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正事,萧潜瞬间正色:“确有一事。”
贺婉手一顿:“难道睿郡王府……”
似是料到贺婉忧心之事,萧潜忙回道:“睿郡王府无事。”
贺婉稍稍松口气, 双手缩回了袖笼:“那是何事?”
萧潜不答反问:“你可知那日我为何与顾山冒险探平南王府?”
贺婉眸光闪烁了下, 缓缓摇头:“不知。”
书中并未交待因由,但若是依书中所写内容推测的话, 大抵可以得出“萧潜是去平南王府暗杀周誉”的答案。
可如今身为故事中人,她想,真相恐怕并非如此。
萧潜眉心微微蹙了蹙,贺婉那日在平南王府的言行可不像是什么都不知的样子。
但——无妨,不管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今日来,便是要将真相告知于她。
“五年前,周誉曾设宴托林乎兄邀我去平南王府赴宴。”
萧潜看着贺婉道:“ 但当时我刚从平南城回京,身上旧伤未愈,便未去赴宴。”
晋文十七年,那年萧潜不过十七岁,却已先后在靖西城、平南城、北疆等地先后参加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立下诸多战功,是名副其实的少年将军。
而且那年平南城山匪肆虐,萧潜奉旨去平南城助平南王剿匪时曾单枪匹马闯入匪山、生擒贼匪首领。
贺婉搜刮出脑中的记忆,眉心微皱道:“难道周誉因你未去赴宴便记恨起你?”
“倒谈不上记恨,只是……道不同。”
萧潜摩挲着杯沿,斟酌措辞:“那件事后不久,北月国突袭北疆边境,圣上便命我率军北上御敌。不料一年前,军中暗探却无意截获一封从北月国边境送往国都的密函。”
“密函?”贺婉眼眸微转,忽而瞪大双眼道:“我明白了,难道周誉是贼喊捉贼?”
萧潜没有否认她的猜测,继续道:“当日为了追踪密函背后之人,我曾命人将那密函放回送信之人身上,又派人跟踪那送信之人,但这幕后之人心思极为缜密,我派去跟踪的人竟被其反杀。”
说到此处,他眸光渐渐变寒:“在这之后我们就断了线索,直到三个月前,我的人终于又截获一封从国都送往北月国的密函,此事才终于有了一些进展。”
“那如今你手中可已有确凿证据?”贺婉双眸不由亮起。
——若是有,爹爹就有救了!
萧潜却默了默,垂眸抿唇:“萧某手中证据,尚不足以论平南王府之罪。”
贺婉眼中闪烁的光瞬间熄了:“论平南王府之罪……”
是啊,论平南王府之罪,而不是论周誉一人之罪……
莫说周誉此人有男主光环,莫说以后晋国天下终究会落在周誉手中,就说如今,他身后也是整个平南王府、是平南王和平南城,还有平南王府这十数年来在京中结交的平南王党羽。
只要一招不慎,莫说是救爹爹,恐怕恐怕萧国公府会更早被灭、恐怕晋国皇位会更早易主、恐怕萧潜会更早殒命。
贺婉垂眸,捧着茶盏的指节不知何时已用力到发白,事情是何时失控到这一地步的?
她以为她做得那些事是在延迟和避免萧潜死亡的到来,可现在看来结果好像适得其反,甚至还牵累了爹爹和娘亲……
“县主……”看见贺婉这般落寞的神色,萧潜不由低唤一声,动作略显生疏地握住她的手,轻咳一声安慰道:“虽然我们一时半刻尚无法扳倒周誉和平南王府,但救靖远侯的方法却是有的。”
贺婉抬眸,双眼亮晶晶:“什么办法?”
萧潜微顿,迅速收回手淡笑了下:“此时需得保密,你只管信我,好生在府中待着,别想着往外跑。”
贺婉轻怔,萧潜这是猜到她心思了吗?
她不由缩了缩肩,道:“我信你,我不往外跑,不给你添麻烦。”
外头忽然起了大风,风声呼啸卷起落了枯叶,天上阴云似乎也叫这大风吹得散了散,漏出几缕微弱的星光,不过那原本还本还算皎洁的月亮却又叫阴云遮去大半。
萧潜饮尽茶盏中的清水便起身告辞,贺婉跟在他身后随他走到院外,目光牢牢盯着他的背影好像想对他说些什么。
可直到萧潜驻足,转身向她道别,她却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而星空之下,萧潜负手而立也似想到了什么,不禁低咳一声,未语耳先红:“夜深,县主刚经一场大病,莫要再在院中吹风受寒,早些安寝。”
贺婉抿唇,乖乖答应:“好。”
贺婉答应的痛快,却反而让萧潜觉得她不会那么听话。
他静静凝视贺婉片刻,不得又多嘱咐了几句:“这段时间不管有何进展,每隔三日,夜里子时,我会派人来给你送信。”
“啊?”贺婉闻言急忙摇头:“不用,没有必要因为我而让你的人无缘无故增加风险。我、我保证会听你的话,好生留在府中,你不用担心。”
萧潜眸光沉沉瞧着贺婉的脸色,见她面容认真,心底的担忧倒也消了几分:“那萧某……走了。”
贺婉又乖乖点头:“嗯。”
倒是有些听话的不像她了,往常这时候她分明都会缠着抱他……
萧潜心中思衬,深深望她一眼,却是没有再犹豫,飞身离去,身影很快便融进浓厚诡谲的夜色中。
第四十八章 晕就晕了
夜风萧萧, 冷风不留情面地袭击贺婉面门。
她望着萧潜背影消失的地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抬脚往屋里走去。
然她虽听话的回屋上榻,人却没有半点儿睡意,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深夜里极有精神地眨了又眨, 直到天边泛起乌青色才缓缓阖在一起。
但这天晚上睡不着的不止贺婉一个。
萧潜、靖远侯夫人、高阳长公主、晋文帝……甚至周誉,皆都默契的一夜未眠。
战争的号角,已在夜幕之中无声吹响。
贺婉没睡多久就醒了。
她做了场噩梦,梦里情境好似在穿书前又好似在穿书后。
敌人手木仓中那颗精准无比扎进她脑门儿的子弹飞到半途忽然变成了一支短弩•箭, 那弩•箭飞到眼前时她便醒了过来。
窗外的天好似比她睡前亮了一些,但也没亮到哪去, 天色看起来不太好, 可能今晚真的会下雪。
贺婉脑中无端冒出这个念头, 她轻笑了声,而后揉揉发胀的脑袋, 扬声问道:“秀荷, 现在什么时辰?”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霜儿和秀荷如今已各司其职, 通常在贺婉身边贴身陪着贺婉的是秀荷,霜儿则更擅长替贺婉与旁人打交道, 帮她处理大小事宜。
她话音一落, 秀荷便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才刚到辰时,小姐,您要起吗?”
贺婉点点头:“嗯,先去娘亲那儿, 回来再用早饭。”
昨晚上她用脑袋“走马观花”式的把这两日发生之事全都过了一遍, 心里倒是稍稍有了点数,娘亲可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主, 怎会因旁人说几句她的坏话便不见她?
别说她没做此事,即便此事真是她所为,依娘亲的性子,那必然也得把她叫到跟前亲自问一翻才肯信。
所以昨日娘亲不见她,说不定是她心里已然在盘算什么了……
而正如贺婉所料,两刻钟后,她在远睿院院门外再一次吃了闭门羹。
但这次,贺婉没像昨日那样离去,而是使起小性子道:“娘亲不愿见我,那我就在这儿等到娘亲愿意见我为止。”
“小姐……”
胡嬷嬷心下微惊,有心想劝一劝,却也知道小姐其实像极了夫人,两人都是倔性子。她只能叹口气,回院禀报。
“她愿意等,那便等着。”
玉睿郡主好似还在气头上,神色疏离又冷漠地放下瓷勺:“我乏了,撤了吧。”
胡嬷嬷看一眼玉睿郡主没用几口的粥垂头应了声“是”,急忙上前去将早膳都端了出去。
等她再回来时便见玉睿郡主侧着身子躺在了床榻上,好似是睡着了。
胡嬷嬷昨晚上陪玉睿郡主一宿,知道她昨天一夜没能合眼,见状便不敢再打扰,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
又忧心忡忡的来到院外劝贺婉:“小姐,夫人昨夜没休息好,方才刚刚又睡下,不若您先回明昭院,若夫人醒了,老奴便叫人往明昭院跑一趟。”
贺婉闻言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不了嬷嬷,我就在外头等着。娘亲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我便立即进去见娘亲。”
看着贺婉脸上那和玉睿郡主如出一辙的倔色,胡嬷嬷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将霜儿叫到一旁吩咐了几句话。
霜儿做事向来麻利,得了吩咐,很快便唤来府中小厮就近搬来桌椅软塌好让贺婉有个歇脚的地儿,而后自己又往明昭院跑了一趟抱来两件白狐狸毛氅衣,身后还跟着厨房送早膳的小丫鬟。
贺婉近来没什么架子,平日里霜儿办事也极有分寸,故而方才她见霜儿离开便并未阻拦,谁知霜儿竟是忙着替她张罗这些事去了。
这……事儿办得看起来确实是贴心。
可她如今是在娘亲面前卖可怜啊。
桌椅软塌一摆、狐狸氅衣一披、热腾腾地饭菜一放,娘亲还怎么可能会可怜她?
不气得让人把她打回明昭院便不错了!
因此待霜儿走至跟前,贺婉霎时怒红了一张脸:“备这些东西作甚!我不冷不坐也不吃!拿走!都拿走!”
霜儿刚刚走到贺婉跟前,字都没张口说一个,便冷不丁先承了贺婉一番怒气。
她脸色瞬间白了白,却硬着头皮道:“小姐,小姐您别气。您大病初愈,受不得寒,您气霜儿不要紧,但您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啊。”
一听霜儿这样说,秀荷好似忽然被人点醒了一般,立刻也跟着附和劝道:“是啊小姐,您得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贺婉顿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俩姑娘怎么回事?平时挺听话的,怎么这会儿却非要跟她杠着来呢?
“我说不用就不用!”
贺婉无法,只好气冲冲打掉霜儿捧在手里的氅衣,这一打,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大声斥喊道:“你们一个个是想造反不成吗!究竟本县主是主子还是你们是主子!”
“小姐——”
霜儿、秀荷齐声一呼,闻言急急跪到地上:“小姐明鉴,奴婢绝无半点僭越之心!”
随着她们两人的话音落下,后面那些送饭菜和送桌椅板凳的丫鬟小厮们也“噗通噗通”地跪了下来,震耳欲聋的齐声哭喊:“小姐,奴/奴婢冤枉——”
贺婉耳朵一炸,方才心底那个隐约的念头却好像更清晰了些。
她生于一个“人人生而平等”的时代,可即使是在那个时代,平等也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
有人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不费吹之力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有人出生时只有一只将碎不碎的破土碗,穷尽一生想要改变命运,到头来却只能将那只破土碗勉强补全。
比如她,上下两辈子,所求竟不过一个苟活。
可偏偏就连这么点微小愿望,上天似乎都不太愿意成全她。
贺婉心底无声哂笑,说不清是喜是悲,面上却忽然白眼一翻,“咣当”一声倒了地。
哭喊声骤然一顿,秀荷离贺婉最近,闻声忙扑到贺婉身边扶她:“小姐,小姐您醒醒——”
霜儿紧随起来赶来贺婉身边,见状立即对身后跪着的众人喊道:“快!快去叫府医!”
远睿院院外毫无意外的乱了起来。
可即便闹出这么大动静,靖远侯夫人却好像半点都不心疼贺婉,听了胡嬷嬷的禀报,只淡哼一声:“那混账东西惯会耍些小聪明,晕就晕了,死不了。”
胡嬷嬷何曾见过玉睿郡主对贺婉如此凉薄过?
当下便将嗓子里那些劝慰的话通通咽回了肚里,转身走去院外帮忙去了。
不过等她再回到院外时,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地界此刻却已不见人影。
霜儿和秀荷把贺婉抬上软塌,由府中小厮抬着回了明昭院。
胡嬷嬷便召来远睿院一个略有些眼生的丫鬟,让她去明昭院守消息去了。
不肖多时,那丫鬟回来禀报:“府医说小姐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身子没什么大碍,给小姐开了副养身的方子。”
胡嬷嬷松了口气:“这就好,我回去想法子把消息告诉夫人,你继续去明昭院守着,小姐若醒了,你即刻回来禀报我。”
那丫鬟又应是,再次脚步匆匆地赶去明昭院。但这回她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贺婉醒来的消息。
倒是天公爱作美,夜幕降临时竟真如萧潜所言,漆黑如墨的夜空上一点点飘下雪花,晶莹剔透,以不可预见之势迅速覆盖住人间。
明昭院内灯火通明,府医早已离去,丫鬟小厮心怀侥幸的各自回了自个儿院子。
上一副药不知何时凉透了,霜儿摸了摸碗边起身:“秀荷,我再去小厨房让人煎一副药,你好生照顾小姐。”
秀荷忙应声:“我会的,你放心去吧,霜儿姐姐。”
“嗯。”霜儿轻轻点头,端起一口没动的药碗出了房门。
院内,胡嬷嬷支来的丫鬟还在廊檐下等着,看见霜儿出来,忙走上前去问道:“小姐怎么样了?可醒了?”
“尚未。”霜儿说着凝眉,唇角微微下垂,瞧着有些不悦:“你先回去,小姐若醒了,我自会通知嬷嬷。”
那丫鬟闻言眉心稍稍蹙了蹙,有些不爽霜儿这般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
可天边下着鹅毛大雪,眨眼间便积了两指厚,她的确不想在这儿受冻。
“知道了。”那丫鬟面带不屑甩甩袖子,昂起头与霜儿擦肩而过。
面对她这番带着挑衅意味的动作,霜儿丝毫不为所动。
她垂眼,拍拍肩,便面色如常的穿过庑廊,走去小厨房。
床榻上,昏迷一天的人儿却颤颤睫毛,轻轻张开一条眼缝。
秀荷此时正规规矩矩守在床榻前,但她向来心不细,并未发现贺婉“偷偷睁眼”这一细微的动作。
霜儿回来的时候端了壶茶水。
进了里间,她屈身把托盘放到小茶几上,为自己和秀荷各倒了一杯水道:“秀荷,来,喝口水。今晚我来守小姐,你待会儿便回去睡吧。”
“不行,霜儿姐姐。”
秀荷接过茶水,低头小小抿了一口,道:“小姐若是醒来,说不定便要交待你去做什么,我还是与霜儿姐姐一起守夜吧。”
秀荷人虽不聪明,但贵在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只能做些跑腿的活,小姐若是有什么高难度的命令,她可做不来。
霜儿倒也未强求,闻言笑笑道:“也好,那你先去外间榻上歇着,咱们两个轮流守夜。”
秀荷这回没什么异议:“好。”——说完,大口喝下杯中剩余茶水,揉揉眼,摇摇晃晃的往外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