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纤白细腻手指间拿着一枚银色钥匙,同他双手双脚上玄铁镣铐的颜色一模一样。
风阮见他只直愣愣地瞧着她,走上前蹲到他身边,眸光定定地看着他,好似一眼万年,要将他牢牢记在心中,“弗彻,今夜除君身上锁,予君日后自由身。”
今夜除君身上锁,予君日后自由身。自此天涯各一方,愿君日后平安喜乐,安度余生。
少女俯身,绸缎般的发色铺陈在身后,一荡一漾间擦蹭过弗彻的白衣,她的黑发,他的白衣,交织成一幅凝而不散的水墨图。
小巧的上古玄铁钥匙已经轻轻插.进镣铐锁眼之中。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却突然袭来。
他的手掌很大,将少女的手指紧紧包裹在其中,用了些力道,刚好阻止她的动作又不至于让她感到疼痛。
弗彻垂着双眸定定看着他,本就漆黑的双眸已渐浓如滴墨,幽邃如万丈深海之底,压迫窒息,眸底似有蛟龙金光一闪,妄图将眼前的少女吞噬于腹中。
风阮仍未所觉,并未抬头,另一只手在他握紧她的大掌上轻拍两下,“我弄痛你了?你握着我的手,我怎么开锁呀?”
男人的手掌缓缓离开,暗哑的嗓音落在她的头顶,“阮阮,穿白衣的并非都是佛陀,他们有的或许是恶鬼修罗。若是你不慎放出来一个修罗,该当如何?”
欲使修罗转菩提,唯一虚念妄想耳。
恶鬼修罗一旦放出,只会顺从自己的欲望掠夺吞噬世间一切,重燃硝烟,斩断天堑,踏上万古绝巅。
“弗彻,那你是佛陀还是修罗?”
风阮不在意地说着话,利落地将他双手上的镣铐打开,又去摸索着去找他双脚上的镣铐。
随着“咔”的一声响,弗彻身上带了十年之久的镣铐脱身。
她不知道,她打开的不仅仅是枷锁,而是烽火硝烟四起的乱世。
风阮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望进一双含着温润悲悯的眸子中。
悲悯?
弗彻第一次用这样的眸光看她,风阮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今日怪怪的?要出狱了不开心吗?”
弗彻声音哑沉,恍若情人间的呢喃低语,荡开琴弦轻拨般的旖旎,“开心。”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黑暗,问道:“阮阮,你明日便要成婚了?”
风阮将九天玄铁镣铐自他身上剥离,才抬眸看他,眉眼带笑,“明日大婚......我便不请你喝喜酒了,你还是赶紧离开得好。”
弗彻勾唇,精致唇角弯起的弧度毫无温度,“阮阮可愿送我最后一程?我自己出去的话,恐有些困难。”
风阮听罢起身,压下心底的酸涩,“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拿出乾坤袋中仅剩下的两枚隐身符,递给弗彻,红唇轻念咒法,指尖燃火,熟门熟路带着弗彻走出地释狱。
星空浩渺无极,清澈的光辉洒在静谧安详的夜中。
风阮带着弗彻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小巷,两人隐身符时限已过,清辉月色将两人身影拉的极长。
今夜是和他最后一次同路,却不会同归,风阮将步子放缓,却不敌路途终有走完的那一刻,前方停驻的马车,如同命运之斧,劈开了今夜最后一丝缱绻流连。
她停在早已备好的马车前,掀开车门弯腰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
少女的声音清亮柔软,“喏,弗彻,这是为你备好的新身份、路引还有一些盘缠干粮。此去符凉,山高水长......望君珍重。”
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是在与年少时心爱的郎君诀别,待得明日,她便要嫁做他人妇,将十七岁这一年的情感永远埋藏在心底。
风阮说完将包袱塞到他的怀中,仰头看着星月光辉,身旁春花凋落,告别年少时的绮梦。
见弗彻沉眸并未言语,风阮和他告别道:“那我走啦。”
只是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风阮才惊觉,这幽暗小巷中不知何时整齐排列了数十黑衣人。
他们应该功法高深,她竟一直未曾察觉。
一众黑衣人蒙着脸颊,身着冷硬铁甲,铁甲在幽暗的小巷中泛着薄寒冷厉的暗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并不像是三教五流的门派组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地狱铁卫。
他们只露出一双眼睛,鹰隼般锋利注视着她。
随后他们分开至两侧,一道紫色身影自夜色中款款走来。
她手执法杖,紫衣瑰丽庄重,雪肤韶颜,高贵莫测地静立在众多黑衣蒙面兵士的前方。
玄姬。
风阮眯了眯眼,大脑飞快运转,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即墨随竟然这么快便派人追了上来?
风阮皱着眉头,今日为了行动方便未拿长剑,掌心化出白绫,对着身后人道:“我来拦住他们,你快走!”
风阮手中白绫翻飞,在长空夜幕中滑出数道白色绫罗,好似九天仙人之舞,细腰在半空中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数道白绫水蛇般灵活卷起地上黑衣人,重重相击。
她用白绫之时好似神女重临,缥缈如天上仙,眉间朱砂隐隐,容颜都带着天地浩然之气。
风阮越打越发现,这些黑衣军士并未对她用刀剑,仿佛只想要拖住她,困住她,好像......不敢伤她分毫。
只是这般打法迅速消耗她的体力,风阮心中叫苦不迭,也无暇回头去看,不知弗彻顺利走了没有。
黑衣士兵们人多体力又好,不一会儿风阮力气便削弱了不少,黑衣士兵见她气息急促,也不再攻击。
风阮得以缓了一缓,她缓身落下,素衣在空中折成蹁跹的蝶,明若琉璃。
玄姬缓缓行至风阮身前,手中法杖发出泠泠紫光,卸了风阮妄图施咒的双手。
玄姬眸光带着点怜悯,不动声色看向风阮身后那人。
空气中突然充满诡谲压抑的气息。
弗彻悄无声息立在风阮身后,以玄姬的角度去看,仿佛是将少女拥在怀中。
弗彻眸中浓重的侵略意味不再遮掩,感知着少女幽幽撩人的气息,他缓缓勾起了唇角,魔意横生。
星月被乌云隐去,一道闪电划过华朝寂静的夜空。
闪电一瞬间照明了幽暗的小巷,众多黑衣军士以及玄姬看着他们的主上,化掌为柔刀,往那容颜瑰丽的少女脖颈间劈了上去。
少女软软地倒在弗彻怀中。
弗彻打横抱起她,浓密的睫毛在俊颜上投下暗影,深邃漆黑的眸中金光一闪,如同深海之下魔兽蛟龙浮出水面,肆意打量着怀中觊觎已久的猎物。
久藏在心中的魔障壁垒轰踏,心魔肆意邪性,弗彻精致丹唇微勾,吐出的话语带着令人心惊的冷厉,“小公主,你可真是天真。”
在他抱着少女迈入马车的那一刻,大雨终于轰然落下,雨水飞溅在小巷中,将今夜的痕迹全部销毁。
天色已然大变。
男人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
“启程吧。”
第34章 撕开假面2
风阮醒来的时候, 便发现了身上的异样。
她的咒法又被封印了。
跟上次用清莲血咒所遭到的反噬不同,这次咒法被封明显是外力作祟,有人刻意而为。
屋子里静悄悄的, 柔和的日光自窗棱处透过来, 似给屋中一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影。
龙首金铸香炉吐出淡淡的烟雾。
风阮揉了揉被打痛的脖颈, 掀开被子下床。
粉衣婢女听到她的动静, 自外间走进来, “姑娘,你醒了?”
风阮声音有些干涩,“这是哪儿?”
“旻天城, 主殿。”
风阮游历多年从未听到过有这样一处地方,疑惑道:“旻天城?”
男人低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阮阮,你醒了?”
话音刚落, 弗彻走进来,长身玉立在淡金色的日光中, 对着粉衣婢女道:“你先下去。”
“是。”
粉衣婢女躬身退下,顺便将房门关上。
弗彻今日依旧一袭白衣,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今日将披散在身后的墨发用白玉冠悉数束在了头顶,露出刀锋般凛冽的鬓角。
弗彻走向风阮。
风阮往后退了一步。
弗彻见状, 漆黑双眸闪过一丝异色, 喉结滚了滚,低哑道:“你这么聪明, 应该都猜到了。”
风阮用力注视着他, 搁在身侧的手指蓦地攥紧,指甲在掌心中用力, 于是这掌心中的疼传到她脑中,让她竭力保持镇定。
她的呼吸有点发窒,声音很轻,像是窗外轻柔的风,“弗彻......你......”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问什么。
她有无数的问题,想问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风阮定定看着他,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
小巷中她像一个傻子一般护卫着他,脖颈处那道掌刃携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教她认清了一切。
黑衣军士是他的人,玄姬也是。
风阮眸中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弗彻眸色深幽,音色如玉石相击,仍旧温柔,“即墨澈。”
他不必多言,风阮便知其中关窍。
华朝多年前震惊朝野上下的太子谋逆案中,天家无情,太子即墨勾德阖府赴死,年仅五岁的皇太孙都未逃过一劫。
他竟然是即墨澈。
华朝数百年难得一遇的文武双全奇才,三岁时撰写《镇国策》,四岁凭借稚童之躯打败异域蛮人,五岁那年死于太子谋逆案。
风阮听父王提起他时总是一脸唏嘘,嚷嚷着天妒英才,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还在华朝宫廷中蛰伏了十余年。
风阮点点头,又问他第二个问题,“华武帝是你所杀?”
“是,”弗彻眸中带有赞叹,“阮阮果然聪慧。”
“所以华武帝的噩梦也是你制造的?”
“是啊,琴音不仅可以怡情,也可轻易攫取生人性命。”他低低地笑着,声音有些愉悦,“华武帝的噩梦之中,我也进去了。”
弗彻顿了下,语气转为幽凉淡远,“不过重伤你的那个弗彻不是我,我被蛟龙召唤,本想一举杀了华武帝和即墨随......”
说到这他哂笑了一声,“不过没想到啊,阮阮竟然拼死救出了即墨随。”
风阮点点头,听到自己仍然镇定的声音响起,“你要复仇,所以你要杀了华武帝。妖蛛在京中作祟,杀死的人都是跟当年太子谋逆一案有关的人,背后的主使是你?”
弗彻喟叹一声,“是啊。”
“当时你跟着我一同跳下了无回渊,这又是为何?”
弗彻眸色深深,俊美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笑,“同在噩梦之境中放你和即墨随离去一样,我不想你死。”
风阮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像是身处于云雾之中,剥开一层又一层,却仍旧无法看清。
“你还做了什么?”
弗彻静了一会儿,高大的身影挡住身后日光,压下的阴影将她覆盖,嘴角扯出散漫的弧度,“胥绿,受我控制。”
风阮瞳孔紧紧一缩。
胥绿为心中私恨报复整个岐水镇的百姓,以至岐水镇成为人间炼狱。
背后之人竟是他。
所有蛰伏在黑暗中的脉络一下子明晰起来。
妖蛛在京中作祟,在京中制造出莫大恐慌的同时,将“帝王有罪,其罪当诛”悬空于城门之上,搅乱京城的局势。
胥绿在边境搅弄风云,使得整个岐水镇怨声载道,饿殍遍地,边疆之地大有即将生乱之势。
不对,他不仅仅是要向华武帝复仇那么简单,他应该是想要夺回至尊之位。
妖蛛和胥绿是他早已摆好的棋局,如果他只在棋局之外搅弄风云的话,完全不用深入华朝宫廷屈身十年,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弗彻看着风阮眼中风云变幻,猜出她在想什么,轻笑起来,“布防图啊阮阮,没有布防图,如何事半功倍的攻城掠阵呢?”
“啪!”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弗彻俊美的脸微微偏移,一缕发丝垂落下来,他轻轻地用舌尖抵了下腮帮。
再望向风阮时,神色依然淡淡,只是风阮闻言身体微微发着抖。
风阮呼吸急促,眼眸由于气愤染上了红,“你要掀起战乱?”
弗彻俯下身子,贴近风阮鼻尖,用着势在必得的语气,“我要这天下。”
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野心与欲望,风阮看得心中一寒。
是她,放出了一个魔鬼。
风阮闭了闭眼,语气有些轻,“先在百姓心中制造恐慌,再将布防图拿到手,可是你没有军队,如何打仗?”
低低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此时的弗彻已经陌生到她一点也不认识。
“没有军队?”弗彻咀嚼着这几个字,“怎么会没有军队呢?”
“我有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精致唇角勾出一抹微讽的笑,“半数妖兵,半数旧将,这就够了。”
“啪!”比刚才那一记耳光更响亮的巴掌声。
弗彻脸上起了一层薄红。
极致的愤怒与恐惧之下,风阮微微发麻的手扶上一旁的方桌来支撑着自己,“妖兵?妖兵只有妖皇才能支配,你同妖皇勾结?”
怪不得妖蛛和胥绿能听他支配,原来他的身后是妖皇。
“龙统御天下,我身负龙脉,这一任的妖皇......”
"是我。"
风阮震惊到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红唇微微发着抖,已经没有了血色。
弗彻上前一步,指尖抵上她的唇瓣,“瞧瞧,这副模样可真是可怜的紧。”
“阮阮,你发抖做什么,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风阮明丽的大眼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层水色,“你昨日将我打晕,今日将一切告诉我......”
弗彻指尖用力,堵住风阮即将脱口而出的猜测,亲自告诉她,“是因为,你只能是我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同即墨随成婚?”
风阮又高高扬起了手臂,只是这次,手臂却被弗彻抓在了半空中,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
“够了阮阮,我已经让了你两巴掌了,再打可不行了。”
说罢,他一手将她的两只胳膊锁到身后,一手轻柔地为她擦去眸中控制不住流下来的泪水,“既然你要和亲,嫁给他,倒不如嫁给我,嗯?”
“我以后会是华朝的皇,何不一劳永逸呢?况且,你也喜欢我的,不是吗?”
风阮面色泛白,眼睛红彤彤的,像是一只受尽欺凌的小兽。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不是,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你。”
弗彻闻言,一直保持淡定的脸色一变,眸底泵发出危险的意味,又阴阴柔柔地浅笑起来,“无妨,若是你喜欢那个琴师,在你面前,我可以扮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