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建在远离尘世的雪山,而驻地却扎在喧闹人世的最深处。
不避俗世,不眷红尘,便是凡界第一仙门天雪宗。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能忆起绵延千里的风雪与松烟。
公西迢在宿萤旁边,虽然不明显,却好在他足够敏锐,看出宿萤此刻内心的翻涌,一时任她感慨,没急着过去。
然而喻澄昏头昏脑,心里又着急他师兄,三步两步跨上台阶,气喘吁吁跟守着门口的打招呼:“郑……郑师兄,我把公西大人带来了!”
束发的郑姓少年早就看见他,赶紧朝门内示意:“赶紧进去吧,刚才张师兄催了!”
喻澄忙不迭点头,回头看公西迢和宿萤,刚好看见宿萤望着牌匾入神,疑惑地停了步子。
郑姓少年看他停了,莫名道:“干什么呢?”
随喻澄目光看去,不远处站了个白衣出尘的仙子。同样是白衣,但她偏最能穿出一种远离尘世的寂寥。
闹市在她背后皆是浮云蜃景,明明身处其中,却好似生生割裂开,一动一静,泾渭分明。
少年突然想到了天雪宗后山的雪崖。
门内许久不见人,里面终是传出了闹哄哄的动静,郑姓少年猛的回过神,这才看见宿萤旁边的公西迢,赶紧招手:“公西大人,请进来吧!”
公西迢瞧着宿萤挪开目光,转头看他,便上前几步进了院门。宿萤跟在他旁边。
一进门是一片宽敞的操练场,场地四角各竖了一人高的木人,其上轻轻重重布满剑痕。
正对面一个不大不小的堂屋,四周皆是低矮房舍,简洁宽敞地围了一圈。
“公西大人。”
听到旁侧传来声音,宿萤转过身,三四个天雪宗弟子正向他们过来。为首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目温和,正是他在说话。
“涂小仙人。”公西迢点头,“听说有人失踪?”
涂巳拱手行礼,直起身后忙点头:“今一早起来,秋栾师弟便不见了!”
他一边说着,眼神余光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宿萤。看周身气质,应当也是修仙人。只是不曾见过,但莫名有着几分眼熟。
不止是他,他身后几个师弟,也纷纷将目光投向宿萤。
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公西迢,他上前一步,挡住他们看向宿萤的目光:“秋栾原本住哪儿?”
“噢,大人请往这边。”
涂巳暂且将疑惑放下,转身向两侧屋舍去。然而就在即将转入屋舍另一侧时,涂巳身边的少年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是她!”
颇尖利的嗓音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还在门口注视操练场的宿萤。
公西迢心道不好。
涂巳不明就里:“师弟你不要指着人家!”
“师兄!她就是咱们天雪宗的叛徒!”
一语哗然。
周围天雪宗弟子的眼神纷纷变了,听过的如涂巳身后几人,顿时面上露出提防,没听过的如守门两个,瞪大了眼睛不知发生何事。
“张、张师兄,什么叛徒?”喻澄呆呆地问。
旁边涂巳惊得顾不上拦他,张千涧指着宿萤:“她就是害咱们天雪宗几百年无人飞升的罪人!”
说完就吵着喻澄吼道:“你带她来干什么?造反吗?”
涂巳从惊讶里缓过神,赶紧按下张千涧的手,“喻澄又不知道,你冲他吼做什么!”
“他故意的吧!”
“够了!”
众弟子纷纷看向脸色难看的公西迢,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涂巳有些尴尬,飞快瞟了一眼宿萤,对公西迢道:“公西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位……她和我们宗门有些过节……”
“我正是在天雪宗认识的她,那会儿还没你们这些毛孩子呢。”公西迢冷笑一声,一语让院中除宿萤以外的人瞪大了眼。
公西迢镇住了众弟子,看向宿萤,她方才一直静静地听这些人说话,一句反驳也没有。脸上无忿无怒,但却也不像事不关己。
直到安静下来,她才完全转向了涂巳几人,打量了一番对面,看向了他们腰间束带。
和喻澄等弟子不同,张千涧那几人束带上皆有一圈银纹,涂巳则有两圈。
“‘遥峰’二重,不错。”
话一出口,其他人皆是一愣。
宿萤毫无所觉,接着道:“不必完全照着你师父的路子,他内力太锋锐,你不适合。”
说完见对面没反应,宿萤抬眼看了一眼名叫涂巳的少年。
众弟子这才明白宿萤在说什么。“遥峰”是天雪宗内最为基础的内力功法之一,大多数弟子练的都是这个。束带上的银纹数量,便是意味着练到几重。
张千涧练到一重,涂巳到二重。而喻澄等束带上空白一片的弟子,便是还未能成功引气成源。倒也无怪乎张千涧总是一脸倨傲,毕竟对于年轻弟子而言,束带上有银纹,便意味着正式入了修仙的门槛,有资格追求那遥不可及的高峰了。
涂巳还没说话,张千涧先按捺不住:“你怎么知道师兄不适合?你定是看他天资过人,故意干扰他的道心!”
第40章 醉人
其他弟子窃窃私语,看向宿萤的眼神各异。互相窃窃私语拼凑了原委,那眼神里都没什么善意。
独喻澄一个,愣愣站在中间,也没人把他拽去。
公西迢揉揉眉心,往回走了几步,站在宿萤旁边:“她十九岁时候已经练到第八重了。”
此话一出,周遭顿时惊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对此,公西迢又补了一句:“‘草木荣’练到第七重。”
众弟子不会出声了。
“草木荣”是天雪宗的另一道功法,与“遥峰”相辅相成,共同成为天雪宗的底蕴和精华。只是比起“遥峰”来说复杂许多,限制也多,多数弟子在将“遥峰”练到个九重后,才会尝试着练“草木荣”。
唯有将两道功法融会贯通,才能称得上修习了完整的天雪宗功法,成为彻彻底底的天雪宗门人。
宗门中修了两个功法的人实则不少,只是大多都已在修仙途上浸淫多年,是这群十来岁少年的师父一辈往上,平辈里还没出一个。
由是他们听说宿萤在十九岁时,将两门功法练到了七八重,才露出那副表情。
而宿萤没有任何反应,就当没听见张千涧和公西迢的话,继续对涂巳道:“去练练‘草木荣’,更合你的路数。”
张千涧又有话说了:“你是要害师兄吧?‘遥峰’才练到第二重怎么练‘草木荣’?”
宿萤闻言,轻轻蹙眉。虽然没说话,神情里的意思却清楚明白。
怎么不能练?
众人:“……”
天才的世界他们不懂。
喻澄也不是太懂,本来是来查秋栾失踪的,为什么讨论起了天雪宗叛徒和功法的事。
他入门才半年,虽是掌门亲传弟子,却连亲师父面都没见过几次。而正因他一入门便亲传的身份,其他弟子都多少和他疏远。更有甚者如张千涧,更是看他不顺眼。
也难怪,喻澄自己也稀里糊涂,练了半年了连“遥峰”第一重都不算,全身上下没一处特别,怎么就被天雪宗掌门收为亲传。
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喻澄干脆挪到公西迢旁边,提醒:“秋……秋师兄!”
他声音不大不小,其他人也都听个分明,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
公西迢瞧着,心里为可怜的秋栾捏一把汗——一群什么师兄弟这是!
然而宿萤在这,其他弟子也觉得有点怪异,人是公西迢带来的,他们也打不过……一时间纷纷看向了涂巳。
涂巳也为难,旁的也就算了,他们这些弟子在宗门的时候,关于宿萤与天雪宗的事私底下传出八百个版本,多数不是好话,宿萤的画像也流传了不少。而张千涧的师父,掌门的师弟,最拿手的口头禅就是离愔与宿萤师徒的坏话,多数传播版本都是从他的话里拼凑的。
大致是说宿萤在天界搞了大事惹恼天君,而离愔纵容宿萤毫无底线,天君气恼,打听到了师徒俩在天雪宗地界待了不少日子,便一声令下,令仙官削了天雪宗门人飞升的资格。至于具体搞了什么事情,争风吃醋偷鸡摸狗说什么的都有。
天雪宗乃是仙门,修仙就是为了飞升,资格被削,那还修个什么大劲。
据说当时,好几位临近飞升的门人临门一脚,生生被削去资格,更有一位,已经修成半个仙身,却半道被剥了去,心绪不平内力紊乱,直接走火入魔,溘然长逝。
传说,正是如今天雪宗掌门的师父,前任掌门。
这位掌门在离愔师徒在时,事事周到,极为亲厚,专门将整片后山划给两师徒,为其着想不少。而最后竟因此不得善终,谁人听了不骂这师徒两声白眼狼。
可以说,宿萤在天雪宗,是个人人都认识,时常挂在嘴边最适合指桑骂槐的代表人物。
然而平日里传的那些版本,没人说宿萤的气质比仙人还仙,简直称得上所有天雪宗弟子最想要成为的仙人样子,也没人说过宿萤还会指点修行。
张千涧跟个炮筒似的揣度,涂巳却知道宿萤说的一句不错。
下山来裕安城历练之前,掌门曾偶然提点过他几句,说他可以看看“草木荣”的口诀。
涂巳平日不怎么听那些传言,但却很难以平常之心面对传说中的宿萤,此刻实在是头疼,支支吾吾半天没出声。
见他这样,公西迢和宿萤自然明白他为难什么。
公西迢知晓事情真相,也多少知道离愔和宿萤后来做了什么,心中不平,对这群仙门崽子积攒已久的火气翻涌,脸已经拉下来了——
“我不为失踪之事而来,只查失魂。”
——我不管天雪宗的事,随你们怎么看怎么说。
宿萤冷清清的声音传来,脸上又如往常一样,像是蒙了层霜,仿佛方才她的细微动容从来没存在过。
公西迢转头看她,却见她正看来。
他看不大懂宿萤究竟什么意思,却也能明白她显而易见的意思,叫他别插手。
偌大的院子因宿萤一句话而鸦雀无声,连激烈吵闹的痕迹都不剩,只剩下漠然的冰点。
涂巳抿了抿嘴,回手按住又想发话的张千涧的手腕,轻轻摇头。
“两位请往这边。”
……
秋栾的屋子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和他熟悉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失魂。总之这一趟毫无所获。
差遣公西迢走了一趟,还看了笑话,涂巳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言语间倒是客气讨好。
只是公西迢不吃这一套,当涂巳问起是否需要派人一起查时,公西迢大喇喇“嚯”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只会在驻地里晃悠呢,还知道事情要费力气查啊?”
涂巳听在耳朵里,知道公西迢是在说先前天雪宗弟子躲懒撒泼,只赔着笑,不敢说什么。
前几天也就算了。可方才公西迢自己说了,他和宿萤是在天雪宗认识的,那可都是百年以前的事了。且宿萤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仙人,公西迢和她站在一块气场分毫不差。
谁还敢说公西迢只是个普普通通武艺不错的江湖捕头?
公西迢虽然生气,却也没法真和他们太计较。心里打算好了,反正之后他们也不敢躲懒,趁此机会折腾折腾,小惩大诫。
而面上,公西迢扫了一眼眼巴巴瞧着他的众弟子:“小孩子好好学说话,嚼那么些舌根子也不怕烂了嘴——那小子懂礼数,让他跟着我吧,其他的自个儿找衙门要活儿去。”
说完还特意瞥了一眼张千涧:“尤其是嘴臭的,去学学做人。”
张千涧脸气得通红,却一句话也不敢蹦。
喻澄被公西迢一拽领子揽过去,整个人状况外:“啊?我?”
“就你!”
……
宿萤回来之前,跟着的霜一已经一五一十地把驻地发生的事报给了云霁。
“天雪宗?竟和宿萤有这么深渊源?”云霁此前全无了解,不过大致能猜到,估计和宿萤为了狐妖王闹天界的事脱不了干系。
挡凡人飞升,对天君而言易如反掌,还能给宿萤惹一身麻烦。
看宿萤的态度,她似乎对天雪宗并无恶感,对其指责也丝毫不辩解,以云霁对宿萤的了解,她大概是自责不浅。
别看宿萤冷冰冰的,却最为重情重义,其实她大可以不管天雪宗这些萍水之人,反正飞升这事,百年也未必能有两三个。
只是若宿萤真的不管天雪宗,她也不会为了一个人闹得人仰马翻天下皆知了。
正想着,就听楼下开门声音。客人都叫萧瑕吓跑了,于是便干脆关了门,霏羽和纹凊刚出去玩,一时半刻回不来。
云霁当是宿萤回来了,便下楼去迎,才下了一半楼梯,往门口一看,却见到了个没想到的人。
那人听见动静,也抬起头看,见是云霁,立即露出笑来。
“你怎么来了?”云霁有些诧异,几步走到楼下,“翊王有事?”
“就不能是我想见姐姐,所以来看看?”
这人依旧一身黑色官服,俊秀修长,几日不见也没什么变化,来人正是扶青。
听惯了寒情各式各样的风骚话,扶青除了叫了声姐姐,实在没什么让云霁有任何波澜的威力。
扶青见她什么反应也没有,自己没趣:“算了算了,我对姐姐没什么吸引力。”
云霁一言难尽地摇头:“知道就好,到底什么事?”
“这回不是翊王。是为顺王,他自己一人跑了,我来把他抓回去。”
云霁疑惑:“为什么是你抓?孟梵呢?”
扶青耸肩:“孟梵有事忙,顺王没留口信,太子派了一队人四处找,我闲着没事也找呢,顺道来看看。”
他这么说,云霁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反正他们兄弟勾心斗角和她没关系,便实话实说:“刚才在我这,不过出了点意外,这会儿应该已经送回顺王府了。”
“意外?”扶青挑眉,好像发现了什么,鼻子嗅了嗅,眨了下眼。
云霁不太好想象萧瑕回到王府后的样子,尽管嘴上道:“不是大事。”
扶青坐下手托着脸,看了看空荡荡的茶楼:“姐姐最近在做什么?”
云霁给他倒了杯茶:“怎么有功夫关心我?”
“我当然关心你。”扶青嘴角微扬,手指托着茶杯转来转去,“只可惜近来事多,才查了顺王前阵子总去的琴楼,后头还有酒楼客栈,烦得很。”
云霁挑眉:“因为失魂?”
“姐姐果然也知道。”扶青叹了口气,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站起来,“龙文真君造孽无数,累得就是我们这些跑腿的。”
“就是来瞧瞧姐姐,看你都好,我就先走了。”扶青回头一笑,余光瞥见了寒情随意放在柜台上的两壶酒。
“姐姐,美酒醉人却也伤身,莫要贪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