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后退一步,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可是他没有离开,依旧凝望着宁熙的背影。
绿植多的地方蚊虫也多,一只花脚蚊落到宁熙手背上,慢慢将毒针钻入娇嫩的肌肤中。
宁熙被手背上痒痛的感觉拉出思绪,她对准那只花脚蚊一掌拍下,手心手背正好一点红。
被花脚蚊咬过的地方很快鼓起一个小包,宁熙胡乱抓着,眼眶忽的就湿润了。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又交到了两个好朋友呢。
少女蹲下身,小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呜咽着,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
“仇野,我现在只有你了。”
闻言,少年瞳孔一震,不可思议道:“你为何没有想着,要离我远一点?”
宁熙抬头,微微红肿的眼睛朝仇野望去,发现仇野此刻也正蹲下身看着她。
少女吸吸鼻子,认真问道:“为什么要离你远一点?”
仇野长睫轻颤,别过脸,躲开少女的目光,“我以为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少女目光如炬,“他们都污蔑你,我怎么能再污蔑你呢?”
薄雾散去,月明星稀。江南的晚风,柔软而温润。
宁熙凝望着少年的侧脸,少年此时已坐在草地上,随意地支起一条腿。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宁熙甚至能清晰听到少年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她看见仇野取下酒囊,用牙咬开木塞,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宁熙不知道仇野酒囊里装的是什么酒,上次喝的的时候辣得她舌根发麻,眼泪直流。可是少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凸出的喉结上下一滚,烧刀子便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烧得胃一阵一阵地疼。
“宁熙。”
少年的声音从风里飘来,许是因为方才喝过烈酒,因而显得嗓音有些沙哑。
“仇野?”
宁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现在风继续吹着她额前的碎发。
少年的乌发被风吹得更乱,高高束起的马尾中,几缕不安分的发丝飞散在空中。
这时,少年忽然回头看向宁熙。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说。
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原因,那双瑞凤目此刻似是蒙着一层水雾,眸光烁烁,全然不似以前那般淡然冷漠,神态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你在,我能出什么事?最多不被那些人待见。”宁熙咕哝着,她胆子本来大得很,现在却有些不敢看仇野的眼睛,只好垂下头,用手揪下一片草叶,绕在手指上玩儿。
她说着说着忽的就笑了,“但我都有你了,还在乎他们做什么?我们就一起狼狈为奸,潇洒自在。”
“狼狈为奸?”仇野轻笑道:“你想做个坏人?”
“只是在他们眼里狼狈为奸罢了,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什么正确的事?”
“相信自己的朋友,嗯……还有不当墙头草!”
晚风拂过,吹得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清脆作响,仇野眯眼望向天边凄迷的月色,眉眼一弯,喃喃道:“我也该做些正确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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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宁熙的早饭是一块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桂花味水塔糕。
宁熙一尝便说,“这不是城南阿嬷家的水塔糕么?”
少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有些困倦,“你舌头真灵,这都能尝出来。”
“那当然了,阿嬷家的水塔糕酒酿味儿要更足一些。”
宁熙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仇野,你专门跑到城南去帮我买的么?孔雀山庄在城北郊外,离城南好远。”
仇野闷闷道:“是我今早突然想吃了,顺便帮你带回来的。”
“哦,顺便啊。”宁熙又拿起一块水塔糕咬一口,“那你明天还想吃么?想吃的话就顺便再帮我一次吧!”
“看情况。”仇野说。
看情况的情况是,翌日清早,宁熙又在桌上看见牛皮纸袋包着的,还热乎的水塔糕。
城南卖水塔糕的阿嬷已经快认识仇野了,远远的看见他就开始打招呼。
起先阿嬷看见这带刀的冷面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自从发现少年的水塔糕都是买给一个女孩子的之后,就也不再害怕了。
阿嬷年过半百,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依旧是个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太。
在她眼里,这少年哪里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刀?只不过是个学着讨心爱之人欢心的孩子罢了。
可少年今日的神色却比往日更加凝重,付完钱后直接问道:“阿嬷在城南待了多久?”
阿嬷和面的手一顿,随即笑道:“二十几年啦。”
“周围人说,您是从外地搬来的。”
“是。”
“好,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阿嬷不再和面,用汗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和蔼道:“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第44章 蝉鸣
月夜, 夜凉如水。
宁熙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床帐,她的呼吸逐渐快起来, 一把掀开被子坐起, 兴奋地望向藏身于黑暗处的少年,“想不到城南的阿嬷竟然也是个功夫顶好的侠女!我见过阿嬷那么多次,竟一次都未察觉!”
仇野依旧坐在房梁上,他背靠顶梁柱, 一只脚支在横梁上, 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
他微微侧目, 望向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眸,笑道:“功夫好不好,要看跟谁比, 若是跟上官恒比, 只怕十个上官恒也打不过一个阿嬷。”
宁熙很快举一反三, “若是跟仇野比,只怕十个阿嬷也打不过一个仇野,毕竟仇野最厉害啦!”
仇野顿了顿, “我不是那个意思。”
“咦?你打不过阿嬷?”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宁熙忽然吃吃笑道:“哦,我明白了, 你是不想我夸你夸得太直接。”
“宁熙,你正经点。”
宁熙撇撇嘴,“好吧,那我说点正事。”
屋外,夏蝉此起彼伏地鸣唱, 屋内,少年和少女正热烈讨论着, 该如何解开眼前的谜团。
宁熙将一绺头发绕在手指上,边绕边疑惑,“阿嬷既然以前是替衙门捉拿通缉犯的江湖浪客,为何又会在这江南的小城里卖二十几年的水塔糕?”
她说着说着眼睛一亮,“哦我知道了,衙门要捉拿的人是不是折花仙?阿嬷潜伏在这里,只是因为要找寻折花仙的下落。”
“对了一半。”仇野说。
“为何只对一半?”
“衙门早就不再管折花仙的事,但阿嬷留在这里,确实是为了折花仙。”
“所以那二十几年,只是为了等折花仙出来?她跟折花仙是有深仇大恨么?”宁熙惊讶道。
“不,是有个叫云霞的人在她口渴的时候主动给了她一碗水,她便答应,要帮云霞的女儿报仇。”
“云霞的女儿是被折花仙伤害过么?那云霞呢?”
“在报仇路上死了。”
不知为何,宁熙觉得心里闷闷的,“只是因为一碗水,阿嬷便要花二十几年的时间去替别人报仇,这值得么?”
“没什么值不值得,只是她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就得做到。”
“可那毕竟是二十几年的时间,我都还没活到二十岁呢,二十几年,该得有多长啊。”宁熙嘴里咕哝着。
她简直无法想象二十年有多久,她把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一圈一圈取下,每取下一圈就在心里数一个数,可直到缠绕在手指的发丝全部分离,她都没数到二十。
房梁上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他说,“我承诺过的事,也会做到的。”
宁熙心里更烦躁,“那若是那个让你做出承诺的人是坏人,你明知道自己所承诺要做的事是坏事,那你还会做么?”
四周安静良久,只听得见夏蝉鸣叫的声音。
宁熙只好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云霞是坏人,报仇是坏事。我只是打个比方。”
这时,仇野说:“我在承诺之前,会做好判断。所以,我承诺过的事,都会做到。”
宁熙又抽出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指尖被头发勒得发胀发红,“那若是你在做出承诺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不具备判断的能力,又或者那个人让你做出承诺的人不仅是坏蛋,而且还是个骗子,你还要去完成自己的承诺么?”
仇野没说话,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他眼眸中汇聚成一个光点,教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四周又变得寂静无声。
宁熙有些着急,她太想要个答案。
“那我再打个比方!”
宁熙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如果我是个大骗子,我骗你说,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跟我好,你也承诺过要带我走遍天涯海角,可我走到半路忽然反悔,然后把你甩掉了,跟别人跑了,你还会继续兑现自己的承诺么?”
“会。”仇野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要怎么兑现?”
“把你抢回来,然后再带你走遍天涯海角。但凡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知为何,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宁熙挠挠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她反应过来后才赶忙解释道:“哎呀不对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少年似乎也有些疑惑了。
宁熙叹气,她的本意是,如果诱导你做出承诺的人是大骗子,那就没有必要再遵守承诺,可现在得到的结果怎么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只好再问:“如果那个骗你的人不是我,你会不会遵守承诺?”
“如果不是你,我从最开始就不会做出承诺。”
仇野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宁熙不知道仇野为什么停顿得那么突然,但她知道自己沉默是因为又问错问题了。
这个比方打得一点都不好!宁熙在心里愤愤想,她简直连一点想要的答案的边都没摸到。
屋外夏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大,音调拖得又高又长。
就这么安静下去,然后睡觉么?可是还有好多问题没解决。
宁熙只好把话题往别处引,“既然阿嬷也要杀折花仙为云霞的女儿报仇,那她为什么不到孔雀山庄来?以她之前的身份,定是能拿到请柬的。况且,折花仙还留了字说,他就藏身于我们之中。”
仇野也问过阿嬷这个问题,阿嬷笑着说,“我杀折花仙是为了兑现诺言,而不是想要出名。况且,以我现在的岁数和身手,也不是折花仙的对手。但我可以把二十几年来搜集到的消息送给能杀折花仙的人,这也不算愧对我做出的承诺。”
仇野将阿嬷的话复述给宁熙听。
宁熙吃吃笑道:“看来你这几天出去,也不光是为了帮我带水塔糕。”
少年声音闷闷的,“是我自己想吃,就多买了些。”
“呀,对不起。看来是我太贪嘴,你本来是买给自己吃的,却都让我给吃完了。”
少年的声音显得更闷,“没关系。”
宁熙嘴角挂着笑,倒也没再说糕点的事。
她拉开床帐,盯着黑暗里的少年看了会儿,问道:“仇野,折花仙为什么要藏在我们之中躲猫猫呢?他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也许吧,把我们挨个杀掉,看我们互相怀疑,陷入恐慌。”
“仇野,你觉得折花仙是谁?”
仇野望着窗外的月色,神色淡漠,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当他扭头看向少女时,神色便柔和了。
月辉透过镂空雕花窗户照进来,他从上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少女的轮廓。
“你觉得是谁?”仇野问。
宁熙思忖半晌道:“我觉得是韩鸦。”
“为何?”
“因为他带头怀疑你。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为了先发制人,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他的功夫并不像传言中的折花仙那么高强。”
“万一他是装的呢?”宁熙撅起小嘴道:“我慕姑姑说,江湖上的高手不仅会隐藏自己的身份,还会隐藏自己的实力。”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慕姑姑。”
“那是当然。”宁熙笑笑,“她是国公府里对我最好的人。若不是因为她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现在肯定不会跟你在孔雀山庄,而是待在府里绣花,等着嫁人。”
“看来我也得感谢她。”仇野喃喃自语道。
“你刚才在说什么?”屋外的蝉鸣声太大,宁熙并未听清。
“没什么。”
“哦。”宁熙接着问,“那仇野觉得折花仙是谁?”
“不能确定,但可以排除。”
“那韩鸦有被排除在外么?”
“没有。”
得到肯定,宁熙心情大好,“看吧,我就说他绝对有嫌疑。”
窗外的冷月逐渐西斜,霜白的月光照在仇野脸上,在高高的鼻梁上留下一层阴影,使他看上去更加肃穆。
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鲜艳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心里似乎在思考一些很复杂的事。
看月色,约莫已经子时。
耳畔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仇野侧目往下看去,之间那床帐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蜷缩在床角,安稳睡去。
“睡罢。”仇野轻声道。
他望向窗外的残月,眸中柔和的神色渐渐消散,一点一点,重新变得冰冷而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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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熙又在梦里听到那段熟悉的调子。
这调子像是用木棍敲击墙壁敲出来的,所以声音粗糙又难听。可吊诡的是这断断续续的难听声音竟然有规律,而且连接在一起,是一段很熟悉的音律。
宁熙在梦里想不起来那段熟悉的调子究竟出自何处,她仅仅只是觉得熟悉。
调子越敲越快,宁熙浑身冷汗直冒。
待她猛然惊醒时,她发现面前坐了个人。
少年坐在床沿,一只手盖上她的额头,另一只手盖着自己的额头。
宁熙只觉得额头上凉凉的,她睁眼望向少年时,少年已经把手拿开,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明明没发烧……”
梦醒后,惊魂未定,宁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拽住仇野的手臂将他拉上床。
大名鼎鼎的操刀鬼岂是一个小姑娘能拽得动的?可是宁熙几乎都没用太大力气,轻轻一拉,仇野就已到她这边来了。
“宁熙?”
“嘘——”宁熙将食指放在自己唇前,她又把枕头丢开,示意仇野像自己一样,耳朵贴着床板躺下,“你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见宁熙这般严肃,仇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好照着宁熙所说的做。
于是,两人耳朵贴着床板,面对面侧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