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颇有些心疼地替少女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笑道:“那你便跟着我罢,我一向很怜惜漂亮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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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后的风很冷。
宁熙不在风里,她在房中,窗户和房门紧紧关闭,将风挡在外边。
依旧是她在孔雀山庄原本住的那间屋子,只不过陪她一起待在屋里的不是仇野,而是慕念安。
来接宁熙的轿子还未抬来,她们还得在孔雀山庄住上几日。
宁熙的小册子已经写了两三本,现在,她伏在桌案前,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烛火缓缓燃烧,火苗在少女迷茫的眼眸中轻轻摇曳。
宁熙长长呼出一口气,搁下笔,颇有些委屈地问:“慕姑姑,我真的非回去不可么?”
慕念安虽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咬牙道:“是的,你非回去不可,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带你回去。”
“就不能说我死在外边了么?”宁熙小声咕哝道。
“蔻儿!”
“对不起。”宁熙心虚地低下头,她以为自己说得小声,慕姑姑听不见。
慕念安虽知宁熙志在江河湖海而不在深宫后院,但她现在却不得不把宁熙带回去,不然完全没办法跟宫里的人交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熙可以在府里病死,但绝对不能在外边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关乎到她的清白,也关乎到镇国公府的名声。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怎会死在外面?不是国公府家教不严任由女儿往外跑还能是什么?
慕念安眼角已有些湿润了,她真情实感地心疼着这个身不由己的女孩子。
可她现在只能劝说道:“蔻儿听话,跟我回去。夫人长时间见不到你,会想你的。”
宁熙倔强地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咬唇道:“若我日后入宫,七年八载都不能回府,阿娘也会像如今这般想我,要我回去么?到那时,我才是真的有家不能回。”
慕念安默然。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可怕。
慕念安看着宁熙苍白的小脸,紧抿的嘴唇,还有紧皱的眉,心里只能叹息。
这般倔强又明媚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当年的夫人。
冷夫人在年少时其实一点都不冷。
慕念安闭上双眼,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乌云厚得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她的父亲被人残忍杀害,而她又提剑刺穿了杀害她父亲的纨绔的肚子。纨绔没死,但她的父亲死了。可当地的县令说,她故意伤人,得死,而且得在那纨绔手上死。
那年她才十二岁,她命大,逃了出来,东躲西藏,饿得跟狗抢吃食。然后她就跟一只疯狗打起来了,小腿肚被狗牙咬住,几乎快要被那条狗生生撕下一块肉。
最后是个红衣少女救了她,不仅给她吃的,还替她疗伤。
红衣少女年长她几岁,笑起来像梅花一样好看。
红衣少女拍着胸口说,“我叫冷如梅。”
然后她又指着身后的两位少年道:“这位是仇漫天,这位叫沈钰,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此次出来为的就是行侠仗义,所以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大可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忙。”
十二岁的慕念安浑身发抖,怔怔地望着他们。
见状,冷如梅只好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骗子,否则就天打五雷轰!”
慕念安喉头一哽咽扑进少女怀里放声大哭。
这倒弄得冷如梅有些手忙脚乱,她轻轻拍着慕念安的背,边拍边安慰,“哎呀,没事,没事,有我呢!”
慕念安将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个叫仇漫天的少年闻言气愤地拍桌子,“哼,这个县令断的什么案!”
沈钰说:“得想个法子收拾他。”
冷如梅扬起下巴,也气愤道:“而且要狠狠地收拾。”
那段日子,慕念安一直待在客栈里养伤,她听来往的酒客说起县令因贪污受贿入狱的消息。
“阿姊,县令入狱是你们做的么?”慕念安望向冷如梅问。
冷如梅勾起一缕头发笑道:“那是自然,这种人的小辫子最好揪了!”
慕念安轻轻扯着冷如梅的衣袖祈求,“我能不能跟着你们?我会舞剑!可以卖艺挣钱。”
冷如梅摸着下巴思索半晌,“好啊,不过卖艺挣钱就不必了。”
她说完看看两位少年,“你们觉得呢?”
仇漫天:“我没意见。”
沈钰:“我也没意见。”
那几年是慕念安人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然而,世事无常,人哪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呢?有些时候,责任比感情更重要。
慕念安望着宁熙,忽然想起那个沉默少年。这些日子,蔻儿跟那少年待在一起风雨漂泊,竟然还丰满了许多。这是不是意味着,蔻儿在外面过得其实还不错?
或许,让他们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对蔻儿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很快,慕念安就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她定是糊涂了才会这样想。
屋外风刮得很大,有扇窗户没关严实,噼噼啪啪响。
宁熙望着窗户出神,“看上去又要下雨了。”
“是啊。”慕念安回应道,起身去关窗,“蔻儿早些歇息罢。”
“嗯。”宁熙闷闷应道,心里却想着仇野。
仇野现在也歇息了么?他睡的是床还是房梁?
仇野还没歇息,他在风里。
彼时狂风大作,吹得枝繁叶茂的树都快变成秃子。
仇野蹲在树干上,用一颗石子朝暗处击去,霎时间,万针齐发。
仇野反应迅速,灵巧躲开,并顺手从空中抓住根朝他射来的银针。
今夜无月,他只能吹燃火折子照着看。
针上萃毒,实在是好精巧的暗器。最近,孔雀山庄里的机关越设越多了。
这让他不禁想起上回折花大会上,宁熙对他所说的“天衣无缝的逃脱计划”。
宁熙虽然在胡说八道,但也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孔雀山庄里的确布满机关。
一想到这个,少年冷峻的脸上便浮现出笑意。
夜更深。
宁熙醒来的时候屋外正在下雨。夜雨下得急促,电闪雷鸣,少女的眸子在照进屋中的电光下轻轻颤抖着。
“蔻儿?”慕念安睡眠浅,宁熙起身的动作将她也吵醒了。为了更好地照看,或者说是监控宁熙,她们住在一间房,是以,理所当然地也睡一张床。
“慕姑姑,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宁熙凑上前问。
还未等慕念安回答,宁熙又将枕头拿开,耳朵贴在床板上细细听着。她一边听,杏眼越睁越大。
慕念安觉得奇怪,但还是照着宁熙的样子做。听了一会儿后,她拧眉道:“可能是老鼠在咬床脚罢,孔雀山庄这么大,有老鼠也正常。”
怪声只持续一小会儿,很快便又重新变得安静,只能听到屋外的雷雨声。
“不,不对。”宁熙颤声说。
她光脚跳下床,竟然开始跳起舞来。
慕念安看她的眼神颇为担忧,“发生什么事了么?”
宁熙心里烦躁,没有回答。
跳错了,不对,不是这个。
“蔻儿?”
宁熙胡乱地挠挠头,软下声道:“慕姑姑,请给我点时间。”
慕念安只好不说话,神情却越发复杂。
幽云十八拍的典故宁熙早就烂熟于胸,这是种结合曲调能传达消息的舞步。可是她虽然会跳这舞,却不太会解密。
所以她只好重复一遍又一遍,将她所听到的,断断续续的调子连接起来。
少女的身姿在昏暗的烛火下影影绰绰,屋外风刮得太大,窗户被吹开,少女的发丝亦被吹乱。
最后,她脱力地倒在地上,双手抱膝,浑身发冷。
慕念安见状立刻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取出手帕帮她擦汗,关切地询问道:“蔻儿,你怎么了?”
宁熙依旧在发抖,她颤声问:“若我说,这山庄有问题,你会插手么?”
慕念安摇头,“庄主能让我们住下已是仁至义尽,我们怎能插手山庄的事?况且,我此行是为了接你回去。我只盼着接你回府的轿子赶紧抬来。”
“那仇野呢?你会帮他说话么?”
“蔻儿莫要再提他了可好?”
宁熙抿着唇,点点头,“好。”
可她心里却不这样想。
得赶紧跟仇野说这件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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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宁熙都没见着仇野。因为有慕姑姑看着,她也不能随处乱跑,只能待在这个小院子里。
可是今日清晨,她的桌上放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水塔糕,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她忽然想起包里有迷药。
宁熙看了看装迷药的瓷瓶,又看了看慕姑姑,抿唇道:“慕姑姑,您想吃水塔糕么?上京城不常有这东西。”
许是梅雨季的缘故,近日阴雨连绵。
一场夜雨后,地还未干,现在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宁熙走在半山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淋成落汤鸡。
仇野这几日都不在孔雀山庄,宁熙猜他肯定是去城西找大锣鼓了,那个少年平日里满城乱窜,小道消息很多。宁熙决定在慕姑姑抓到她之前,去城西碰碰运气。
镇国公府的人今夜就会来接她回去,她必须在人来之前告诉仇野那件事。
本想着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就算淋成落汤鸡再去城西的成衣店买件干衣裳穿也行得通,可是这雨却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惊人的闪电似乎要把天给劈裂。
宁熙被这雷电吓得不轻。
虽然话本子里都说,罪该万死的人才会被五雷轰顶,但宁熙觉得,纵使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也肯定不敢站在雷底下看会不会被雷劈。毕竟,好人不等于傻子啊!
幸好这半山腰处还有座破败的山寺,不知今日会不会运气好碰到住持或者小和尚。
若是碰到了,那她极大可能会有干衣裳穿。
寺中有人。
不是住持,也不是小和尚,而是仇野。
宁熙进门时弄出的动静不小,她先是着急忙慌地跑到屋檐下,小手捞起湿透了的裙摆拧干净水。
天气闷热,水珠从少女的面颊滑下,一时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等确定裙摆不再滴水后,她才跨过门槛走进供奉佛像的正堂。
然后她看到熟悉的背影。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宁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少年立于佛像前,浑身也湿透了。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清瘦,或许是因为淋了雨,湿润的单衫紧紧贴皮肤,腰间被革带收束,更显得宽肩窄腰。
仇野老早便察觉到门外的动静,他将三炷香插进香炉,然后手握到刀柄上缓缓转身。
“宁熙?”少年神色一怔,紧握刀柄的手逐渐放松,眸中的神色由冰冷转为疑惑,最后通通化为欣喜。
“仇野!”宁熙也惊讶,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雀跃起来。
三炷香燃烧的青烟自少年身后袅袅升起,斑驳的佛像庄严地端坐于青烟后的佛龛中,佛眼俯视着众生,平静、冷漠、慈祥。
第49章 想你
宁熙蹦蹦跳跳地走到仇野跟前, 上下将他看了个遍,然后毫不留情地笑道:“你怎么也变成落汤鸡啦!”
少女未施粉黛,冒雨跑来, 如同一朵清水芙蓉。
仇野忍俊不禁, “看样子,你是逃出来的。”
“嘘——”宁熙将手指放在唇边,“我给慕姑姑下了迷药。不过慕姑姑功夫好,她肯定睡不了多久。”
“然后你趁着她睡觉这么短的时间都要跑来找我?”
“嗯, 是这样的。”宁熙点点头。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寺外梅雨疏疏密密的滴答声。
宁熙发现仇野在看她。
那双望向她的眸子如潭水般深, 又如星辰般明亮,其情似海深,其欲似雾浓。
仇野总爱这样看她, 但很多时候, 只这样看着她, 但并不说话,比如现在。
其实宁熙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当然宁熙也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每次发现仇野在用这种目光看她的时候,就下意识想躲。
但仇野似乎并未发现这样看宁熙有什么不妥, 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宁熙的目光再正常不过。可若是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摆面铜镜,他绝对会被自己吓一跳。
宁熙突然就炸毛似的跳起来,心虚道:“你以为我这么狼狈也要跑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仇野看上去颇为不解,歪头疑惑道:“因为什么?”
“总之,”宁熙脖子一哽, “不可能是要跟你私奔才来找你的!”
“你以为我会这样想?”仇野忽然变得有些呆,凤目睁得更大, 他抱手望向宁熙,似是再等她接着说下去。
虽然宁熙不是没想过私奔,现在未尝不是个好机会。可折花仙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现在逃走不就是变相承认了么?
她感觉到耳尖正在慢慢变烫,咕哝道:“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想你平安。”仇野叹道,“现在我告诉你了。”
“还有呢?”宁熙抬眼望向他。
“想你快乐。”
“还有呢?”
“想你……”仇野顿了顿,“宁熙,你逃出来找我,肯定有急事对不对?”
宁熙挠挠头,“倒也算不上急事,是怪事。”
她把那晚发现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仇野。
仇野含笑的眉眼一点点变冷,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夹着冰片,“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怎样?你能揪出折花仙了?”
“大概,只差一点点。”
三炷香已燃烧过半,青烟袅袅,佛眼在青烟后,依旧平静而冷漠。
仇野眯眼凝望着佛像,“宁熙,国公府的人是不是今夜就会来接你回府?”
说起这个宁熙心里难过,但也只好点点头,“是。”
“那今夜你跟他们回府。”
“为、为什么?我还想着该怎么拖延时间呢。”宁熙着急道,“我这次若是回去,恐怕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仇野的目光从佛像转移到宁熙身上。
少女看上去垂头丧气,委屈极了。
她低头看着足尖,不安分的手指不停绞着襦裙胸前被淋湿的飘带,她像是铁了心要将飘带里的水拧干似的,拧出的水滴答落在地上。
“别担心。”仇野说,“我会带你出去,去看雪山和大漠。”
“我听到了!你可不许反悔!”宁熙猛然抬头,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眶像兔子一样红,似还噙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