,我们都已经从江家分出来了,以后的人生我们自己说了算。”
沈如归在江初月明朗的笑容里,抬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要落未落的泪珠,突然道:“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总是图着点什么的。”
江初月愣住了,不明白沈如归怎么突然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上去了,只怔怔地仰头看着他。
下一秒,眼角处感受到沈如归拇指指腹的摩挲,顿时,整个人僵住了。
心跳不断加速,心慌的不行。
可在慌什么,她不知道,只心底生出个想法,她觉得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可眼前的人如此真实,真实的让她都快要相信自己的错觉了。
“初月,我在等你长大。”沈如归说。
第37章
江建武和刘芳, 一个被镇长以扰乱治安的罪名拘留了十天,江建武因为在卫生所治病不交医药费,不仅被镇政府的人亲自上门讨要医药费,还声明, 出院以后, 还是要再拘留十天的。
至于李琴, 和江建武的下场一样。
第二天一早, 这件事便如秋风一般, 瞬间吹遍了整个三桥村, 简直比清晨要上工的喇叭还令人清醒。
在这个秋日即将进入猫冬的闲散日子里,这样一件事无疑给大家的生活添上了一丝乐趣。
江初月一早上起来去知青点时, 人刚走到院子门口, 聚在院子里悉悉索索聊天的人看见她,顿时襟声了, 看她的眼神也显露出几分尴尬来。
有那些脸皮薄的努力做出好像很忙碌似的,转身进了房间, 却也总有几个还留在院子里。
有眼含关心的,有事不关己的,更有那等着看好戏的......
若是前世的江初月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注视, 只恨不得当场转身就跑, 或者直接原地消失算了。可如今的她却能坦然的面对这种各种饱含深意的打量了。
江初月深深的吸了口气,对着院子里仅剩的几个人笑了笑, 朝厨房走去。
“呵......人在做天在看,骨子里生来就下贱的玩意儿, 还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吗?”
江初月刚转了个身, 身后就传来了杨萍讥讽的话。
她停下步子,即便是白天, 站在院子里往厨房里看,里面仍然漆黑一片,只有当你走进去了,才会知道,其实里面真没那么黑,贴着灶台的位置开着一扇小窗。
虽然不说多明亮,可在里面做饭炒菜,绝对不会出现切菜切到手上,把白糖当成盐下锅。
江初月盯着厨房将将两米高的门框看了会儿,嘴角噙起一抹笑,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杨萍。
对上江初月的目光,杨萍轻哼了一声,扬着下巴,带着点居高临下的盛气凌人,是打从骨子里对乡下人的鄙视,是因为城里人身份天然地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