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贺婉轻呓出声。
不知是在回应还是在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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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石道,白雪皑皑。
今日的雪虽停了,寒风却仍呼呼刮着,三五不时便会卷起地上碎雪袭击行人面门。
宫人们正顶着寒风躬着身子扫雪,为今日上朝的官员开辟出一条能走的小道,偶尔遇见进宫上朝的官员,还得眼疾手快地停下手中的活向路过的大人们作揖行礼。
这般边扫边停,一直挨到辰正时分百官皆进了大殿,宫人们才终于松了口气,得以全心全意地扫起雪。
不用一扫一停,众人扫雪的速度明显变快不少,不肖片刻便将小道清了出来。
生怕一个不巧再遇见那些下朝的大人,宫人们一扫完立马就撤回了各自的宫里。
眨眼间,大殿外的石道便恢复了往日冷清。
可今日这朝却没那么早散。
自桂公公在殿前喊完那一嗓子“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后,大殿里奏本子的声音便没停过,不是这个有事报就是那个有本奏,中间还能夹杂两个言官参人。
周誉没一会儿便听得有些头疼。
他其实鲜少上朝。
外人瞧着他从小被晋文帝接入国都,又是自幼在皇宫长大,甚至连教他的先生更是晋文帝少时的老师,便都以为晋文帝有意立他为储。
然周誉知道,其实晋文帝一直在防着他。
就像当初赐他出宫立府、赐他官衔,看似给了他诸多荣宠,实则皆是虚物,无半点实权。
他这些年在国都不过是看着尊贵罢了。
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他原本并未打算对靖远侯府下死手,只想略施手段搅散贺、萧两家的婚事,一个贺朝是掌管靖西城十万大军的主帅,一个萧潜年纪轻轻便是手握军权的骠骑大将军。
这两家若是结为亲家……
周誉曾以为晋文帝是在犯蠢。
直到后来得知那桩二十年前的秘闻,他才发现,原来犯蠢的人是他。
周誉余光瞄一眼龙椅上认真听奏的晋文帝,眼底倏地闪过一道狠光,随即将手侧放到腰后向刑部侍郎下达奏本暗令。
刑部侍郎看见指示以后却瞬间急出了一脑门儿冷汗,他昨天夜里的确按照周誉的吩咐于夜半时分带着好酒好菜去了天牢见靖远侯。
可谁想到他在天牢里不仅没见到靖远侯,反而还被人一脖子敲晕在牢房冻了大半夜。
直到天亮时狱卒换班才发现他,一杯凉茶将他泼醒过来。
但那时已然来不及将此时禀报给周誉。
他匆忙回府换上朝服,原是想着赶在圣上上朝前再找机会把消息递给世子,不料刚踏进大殿竟又被都察院沈指挥使叫住询问前日屠夫杀人的案子,直到圣上登殿才放他回了自己位置。
如此一来二去,是以此时周誉尚不知晓他欲谋害靖远侯性命的计策并未成功。
耳旁言官气呼呼指责都察院办案扰乱国都治安的声音终于随着晋文帝下令“罚指挥使沈从一个月俸禄”的话语消下耳畔,周誉微微偏头看向刑部侍郎,眼含威压。
刑部侍郎浑身一激灵,只能硬着头皮迈出右脚,在晋文帝略显不耐烦地眼神中躬身奏道:“陛下,臣刘明有事启奏——”
晋文帝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这都半个时辰了,他还以为鱼儿看见了钩子不愿上钩了呢。
“何事?”晋文帝双眸一眯,身子向后仰了仰,看模样像是有些乏了。
“回陛下!”刘明忽然噗通一声跪地,声泪俱下:“微臣看守不利,竟让靖远侯于狱中逃跑,恳请陛下赐罪!”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顿时陷入寂静。
周誉双眸锐利射向刘明,似乎是在无声质问他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
可刘明哪还敢看他?话说出口时便低低伏下头,那眼珠子只敢盯着地面转。
不料下一瞬却听有人没忍住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沈卿。”龙椅上,晋文帝循声望去,待看见沈从时顿时故作不悦地皱了皱眉:“怎么?一个月俸禄罚少了,那你看朕罚你半年俸禄如何?”
沈从自知失仪,急忙敛起笑上前一步向晋文帝解释道:“请陛下恕罪!臣……臣只是太过惊讶,没想到刘大人行事竟如此愚钝鲁莽。”
刘明闻言霍然转头看向沈从,面露薄怒:“沈大人此言何意?”
沈从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刘大人,贺侯并非深夜逃跑,而是被我都察院的人带去了都察院密牢。”
他说着啧叹一声,淡淡垂眼:“如若刘大人不是愚钝鲁莽,那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不然便是找昨夜当值的牢头问一问也不该不知道此事啊……”
沈指挥使这一番话说得轻轻巧巧,刘侍郎却战战兢兢又出了一身冷汗。
便是周誉脚下亦生出一股凉意。
大理寺卿郑大人却在这时忽然掺了一脚进来:“陛下,沈指挥使怎能将贺侯带去他都察院密牢?臣以为,贺侯私通北月国四皇子一案尚未查明真相,按律,贺侯应被关押在刑部才是。”
“可陆老尚书自年初便告病赋闲在家,陛下,臣以为如今之刑部,无人有查清此案的能力。”沈从性情桀骜,无论是办案还是做人,常常不懂得给人留情面。
譬如今日,一张口便将整个刑部的人都得罪了。
于是只听他话音刚落,刚刚才安静了一些的大殿顿时又变得热闹起来。
刑部官员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向晋文帝表明他们刑部势要查清此案的决心。
直听得晋文帝听见有人唤他“陛下——”就觉得脑仁疼。
偏沈从还不觉得是自己惹出了祸端,看见刑部那些数得上号数不上号的大官小官都要闹着由刑部主理此案的劲头,冷不丁就煽风点火道:“陛下,既然刑部之人都觉得他们可以,不如您就从他们中选出一个人来主理此案?”
“……”方才闹腾个不停的人忽然间安静如鸡。
一块儿为刑部说话是一回事,真要主理此案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一个不慎,别说是乌纱帽,怕是项上人头都难保啊。
压力一下子就来到了刑部右侍郎赵大人身上。
接?
他看了一眼跪在前头的左侍郎刘明。
不接?
他又感受到刑部众官员汇聚到他身上的重重目光。
幸而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一身绛紫色朝服的萧潜忽然向前一步,眉眼沉冷道:“陛下,臣萧潜——愿为陛下分忧。”
第五十五章 循私情
然大殿之上, 晋文帝听见萧潜所言却面色倏沉,似乎并不为他的挺身而出感到开怀。
昨日萧潜拿着御赐令牌深夜入宫,求晋文帝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看守靖远侯府的禁卫军换成他麾下的宿卫军。
晋文帝允了, 却也有条件——便是让他除此之外不要再在明面上插手靖远侯府之事。
彼时萧潜沉默不言, 晋文帝便以为萧潜是应下了条件,不曾想这小子竟在早朝上当着百官的面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不过,此事可如不了萧潜这小子的意。
都不用他说什么,底下那群人中自有人出声反对。
果不其然, 晋文帝这念头刚落下,便见大理寺卿郑文屠第一个站了出来, 在那儿吹胡子瞪眼道:“陛下, 臣以为萧将军与靖远侯之女定有婚约, 恐不便主理此案。”
有郑大人出头,后面很快又有几人站了出来, 纷纷向晋文帝表示道——
“陛下, 微臣也以为不可……”
“陛下, 微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有理。”
“陛下……”
如此接连几人附和后, 这戏就到了收场的时候。
于是晋文帝大手一挥,佯装不悦道:“那诸位爱卿认为谁来主理此案合适?”
“这……”
朝堂上又是一阵沉默是金。
晋文帝其实心中早已有人选, 此刻见无人应答, 便准备开口直接点名。
不料就在这时,周誉却忽然站出来道:“陛下,此案既是由臣揭发,臣愿继续追查下去, 恳请陛下恩准。”
晋文帝闻言看向周誉的目光却霎时变得幽深, 他把周誉放在身边教养多年,可为何这心性……唉, 罢了。
他们皇室,或许注定亲缘淡薄。
偏生这回,大殿上竟无人出来阻止。
晋文帝浑身气场不禁变盛,眼眸半眯扫视群臣,最后又将视线落在大理寺卿郑文屠身上,语气威严道:“郑卿以为誉儿如何?”
“臣……”郑文屠胡子颤了颤,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老臣以为此案是由平南王世子揭发,再交由平南王世子来审倒算是合适。”
“哪合适?陛下,臣倒觉得不合适。”沈指挥使闻言眉一挑,举着玉板又从队列中站了出来:“方才萧将军说愿主理此案,殿中同僚们皆认为萧将军会为了和明昭县主的婚约循私情,不应审理此案。”
“是以臣以为,平南王世子亦如是。”
“毕竟平南王世子月初时还特地跑去礼部求了婚书去靖远侯府求亲,只不过……”
沈指挥使微顿,挑衅似地看了眼周誉,而后才面向晋文帝垂首道:“迟了萧将军一步,被明昭县主婉拒了。”
周誉闻言顿时眸光一紧,急急望向晋文帝道:“陛下,臣——”
晋文帝却摆手示意他噤声,转而将礼部侍郎陈通唤了出来,沉声询问:“可有此事?”
陈通不敢有所隐瞒,立即躬身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
周誉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当日求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不料今日竟成了他的阻碍。
“既如此……”
龙椅之上,晋文帝目光沉沉地扫视群臣后看向郑文屠和沈从二人,明显语气不悦道:“郑卿,沈卿,此案便交由你二人共同主理如何?”
此案本就该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共同审理,只不过三司素来各司其职,按照礼法,当由刑部主审、大理寺和都察院从旁协助。
陆老尚书告假赋闲在家,原本由两位刑部侍郎来审此案也并无不可。
可今日这两位侍郎的表现却是让人大失所望。
主动请缨的萧潜和周瑜又皆有“循私情”之嫌。
如此一来,这主审之位倒真就只能落在大理寺卿郑文屠和都察院指挥使沈从的头上。
沈指挥使昨晚连夜将靖远侯从天牢带去了他都察院密牢,其“司马昭之心”,可谓是路人皆知。
故而这会儿听见晋文帝询问,面上顿时再无半点扭捏,径直上前道:“陛下之令,臣沈从莫敢不从。”
郑文屠老脸不禁一白:“……”
小沈大人的嘴皮子真是不饶人,说得好像他这老头敢不从似的。
默了默,郑文屠只得上前一步道:“老臣谨遵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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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时,天色仍不算太好,太阳被云层遮盖在后,光影朦胧。
晋文帝留下萧潜,唤他去御书房叙话。
而眼看着众人散去,一直跪在大殿上的刑部左侍郎刘明才抬手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揉揉自己酸胀僵硬的老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赵侍郎在人群中默了片刻后过来扶他。
两人毕竟有多年同门之谊,关系总是要比旁人好些。
而且赵侍郎也想问问刘明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会不问过牢头就以为靖远侯逃跑越狱闹出这么大一番笑话?
“唉!我昨儿夜里去探过靖远侯……”
刘明面露尴尬,只能半真半假的向赵大人解释:“原是想好好和靖远侯聊聊,劝其坦白交待,或许陛下念及靖远侯府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还会放他们靖远侯府一条生路,谁知道……唉!”
刘明重重叹了口气。
赵侍郎见状顿时便对刘明的说辞深信不疑。
不过——“即便如此,刘兄今早至少也该将此事知会我一声,否则怎会闹出如此乌龙?”
刘明嘴角抽抽:“……”
他当时全想着怎么向世子交待,哪顾得上赵仁德呀?
但当着赵侍郎的面话却不能这么说,刘明在赵侍郎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殿门,胡乱搪塞道:“唉,我也想将此事告诉赵兄,可我一进殿就被沈从缠住了,实在是脱不开身啊。”
沈从?赵侍郎脚步忽然停住:“刘兄,你说你昨夜在牢中被打晕,此事该不会就是沈从示意他那帮手下干的吧?”
刘明一听脚步也倏然停住,双眼瞬间瞪得浑圆,怒而疾行道:“这个天杀的沈从,本官这就去找他要个说法——”
被这么一气,他的双腿忽然就不酸也不麻了。
然这日直到天黑刘明最终也没在沈从那儿讨到说法。
一是无凭无据,沈从压根不会认。
二是他虽年纪比沈从大上许多,但官职却比沈从低上一级。
到晚上他回府时更是接到噩耗——他被连降两级,从刑部侍郎降为了刑部主事。
此后再见沈从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萧潜回去的也晚。
晋文帝不知留他在御书房说了什么,直到天边暮色渐起才将人放出了宫。
好在贺婉醒得也不早,她昨晚一夜未眠,心中忧思过甚又和贼人打了一架,可谓是精神和身体都消耗过度,竟一直睡到暮色四合才醒。
玉睿郡主守了她一整天,甫一见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凤眸顿时便忍不住落了泪:“乖乖女儿,你终于醒了……”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
贺婉唇角微勾,仍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才嗓音嘶哑道:“娘亲,你不要哭,哭起来就不美了哦。不美的话,娘亲小心爹爹回家以后给我找姨娘……”
“他敢!”玉睿郡主的眼泪瞬间止住,凤眸一扬道:“你爹爹若是敢招三惹四,娘亲定把他大卸八块!”
贺婉不禁轻笑出声,勉力睁开双眼看着玉睿郡主道:“嗯,到时女儿肯定站在娘亲这边跟娘亲一起揍爹爹,咱们就专打爹爹的脸,把爹爹打得祖父都认不出来好不好?”
噗。玉睿郡主没忍住笑出泪花,不由伸手点了点贺婉额头,嗔道:“你这丫头鬼灵精怪,若你爹爹听到这番话,怕是又要说你这小棉袄漏风!”
……
经历了胡嬷嬷和霜儿的背叛,如今靖远侯府之中值得信任的人屈指可数。
玉睿郡主见女儿醒来总算是稍稍放下了心。
眼见时辰不早,担心女儿受饿,她便带着秀香去了厨房亲自为贺婉煮粥。
而漏风小棉袄又在床上躺了半刻才起。
秀荷晌午时便安然无恙的醒了过来,这会儿早已在屋里候着。
听见贺婉要起,立马便去端了热水来伺候贺婉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