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山庄几乎遍布了两个山头,比江南巡抚的宅子还要气派,巡抚家的有的,孔雀山庄有,巡抚家里没有的,孔雀山庄还有。
往孔雀山庄里摆放的瓷瓶底下一抠,都能抠出一坨金粉。这里简直是人间乐园。
正因为孔雀山庄辉煌宽广,所以才能住进那么多武林豪杰。最近几日,几乎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汇聚到孔雀山庄了。
宁熙和仇野进山庄时天色已晚,但山庄却灯火辉煌,把黑夜照得同白天一样明亮。幸好宁熙被丫鬟及时指引进了屋子,否则她就要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孔雀山庄的房间也舒服,窗明几净,房内摆放着两扇精致的屏风。细细看去,屏风不仅是苏绣,而且还是双面绣。
双面绣极其考究绣娘的工艺,需要在同一块底料上正反两面绣出不同的图案,所以价格十分昂贵。镇国公府全府总共都没有几扇双面绣屏风,而在孔雀山庄的一个小小的客房里,却有两扇。
房间里的床也舒服,又大又软,宁熙薄被往身上一裹,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一段不成调子的调子。这段调子听着有些熟悉,但宁熙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
调子不断重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如琵琶断弦,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熙被这声音惊醒,她浑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时,看到一道黑影。
正要张口惊呼之际,一只手却忽然过来捂住她的嘴,她趁机一口咬上那只手的虎口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
“是我。”
宁熙眨了眨眼睛,扭头一看,正好对上少年清冷的眉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少年眉眼上,显得他的眉毛更黑,眼眸更亮。
等宁熙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仇野圈在怀里了。
她满怀歉意地松口,用衣袖去擦留在少年虎口上的水渍。她之前其实没仔细留意过少年的手,现在一比才知道,竟然比她的大那么多。骨节分明的手在微暗的月光下,显出冷白的肤色。
仇野躲过宁熙望向她的视线,扭头警惕地朝窗外看去。察觉到仇野的动作,宁熙也抬眼望向窗外。
只见纸窗外一道黑影在门前左右晃了晃,而这时,仇野的手已经摸向了他腰间的刀。
少年的嘴唇闭得很紧,就像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那柄雁翎刀似是弦上之箭,马上就要出鞘。
气氛开始变得焦灼,宁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乱跳。
幸好,黑影只是在门外晃了一圈,似乎是察觉到门内浓烈的杀气,所以并没有破门而入。
等确定黑影已经离开后,宁熙才小声问:“那黑影是什么?”
仇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离宁熙实在太近了,已经完全将宁熙圈在了自己怀里。宁熙抬头问他话的时候,如兰般气息吐在他的唇上,就像是在亲吻。
喉咙有些发干,为了不让它继续干下去,仇野只能让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松开环住宁熙的胳膊,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孔雀山庄里有古怪。”少年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很冷静,仿若只是在分析山庄的情况。
“什么古怪?是那个黑影么?”宁熙问。
“说不上来,估计还得再观察几天。”
“你说,那黑影会不会是折花仙?欧阳大侠召集江湖侠客对付折花仙,那折花仙肯定也会听到风声,然后埋伏在孔雀山庄里。”
“有可能。”
“听说折花仙光找漂亮的人下手。”宁熙说。
仇野望向少女,停顿半晌。
窗外的月是满月,清辉从雕花纸窗外透进,将少女光洁的半张脸照亮。
她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美如洛水之神。
少年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听出少年是什么意思,宁熙双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
“我不是自夸的意思,虽然我是有那么点点点……好看。”她边解释边比划。
“嗯。”仇野应道,听上去没什么情绪。
“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宁熙拍拍胸脯。
“你要保护我?”仇野扬眉望向她,清冷的眸中似有笑意。
“是啊。”宁熙噘嘴道:“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虽然不会武功,力气也不大,但我也不算一无是处吧。至少我一张嘴还挺能说的,要是有人敢编排你,我就会帮你骂回去。”
仇野忍俊不禁,“好,你保护我。”
“在江湖上这叫什么来着?”宁熙挠挠头,“对,生死之交!我们这就叫做,生死之交!”
好一个生死之交。
少女的头发又蓬松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这个想法上一刻才刚从仇野脑袋里冒出,下一刻,仇野的手就已经放在宁熙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宁熙怔怔地凝望着他,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小喜鹊现在却一声都不吭。
仇野吞了吞唾沫,表面却还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将手收回,一本正经道:“我方才给你传授了一道心法,能让你睡得更安心。”
“哦,原来是心法。”宁熙也揉了揉方才仇野揉过的地方,有些疑惑道,“心法只需要揉揉脑袋就能传授?”
“嗯。”
“好玄幻哦。”
“嗯。”
惊险过后,困意来袭,宁熙打了个哈欠,“那我睡了?”
“嗯,睡吧。”
“那仇野你呢?”
“我也留在这里。”仇野指了指房梁,他轻轻一跃,便轻盈地飞了上去。
宁熙想起之前对付中原六怪的时候,也是他们在一个房间,她睡床,仇野睡房梁。
她将薄被拉上来蒙住头,等里面的空气变得稀薄后,再把头露出来。心口扑扑地跳着,少女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明亮。
她侧过身,望向房梁上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仇野,你在关心我对不对?你担心折花仙会趁你不在搞偷袭。”
可是没有回应。
“仇野?”
宁熙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睡着了么?”宁熙翻身平躺着,望向床帐喃喃自语,“你今天睡得好沉,都叫不醒,一定是累着了。”
眼皮缓缓变沉,思绪变得模糊,宁熙沉沉睡去。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多,聚众通宵饮酒作乐是少不了的。山庄各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整个山庄热闹得像是锅热气腾腾的米粥。
只有这间房静悄悄的,起伏着的不是闹哄哄的行酒令,而是均匀的呼吸声。
仇野还没睡,他凝望着外边绚烂的灯火,咬开酒囊,饮了一口烈酒。
少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心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冰雪。
第37章 荔枝
孔雀山庄欧阳虹欧阳大侠的声望名震五湖四海, 连本地的江南巡抚都要对其礼让三分。只要你身入江湖,就一定会听过欧阳大侠的鼎鼎大名。
今日晴空万里,朗朗乾坤下, 最适合以武会友。
欧阳虹身着锦袍站在擂台中央, 拱手朝坐在擂台周围的宾客笑道:“感谢各位肯赏脸来我孔雀山庄一聚,现在,我宣布折花大会正式开始。”
周围瞬间掌声雷动,宁熙被这气氛鼓舞, 也激动地拍着两只手。
折花大会是为了振奋江湖侠义之士合力捉拿折花仙的信心而举办的比武大会, 江湖各地的武学大师汇聚一堂, 正所谓是南拳见北腿,东剑遇西刀,主打一个和谐交流。
等众人都熟络后, 捉拿起折花仙也就事半功倍了。
宁熙在宅子里被关得太久, 喜欢人多, 喜欢热闹,一时间连闺阁小姐出门绝不东张西望的礼仪也忘了,一边拍手, 一边左顾右盼。
少女明媚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景色收入眼中。
她看向擂台中央的欧阳虹。
欧阳虹时年四十有三, 留着短髯,双目依旧炯炯有神,远远看过去,能担得上气宇轩昂四字。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深深地被关在这具已至中年,成熟稳重的身体里, 现在的欧阳虹往地上跺两脚,整个江南就得震三震。
说起欧阳大侠的事迹, 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早在二十几年前,当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对着众人说出“我将来一定会名震天下”这句话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而现在,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长出胡须,站在擂台中央,已然成了江湖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朋满座,曲水流觞,欧阳虹在众人的拥护下,于擂台周围最高处落座。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宁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诗。
她手拿着小册子在仇野眼前扬了扬,信心满满道:“等我写完这本游记,或许也会名扬天下,就像徐霞客那样。你知道徐霞客吗?”
“嗯。”少年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淡,好像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亦或是默默无闻,对仇野来说都无所谓。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而已,既然要做刀,就不能有人的感情。爱欲,嫉妒,欢喜,悲怯,怨恨,都不能有。
曾经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从人变成刀,这其中的艰难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把他从刀变回人,这滋味比从人变成刀还要难熬。又酸又甜,又苦又愁,他想要逃离,却又舍弃不掉。怕是走火入魔,疯了。
“徐霞客就是江南人,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放弃科举,然后东游闽海,西登华山,北游燕晋,南行两广……”宁熙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但我十五岁就出来闯荡了,光这一点,还是能跟他比一比的。”
仇野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在剥荔枝。孔雀山庄里有一大片荔枝林,这个时令荔枝刚刚成熟,从树枝上摘下来,新鲜得要命。壳一剥,便露出珍珠般圆润,晶莹剔透的果肉。
清甜的汁水站在少年的指尖上,再顺着指尖往下滑,于手掌边缘汇聚,然后滴落。
仇野把剥好的荔枝都放在一个琉璃碗里,往旁边推过去,“解解渴吧,宁霞客。”
宁熙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话是说得有些多了,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她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顿时浑身神清气爽。若她还在上京,绝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荔枝。
“谢谢荔枝使送来的荔枝!”少女皱着鼻子冲旁边的人笑。
仇野避开目光,在装荔枝的琉璃碗旁边又放了个的小盘子,淡淡道:“这个用来吐核。”
这孔雀山庄的种的荔枝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厚核小,核才瓜子仁大小。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实在很多,宁熙已经看到两个熟人了。
一个是之前在上京茶馆看到的说书先生,估计这说书先生回上京后,又会把所见所闻说与老板娘听吧。
另一个则是前几日在赌场见过的陆公子。
陆公子今日依旧身着月白道袍,头戴玄色巾帽,手摇折扇,只不过左耳上别的不再是牡丹,而是孔雀山庄里盛开的粉色蔷薇。
陆公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宁熙凝视的目光,也向宁熙看过来,并且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宁熙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马跟仇野小声抱怨道:“为什么那个陆公子也在?”
仇野则平静地答道:“你忘了?我们的请柬是从他手里取的。”
“啊!”宁熙恍然大悟,“这个人肯定有好多好多请柬,然后拿请柬去做生意呢。”
“好了,别管他。”仇野说着又递给宁熙一张用来擦嘴的手帕。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又冷又闷。
忽然,丝竹管弦乐声齐鸣,一群穿着敦煌服饰的舞女从擂台两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来了。五彩丝绦在半空中打圈,鲜艳的色彩使人目不暇接。
舞女跳的舞和伴舞的乐声宁熙也熟悉,是她常练的幽云十八拍。只不过其中一个舞女看上去似乎跳得不太熟练,舞步跳错了好几处。
坐在宁熙旁边的一桌是华山派的奚真仙姑,只听奚真仙姑对身旁人恨恨道,“我徒儿也惯会跳舞,只可惜她被那折花仙给迫害了!若是让我捉到折花仙,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坐在宁熙后面一桌的是对兄妹,两人年纪看上去都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哥哥叫上官恒,妹妹叫上官莘,两人是锦绣山庄上官三爷的一双儿女。
上官恒心高气傲,“欧阳虹到底是老了,需要靠折花大会这种噱头来重振自己的威名。”
上官莘取笑道:“怎么?哥哥是想取而代之?”
上官恒比上官莘笑得还大声,“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欧阳虹那个位置换我上去坐坐又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有什么不对,你好歹得装装吧,大家都很敬重欧阳前辈。”
“我又不是虚与委蛇之徒,才懒得装模作样。我敢说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想凭借这场折花大会出名,谁取了折花仙的项上人头,谁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出门前爹爹嘱咐我要时刻记得提醒哥哥收收心气。”
但少年人的心气又怎么收得住呢?上官恒看上去更狂妄了。
他把上官莘刚剥好的一颗荔枝抢过来放进自己嘴里,“妹妹,你就等着看你哥是怎么大杀四方的吧!欧阳虹的这场折花大会,最后只会为我上官家做嫁衣。”
上官莘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己的哥哥怕不是个蠢货。
上官莘没搭理上官恒,上官恒却更来劲了,他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上官莘,“你看前面那个人,装得很!”
上官莘望向上官恒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端坐在小桌前,背挺得很直。
她见过那少年,少年有副让人看了就忘不掉的皮囊,至少她前十七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可是少年眉眼清冷,似乎世间万物都没放在眼里。
上官恒也经常不把人放眼里,但上官莘知道,她哥哥是狂妄,说得难听点是自恋,但那黑衣少年却是漠然,无所谓,不在乎。少年看活人跟看死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今日烈阳明艳,上官莘却忽然浑身开始发冷。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抿唇问道:“他怎么了?”
上官恒不满地抱起手,“那小子目中无人,那眼睛看我就跟看臭虫似的,我要给他点教训。”
“额……你不也挺目中无人的吗?”
“他能跟我一样?咱们的爹可是锦绣山庄的上官三爷,他是什么来头?”
“不管什么来头,总之你别去惹他。”上官莘的直觉向来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