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野没在发呆,他在想事情。
少女的发丝光滑柔顺,发丝穿过指间,有些痒。贴着头皮的发根是温热的,而仇野方才碰过冷水,手恰好又有些冰凉。现在,他抚摸着发丝的手却渐渐变热。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快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想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作为杀手,总会碰到些奇怪的雇主提一些奇怪的要求。
比如有个雇主就要求仇野把活人带到他面前,然后再将那人的脑袋开瓢,取出脑浆。对此,仇野当场就撕了纸签。这单他不接。
仇野的确是个杀手,但他杀人喜欢一刀毙命,这样比较痛快。
若世上真有奈何桥,那些倒霉蛋一定会在桥边摸着自己的脖子疑惑地想:诶?我是怎么死的?
像把活人的脑袋开瓢这种磨磨唧唧又折磨人的杀法,仇野是不屑于做的。
他又不是变态,杀人和施虐并不能让他获得快/感。当然,他既不难过,也不恐惧,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很平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像一把刀一样冷漠。
刺客的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是最冷静的,只不过,仇野现在的任务有些特殊——帮小姑娘梳头发。
他用檀木梳将头发对称地分成两半,然后学着宁熙的样子编辫子。他学东西很快,基本上看一眼就会了。不过由于作为教学示范的宁熙只会梳双丫髻,在一旁看着学习的仇野也只会梳双丫髻。
这个任务比杀人难多了,至少仇野没办法做到像在杀人时一样冷静。他只好想象自己在执行杀人任务。
杀人时的表情自然也不太温馨,宁熙透过铜镜观察少年阴沉的神色,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嘶——”细软的头发有些打结,木梳梳到打结处,宁熙忍不住吸了口气。
“抱歉。”
头顶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随即便感觉到微凉的指腹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揉着。
“没关系。”宁熙说。
她偷偷抬眼,透过镜子去看少年,少年眉眼依旧清冷,方才的小事故似乎并没有让少年的心情有任何波动。
不过,宁熙并不知道的是,仇野的后背已经开始因为梳头的力道问题而微微冒汗了。
他宁肯杀一百个人也不要再帮小姑娘梳一次头,至少杀人的时候他不会呼吸不畅。
终于梳好后,仇野后退一步,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熙又在两边发髻上用红发带绑了两个蝴蝶结,发带末尾缀着金铃铛,摇头晃脑时叮当叮当地响,可爱极了。
她摇了摇脑袋,叮当叮当——
“好看么?”少女笑起来,粉面桃腮,顾盼生辉。
“好看。”
“好看你怎么不看?”宁熙微微颦眉,“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仇野只好去看她。
少女气鼓鼓的,两边脸颊鼓起来,形成圆润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宁熙叹气道,“搞不懂你是什么心情,也搞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望着少年,“你该不会觉得,我真是个麻烦吧!”
少女漆黑的的眸子里,映照出少年的倒影。
仇野也看着宁熙,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你今天是不开心?”宁熙又问。
仇野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这把宁熙弄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心?”
仇野思索半晌,终于叹气道:“宁熙,很多时候,我并不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他是一把被精心打造的刀。刀是不能有情绪的。任何情绪都会让刀变得不够锋利。
在遇到宁熙之前,他的确是把好刀,足够冷静,也足够冷漠,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可是,在遇到宁熙之后,情绪就像一条丝一条丝似的一根根缠绕住他。
向来平稳跳动的心会莫名其妙变快,如冰雕般冷漠的脸上也会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候绽开笑容,甚至在看到那个戴花青年在接近宁熙是会感到愤怒,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嫉妒。
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个好的征兆,他必须快点远离。
可是他没办法抛下宁熙不管。按理来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宁熙说搞不懂他,其实他也搞不懂自己。
宁熙听着,有些半知半解。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得在这件事上帮帮仇野,毕竟仇野已经帮过她很多了。
于是她踮起脚尖,两根食指戳住仇野的嘴角往上提,笑道:“我会让你每天都开心的,而且你会知道自己很开心。”
叮当——叮当——
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仇野捉住宁熙两只不安分的手往下拉时,他发现自己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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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接下来的三天,宁熙便拉着仇野在孔雀山庄疯玩,也不管那些人待不待见她,她自己只管拉着仇野玩儿高兴,甚至还跟上官恒和上官莘打成一片。
少年间能有多大的恩怨呢?之前都是“小误会”,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了。
上官兄妹俩在确定仇野的安全性后,三言两语就能跟宁熙闹到一块儿去,四个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可惜,宁熙玩得不亦乐乎,仇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或者警惕地观察着孔雀山庄的动静。
宁熙失落地想,可能是自己的方法没找对。
不过少女很快就又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她总能让冷冰冰的操刀鬼感情丰富起来的。
第41章 笑话
这日, 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孔雀山庄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城南死了个人,而且这个人的死法和被折花仙虐杀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折花仙最近常在江湖走动,关于孔雀山庄庄主欧阳虹召集武林群侠对抗折花仙的事, 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敢在孔雀山庄山脚下行事, 只能说明,他压根就不忌惮,甚至是在挑衅。
是以,孔雀山庄里的江湖豪杰纷纷赶往城南, 一探究竟。当然, 他们大多数人心里想的都是该怎么杀掉折花仙出名, 至于那个不幸死去的倒霉蛋,并没有得到太多关注。
晌午,日头正盛, 初夏才至, 就已经令人酷热难耐了。
若是在寻常, 孔雀山庄的蔷薇园里一定有很多人,因为这里不仅花开得好看,还十分凉爽, 但现在大家都出去查折花仙的事了,所以蔷薇园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宁熙坐在蔷薇园里的一只石凳上发呆, 仇野不在她身边。
石凳前有一张方正石桌,石桌的四边各放一只石凳。北边坐着上官恒,东边坐着上官莘。宁熙坐在南边,还有一张石凳是空的。
上官恒抱着一盒麻将抱怨道:“叶子戏要四个人,麻将也要四个人。下棋又只要两个人, 三个人该玩儿些什么?”
上官莘白他一眼,“平常你不是最会吃喝玩乐?阿娘用河东狮吼功喊你都没法把你喊回家, 现在怎的不会玩儿了?”
上官恒叹气:“我这不是为你们俩考虑么?喝酒划拳你们又喝不了多少。”
上官莘翻了个更大的白眼,“说玩儿飞花令你接不上诗词歌赋,让对对子,你又只对得出,一二三四五,抓个大水母。文盲,白痴!”
上官恒脸都气白了,“你说谁白痴呢?”
“说你呢。”宁熙笑着仰起下巴指了指上官莘,“令妹刚说完。”
上官恒的脸由白变红,狠狠地瞪着宁熙,“你才白痴,你跟上官莘都是白痴。”
上官莘戳了戳宁熙胳膊,吃吃笑道:“这就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两人瞬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只有上官恒笑不出来,因为有仇野在的时候,上官恒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可能是之前剑被仇野一刀斩断的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吧。
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恨不得把眼前两个嘻嘻哈哈的少女给掐死。
宁熙才不看上官恒写满怨气的脸,她望向上官莘,“你们怎么也没去城南?”
上官莘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孔雀山庄总得留些人看守呀,万一出状况了呢?而且,被折花仙杀掉的人,都死得太难看了,看多了要做噩梦的。”
“仇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去城南,我留在山庄。”宁熙四处张望了一下,笑道,“这里平静得很,一点状况都没有。”
哦不,状况还是有的。宁熙看到了个不太想看到的人——陆公子。
陆知弈今日穿了身浅蓝色道袍,只不过本该戴在玄色巾帽旁的粉蔷薇花,戴在了他怀里的一个女人头上。
女人神色娇媚,穿着绯色薄纱外袍,白皙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该胖的地方不瘦,该瘦的地方一点也不胖,教人看了不禁脸红。
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躺在陆知弈怀里的女人每天都不重样。
上官莘起初还在心里纳闷,这个陆公子分得清怀里女人的名字么?后来她就明白了,原来陆公子怀里的女人,都有个统一的名字——淑娘。
来孔雀山庄已有些时日,山庄里的来客上官莘已大致分清。山庄里神秘的人不少,这个陆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见宁熙拉着仇野来找他们喝酒的时候,上官莘还有些忌惮,但转念一想,操刀鬼是依照任务办事的杀手,而自己又没有仇家,根本就无需害怕嘛!况且,多一个同龄人打麻将,也没什么不好。
可惜,现在麻将四人组三缺一。
三缺一很快变成了四多一,在上官恒的热烈邀请下,陆知弈坐上了那个空座。淑娘立在陆知弈身边,脂粉气被风吹到宁熙那儿去,害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知弈正在堆牌,他看着眼前的一手好牌,红光满面。
他瞥一眼旁边神情恹恹的宁熙,笑道:“小表姐是手气不好么?看上去气色好差。”
“小表姐?”上官恒疑惑道,“宁熙是你表姐?”
“是啊。”陆知弈扬了扬眉,“你们看不出来吧,她其实是天山童姥,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
上官恒挠挠头,看向宁熙道:“看来不能管你叫小妞儿了,该叫老妞儿。”
上官莘:“……”白痴。
宁熙:“…………”白痴。
不知怎的,宁熙今日手气很差,把把输。可能是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陆知弈腰间佩戴的那枚玉佩上了。
她绝对不可能看错,那枚玉佩分明跟仇野身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仇野身上常佩戴的那枚玉佩宁熙拿着把玩过无数次,她边把玩边跟仇野说话。
关于仇野的很多事宁熙其实都不清楚,但她知道,仇野没有六岁前的记忆,而这块玉佩,则是跟他过去所关联的唯一物件。
仇野说他不能很好地感知情绪,会不会是跟丢失的记忆有关呢?
等记忆回来后,说不定就会想正常人一样,能感知喜怒哀乐,而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刀。
跟仇野在一起这么久,很多时候,宁熙都觉得仇野有点过于冷静和冷漠了。如果说杀手都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六姐姐和五姐姐不这样?
宁熙能在六姐姐那里感受到她的温柔和忧伤,也能在五姐姐那里感受到她的野心和愤怒。仇野却总是清清冷冷,深入潭水的眸子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除了他偶尔在笑的时候。可惜,仇野笑的次数,简直用一只手都能数清楚。
宁熙有时候会在心里想,可能哪天她往仇野嘴上亲一口,仇野肯定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反正,要是让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试试的。
仇野对她很好,会给她剥荔枝,给她梳头发,还会在她因为寡不敌众而怕得要命时握住她的手……
可宁熙总觉得,仇野只是在按照书里教的方法对她好而已。仇野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好,仇野自己大概没办法分析出自己的情感。
宁熙想帮帮仇野。
她希望仇野每天也能像她现在一样,开开心心的。
要是人一辈子都活得像把刀,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自己的情绪,只能被驱使着杀人的话,那岂不是太难受了?人就是人,刀就是刀。人若是变得像把刀一样冷血,肯定有原因。
她要把这个原因揪出来,然后丟到地上,踩得稀巴烂。
宁熙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时,却听陆公子推牌道:“杠上花,胡了。小表姐,你现在情况不妙啊。”
不就是输钱嘛,哼,她又不是给不起。
“我们再来一局,这回你要是输了,我要你腰间的玉佩。”宁熙说。
她想,说不定这枚玉佩跟仇野的那枚有关联呢?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找,她肯定能找到仇野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你居然想要这个?”陆知弈取下腰间的玉佩握在手里把玩,“小表姐眼光还挺毒辣,居然想要我家的传家宝。”
“你家的传家宝?意思是,世间只有这一枚咯?”
陆知弈眯眼一笑,“想套我话?没那么容易。”
“所以你赌不赌?”
“赌,我是败家子,就连传家宝也赌。”陆知弈像狐狸一样坏笑起来,“不过你输一回就得脱一件衣服。”
宁熙拧了拧眉,双手交叉在胸前,“换一个赌注!”
“要换也可以,不过为了公平起见,你换了我也得换。”
“也就是说我必须拿脱衣服这个赌注跟你赌玉佩?”
“是这样的。”
宁熙不说话了,她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冷冷道:“我才不跟你赌这个,死流氓。”
“正好,死流氓今儿个赚得不少,就不继续了。”陆知弈吃了口淑娘唇角的胭脂,“就让淑娘陪你们打吧。”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不一会儿背影就模糊了。
现在淑娘和上官兄妹俩正在和牌,麻将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宁熙放在麻将上的手绵软无力,连搓麻将都没心思。
她在想事情。
终于,她实在坐不住了,手里麻将一丢,“抱歉,我还有点事,先告辞!”
“喂,牌都洗好啦,怎么说走就走?”上官恒满脸恼色。不过宁熙已经跑远了,他的话宁熙一个字也听不到。
淑娘娇媚地笑笑,她拍拍手,很快,另一个淑娘便施施然走来。
新来的淑娘头上有很浓重的刨花水香气,她缓缓笑道:“就让奴家陪二位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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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知弈盯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少女,挑眉道:“小表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说着,甚至还打开折扇,弯腰替宁熙扇了会儿风。
宁熙被这风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躲开,“我有话要问你。”
陆知弈笑笑,“话长吗?三言两语说得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