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仇野,我、我们是不是把他给杀、杀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宁熙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她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结结巴巴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
宁熙从来没有杀过人,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她第一次知道,血原来那么烫,那么黏,那么腥!
她抽噎起来,泣不成声。
当时为什么会用匕首刺进那人的身体呢?对了,她当时很害怕,而匕首又恰好掉在地上,她趁机捡了起来,脑子里空空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人的肚子上捅了进去。
她还记得匕首捅进去时的感觉,开膛破肚的声音,腥臭的血喷涌而出,粘在她的手上,然后她感觉到烫。
看人挨刀子和亲手动刀子的感觉绝对不一样,少女点漆般的眸子此刻不安地转动着,即使大口大口地呼吸还是觉得胸口如窒息版闷痛。
她再也无法忍受,大声尖叫起来,抬手似要将满手的鲜血在衣裙上擦干净。
这样的画面刺痛了仇野的眼睛,那种久违的,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胃里翻涌着,仇野不禁有些眩晕。
他紧紧咬着牙齿,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死死捉住宁熙就要往衣裙上擦拭的手。
血污夹在二人双手之中,一时难舍难分。
“宁熙!”他喊,“不是你杀的,是我。”
宁熙被少年清冷的声音拉回,她虽然不再尖叫,可是她的的灵魂几乎已被抽离,只能呆滞地望着少年,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滴到两人紧握的双手中,顺着缝隙逐渐蔓延。
仇野剑眉紧拧,他将宁熙拉起来,走到洗漱用的水盆处。
他从身后将少女环抱住,他长得高,用这种方式几乎能将少女整个包裹起来,他握住少女沾满血污的手,放进冰凉的清水中,慢慢搓洗着。
仇野一边洗一边在宁熙耳边说,“宁熙,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保护自己,别怕,不会有事的。”
少年冷静的气息喷在宁熙耳边,她忽然觉得自己慌张的心平静不少,她看到盆里的水一点点变红,自己满手的血污一点点消失,慢慢地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可是,帮她搓洗的少年却突然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似乎是看到那一点点变红的清水,少年清冷的声音忽然变得偏执,少年开始用力地搓洗她的手,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般,嘴里不停喃喃自语道:“洗不干净,为什么洗不干净……”
宁熙的每一根手指都被仇野用力地搓洗着,连指甲缝隙都被指腹抚摸过,她感受到仇野虎口处薄薄的茧,感受到仇野骨节分明的手指。她被搓洗得用些痛了,同时心里担心着仇野。
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一直都很冷静,为什么会这样?
宁熙开始挣扎,她用力将手从水里拿出来,转过身,滴着水的纤纤十指举到仇野眼前,“你看,洗干净了,洗得干干净净!”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单薄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连举在少年眼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是她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雪亮,似是夜深时分的漫天星辰。
仇野静静地凝望着她,眼尾泛红,长睫轻颤,声音低沉而沙哑,“真的洗干净了么?”
少年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里。
“真的洗干净了!”宁熙说。
少女坚定的声音将他拉住,才不至于飘得太远。
“那就好……”
仇野说着,忽然扑过来,紧紧地将宁熙抱在怀中,似是要将她揉碎进身体里。
“没事了,没事了……”仇野颤抖的声音似是带着喜色,这话不知是在对宁熙说,还是在对幼年的自己说。
宁熙感觉到少年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中,热气喷在那里,说话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她腿一软,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
仇野搂住她的腰,也随着她一起,慢慢跪倒在地上。
彼时,屋外瞬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宁熙被少年抱住,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整张小脸半仰着,电光一扫,照亮少女雾蒙蒙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止息,雷鸣散去,而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跟耳畔少年忽轻忽重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
一直将脸埋在她脖颈间的少年忽然闷闷地问:“我刚才,是不是很奇怪?”
宁熙眨眨眼睛,小声说:“有点,但是没关系。”
“吓到你了么?”
“有点,但还是没关系。”
“抱歉。”
宁熙吸了吸鼻子,咕哝道:“我都说没关系了。”
仇野又问:“我能不能,抱会儿你?”
“仇野,你已经在抱着我了。”宁熙说。
“哦。”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但因为脸埋在少女的脖颈处,所以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保持一个姿太久,宁熙觉得浑身僵硬,可她稍稍一动,仇野却抱她抱得更紧。
宁熙不知仇野为何会突然如此,也不想现在去深究原因,但她觉得自己这时总得做些什么。
所以,她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仇野的背,“你抱吧。”
“谢谢。”少年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可这声音对着宁熙的耳朵说,她不禁面红耳赤,连忙道:“不客气。”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顺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
第46章 污蔑
韩鸦死了。
同上回死去的那个人一样, 他的尸体被摆放在孔雀山庄一处荒芜的空地上。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周围一圈种植着高耸入云的翠竹。
一圈圈翠竹,宛若画地为牢般, 将这片空地牢牢围住。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青砖地湿漉漉的,是以,地上的血字随着水渍洇开,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即便如此, 这几个血字也不难认。
——吾藏身于尔等之中。
八个字, 刚好跟上回写在同一片青砖地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韩鸦的尸体被雨水淋得发白,后背的衣裳被撕开,露出两道交叉的疤痕。
这两道交叉的疤痕均呈现特殊的长三角形状, 一条深, 一条浅, 一条能拿去整条命,一条只能拿去半条命。
众人看见这般惨状均忍不住屏气凝神,他们都知道, 整个江湖,能砍出这两刀的只有一个人。
“操刀鬼, 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该作何解释!”
王镖头是个经常愤怒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虎门镖局总镖的身份,他的眉头总是紧皱,唇角总是向下, 眼睛总是瞪得很大,一副时刻准备着要跟人干架的气势。
他也是个正义且勇敢的人, 二十几年的从业生涯里,他好几次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都从未丟过一次镖。
所以,王镖头每见到不正义的事情发生时,就要愤怒一次。
现在,他就在真实地愤怒着。
他义愤填膺,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仇野怒骂道:“你必定就是折花仙!”
相比起王镖头的愤怒,仇野要安静多了,他拉着宁熙的手,凤目淡淡地扫视着周围的人。
或惧或怒,或忧或愁,众生百态。
看着朋友被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宁熙气愤地想要上前去争论,却感觉手心被人捏了一下。
她侧目望向仇野,少年的眉目依旧清冷而淡漠。既看不出情绪,也猜不出少年内心的想法。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少年显得有些阴郁。
宁熙心想,仇野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不要心急才好。所以只好用眼神狠狠地朝王镖头瞪回去。
死者为大,韩鸦的尸体因太过骇人,早早地便被欧阳虹命人抬走,好好安葬。
宁熙回想起种种细节,心里逐渐由生气转为害怕。
这一切,是否都太诡异了些?
她分明昨天才怀疑过韩鸦是折花仙,今早起来,却听到韩鸦惨死的消息。折花仙不可能自己杀自己。
韩鸦之前在擂台上挨过仇野一刀,所以背后有刀伤也不奇怪,可是为什么有两道呢?
那么他只可能是昨夜提着剑要来杀她的黑衣人。另一道是仇野昨夜刚砍上去的。
可她与韩鸦无仇无怨,韩鸦为什么要杀她?
莫非韩鸦的目标不是她,而是仇野?而且目标不是杀仇野,而是让仇野杀自己。
那么又是谁把韩鸦的尸体拖到这里来,并且写下这八个血字?她屋外徘徊的黑影是谁?她在梦里听到的奇怪调子又是什么?
乱!乱!乱!
一阵凉风从宁熙的后领钻进去,冷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只好往仇野身旁又靠了靠。
这番动作,让她感觉到少年握她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些。
现在,场面有些焦灼。
王镖头的勇气貌似无处可施。
他手里拿的是把鬼头刀,刽子手给囚犯斩首用的就是这种刀,刀身比雁翎刀长,比雁翎刀宽,更比雁翎刀重,一刀下去,光是刀身的重量就能轻松地把人脑袋给砍下来。
可是,现在拿着鬼头刀的王镖头却不敢舞到仇野面前去。
王镖头的确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但有勇气并不代表着他是个蠢货,愿意去送死。
是以,他只能与众人站在一起,审时度势,盘算着要不要出手。
事到如今,怀疑操刀鬼就是折花仙的人数已经占到了七成以上。当时在擂台上看过操刀鬼的功夫,是的,的确很强,可操刀鬼毕竟只有一个人。
若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联合在一起对付操刀鬼,他不一定能分毫不伤地逃出去。
很快,他王镖头可能便会因为带领一众人除掉操刀鬼和折花仙这两大江湖公敌而名扬天下。
王镖头这样想着,顿时喜上眉梢。等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发现欧阳虹正盯着他看。
可不能教欧阳虹看出来他想当领导人的心思,是以,王镖头又重新开始变得愤怒了。
王镖头的神色变了又变,少年的眉眼却始终如一地冷漠疏离。
仇野睥睨着众人,淡淡道:“人是我杀的。”
王镖头先是一惊:“你承认了?”
再是一喜,随即冲着众人大喊:“他承认了!”
周围瞬间议论纷纷。
仇野的神色依旧平静,声音依旧清冷,“但把他拖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我,写下血字的人不是我,折花仙也不是我。”
少年声音不大,说得也不快,但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王镖头上扬的嘴角僵在脸上,他愤怒地看了眼仇野,紧接着又望向众人,“你们信么?反正我不信!”
“我也不信!”
此起彼伏的声音,异口同声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只有一个声音跟这些声音不一样。
“我信。”宁熙咬着嘴唇说。
可是她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
“我信!”她又大声说了一遍,依旧无人理会。
少女的嘴唇颤抖着,她发现,这个江湖其实跟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鱼,还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像阿嬷那样为了一个诺言甘愿坚守半生的人,也有眼前为了名利而颠倒黑白的人。
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是大侠,而大侠通常很少很少。
她感觉手心又被人捏了一下,仇野偏过脑袋,凑到她耳边说,“我听到了。”
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可是那些冤枉你的人没听到。”
“你想让他们也听到么?”
“当然了,这关乎到你的清白。”
“这样啊……其实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我在乎!我看不惯他们那样冤枉人!”少女神色坚定,眉眼间似乎有一股叫信念的东西。
仇野盯着她看了会儿,唇角竟是勾起浅浅的笑意,他道:“好——”
好,好什么?宁熙回过神来,颇为不解。不明白平常冷漠疏离的少年,为何在这时,却眉眼含笑。
一颗花生打在王镖头的嘴唇上,他立刻发出一声壮烈的惨叫,惨叫过后,他舌头抵在门牙上时,发现门牙已经有些松动了。
这声惨叫足够引人注目,众人顿时屏气凝神,安静如鸡。
仇野抱手冷声道:“我的雇主要说话,你们都给我听她说。”
众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盯住宁熙。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宁熙也丝毫未露怯色,她将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当然,关于仇野抱她的事,她只字未提。
“若仇野真是折花仙,他为什么要用能找出他身份的刀法来杀人?这跟自爆有什么区别?折花仙若真这么蠢,你们会抓了二十几年都抓不住吗?”
“除此之外,我倒想知道,我跟这个韩鸦无冤无仇,他为何三更半夜提剑摸到我房里来取我性命!”
少女清晰的声音脆生生地响在半空中,因为周围足够安静,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她说话。
少女说完,周围便嘈杂起来。
“口说无凭!”有人说。
“既然我口说无凭,那你们口说,怎么就有凭了?”宁熙反唇相讥。
见状,上官莘只觉得内心如浪潮般汹涌澎湃着。
爹爹曾教过她,凡事要讲究证据。可是爹爹也教过她,虽然江湖以侠义为本,可是江湖凶险,上官家的儿女在外只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就够了,保全自己才是正道。
上官莘抿唇不语。
上官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问:“我们还去王镖头那边么?”
上官莘摇摇头,“不去了,我们等证据。”
上官恒笑道:“嘿,双胞胎果然心灵相通,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宁熙虽然以一对多,但却遥遥领先。可这时,一位模样儒雅的中年男子摇着折扇缓缓从众人中走出来。
他穿着蓝色长衫,此人隐退江湖已多年。而昔年如日中天的时候,因为总是穿着一袭蓝衫,所以,江湖人称蓝衫公子。
这人宁熙认得,不是上京城琵琶巷子,从东往西数第九间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是谁?她记得这个说书人总是为他眼盲的娘子讲故事。
蓝衫公子一出口便是说书的气质,他徐徐道:“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最危险的行为也是最安全的行为。仇公子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是挺而走险,故意为自己洗清嫌疑呢?”
宁熙气得满脸通红,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你一派胡言!”
直觉告诉她,自己完全说不过这个嘴皮子功夫高超的说书人。
蓝衫公子儒雅而体面地笑笑,“宁小姐莫要生气,我只是故事看得太多,思维有些发散罢了!若是惹你生气了,可千万别指挥你雇佣的刀来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