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陈大娘的儿子成了此地有名的孝子。服丧后官职便年年升迁,这年已经升作京官了。
仇野藏在树里,等待着这新上任京官的车马。
他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个女孩子。
上京城里马车太多,重阳节的车便更多了,女孩子所坐的马车被堵着无法前进。
她似是很无聊,掀开轿帘,点漆般的眸子滴溜溜地往外看。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定在街边那棵高大葱荣的树上。
四目交接。
女孩子的目光自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没挪开过。杏核一般的眼里满是好奇。
仇野微微蹙眉,灵巧的身体一转,便跳到了屋檐上。
这时他去看马车里的女孩子,女孩子仍旧在看他,眼里除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你在羡慕什么呢?
仇野只觉得不解。
他不再管那个女孩子,轻盈的身体踩着风跳到那京官的马车顶上,再像条小鱼一般,灵活地钻进去。
——只不过,他那时并没有想到,五年后会与那个女孩子再次相遇。
他的一切动作都很迅速,除了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总之,在最后一刀致命伤之前,他每一刀都没有捅在要害处。
他要看着眼前这个人,痛苦地死去。
平常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下手总是很快,想让一个人死,不过只需片刻时间。独独这个人,是例外。
这件事过后,仇野被仇漫天打了一百条鞭子,又被倒着吊起来在树上挂了三天,理由是他随便杀人。
这怎么能叫随便呢?
他明明,有做过周密的计划。
仇漫天叉腰站在他面前,“小七,你知错了么?”
“我错在哪里?”仇野瞪着他,额上青筋暴露。
仇漫天气得深呼吸,沉声道:“小七,你是刀。”
刀?刀是什么呢?刀没有感情,参与江湖的人情世故乃大忌。刀是兵器,只有当人拿起你时,你才能杀人。否则,你即便是落灰也不能自己行动。
“刀在杀人的时候必须无情决绝,但你扪心自问,你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有做到这一点吗?你愤怒,所以你折磨死了他。”仇漫天说。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绝对不能失败,他想要锻造出一把人形刀,就一定会成功。
仇漫天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仇野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自那天起,仇野开始吃药。
仇漫天说,这是能让人忘记烦恼的药。
仇野的确没有烦恼了。
他开始忘记陈大娘,忘记那个被杀的京官,忘记那天所看到的女孩子。
他不再有能力体会到喜怒哀乐,他变得过分冷漠,过分冷静,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仇漫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开始做越来越大的生意,只要有仇野在,无论多大的单子他都敢接。
是以,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睚眦阁瞬间提升到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赚的钱越来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大。
仇野的“野”不仅是荒野的野,还是野心的野。
刀没有野心,但人有。
仇野没有野心,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他甚至没有心。
既然无心,又怎么会有野心?
没有心才能成为刀。
可是,仇漫天的野心却在一天天地慢慢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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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潮热的风还在吹。
仇野只是用平淡的语气,从他的视角叙述往事。十年时光被他用短短几句话带过。
他不知道仇漫天的想法,不知道陈大娘的死本就是个骗局,也不知道云不归和仇漫天在私底下争吵过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他对自己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将所见到的“事实”合盘托出。
——你看,这是我丑陋的一面,肮脏的一面,不堪的一面,脆弱的一面。既不强大,也不体面。
他也没办法对自己给出评价,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他做了十年的刀,早已经不知感情是为何物。
这种状态,说得好听点叫冷漠,说得难听点,叫麻木。
仇野站在门前,转过身问:“雨停了,要走么?”
要走么?即便如此,也会跟他走么?
仇野将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拳头。
他静静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少女抱膝坐着,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仇野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默默地数着数,心想数到一百就走。
从听仇野说起往事开始,宁熙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发紧,像是夏夜里被一条湿滑粘腻蛇缠上脚踝。
她望向少年,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好像在问,你看,我之前做过这些事,你会怎样看我呢?
是以,她没有直接回答仇野要不要走,只是从蒲团上站起来,望向少年逆光的身影。
这时仇野已经数到了九十。
宁熙突然说:“你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我看到你了。我就在马车里,看到你在树上。”
仇野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我也看到你了。”
“你知道那是我么?”
“知道。”
不知为何,宁熙觉得有些鼻酸,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
她皱起鼻子笑道:“原来我们早就遇见过了。”
仇野忽然觉得喉咙开始发干,连平静的心跳都逐渐变得混乱。喉珠上下滚了滚,他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么?”
或者是,想要质问他的。
“说什么?”宁熙偏着头。
“比如……”仇野喉咙已经干涩得发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咄咄逼人些什么,细细想来真是愚蠢。
“没有什么好说的。”宁熙插嘴道,“仇野还是仇野,只不过是更完整的仇野。”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将完整的自己展现于我,我亦将完整的自己展现给你。
风从耳边划过,她提着湿漉漉的裙子跑到少年面前,二话不说地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此时此刻,已不再需要说任何话语。
被抱住的人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仇野,你受伤了?”
宁熙不想压着他的伤口,正打算后退,却被一只手揽住后腰。
如雨后山茶花般的淡淡香气将仇野笼罩起来,他突然用力地抱紧宁熙。攥紧成拳的手已经完全松开,他将少女紧紧拥入怀中,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身体上,越收越紧。
那些过去从没拥有过的情绪再也无法被压制住,悲伤、欢乐、酸涩、愤怒、嫉妒,这些作为一把刀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一股脑地涌出来。
既然要涌出来,就涌出得更彻底些罢。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宁熙,伤口被撕裂,他感到痛,可这种痛却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么快乐。
宁熙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时间仿佛变慢了,屋檐上的雨滴缓缓滴落,水凼中泛起圈圈涟漪。
很多年以后,宁熙回想起这个瞬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这个阴郁少年的内心。她的身体像是要被揉碎,融进少年的身体里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静谧的山寺,和山寺中紧紧相拥的他们。
第52章 信任
脚步声惊醒了仇野, 他松开宁熙,手迅速地按在刀柄上。
两人一起转身,宁熙在仇野身后, 看见慕姑姑比乌云还阴沉的脸。宁熙只好窘迫地往旁边挪一步, 好让自己别挨仇野挨得那么近。
“宁熙。”这回慕姑姑喊的是大名,声音也不再温和,反而严肃至极。
宁熙心里一咯噔,低头去看自己的足尖, 像是个做了坏事被现场抓包的孩子。
来的不止慕念安一个, 还有从国公府赶来接宁熙回去的人和陆知弈。
赶来接人的小厮丫鬟妈妈们显然都没想到自家向来守规矩的女郎居然会这般不矜持, 一时大眼瞪小眼,连话都不敢说。
慕念安压低声音沉沉道:“你们也在府里呆了七年八载,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一出口, 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现在, 山寺中虽然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却比没人的时候还要安静。
陆知弈还是老样子, 身着道袍,头戴巾帽,耳边还非得别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呀,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二位雅兴了。”陆知弈的声音打破了山寺的寂静。
慕念安脸色不好看, “蔻儿,人已经到了, 跟我回去。”
宁熙看着足尖没说话。
仇野低头在她耳边说:“先回去吧,后面的事别担心。”
“你说到做到?”宁熙抬眼看他。
仇野:“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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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孔雀山庄,从山寺回孔雀山庄需要些时间。
因为慕念安在,仇野便先走一步,他还有事情要调查。
等宁熙回到孔雀山庄时,月色将出未出。她换了身干衣裳,等准备出府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跟蓝衫公子撞上。
因为之前有过龃龉,她对蓝衫公子没什么好印象。
蓝衫公子神色匆匆,似是想走,而欧阳虹则满面愁容地在蓝衫公子身后挽留。
“折花仙神出鬼没,你这山庄太过危险,我还是先走为妙。”蓝衫公子用力甩甩手,“还请欧阳庄主,不要再拉着我的衣袖不放了!”
欧阳虹先是讪讪一笑,随即便松开手严肃道:“蓝衫公子可还记得我这折花大会究竟是为何而开?”
“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蓝衫公子说着有些心虚。
“那我再问,何为侠?”
“为侠者,舍己为人,其心向道。”
欧阳虹静静看着蓝衫公子,沉默片刻后道:“公子不愧是饱读诗书,江湖现在很少有公子这般懂道义的人了。”
欧阳虹锐利的眼神好像在说,大家都看着呢,既然道理你都懂,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蓝衫公子只能叹气,“若我留在孔雀山庄,与折花仙对抗之时,能否保证我的安全?”
欧阳虹从鼻子嗤出两股气,“不能保证,你走罢。我与折花仙缠斗多年,这次已做好牺牲的准备。是我高估了人性,我本以为,大家志气相同,舍生取义当不在话下,没想到,不过是蝇营狗苟!”
王镖头这时拍着胸口说:“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愿留在山庄,随庄主一战。”
奚真夫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蓝衫公子,然后说:“我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弃庄主于不顾。”
“我愿留在山庄!”
“我也愿留在山庄!”
“……”
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蓝衫公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汗衫公子,他额头上的汗擦都擦不完。只好躬身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既然大家这般齐心,我定不能当逃兵了。”
欧阳虹这才和蔼地点头微笑,一举一动皆是大侠风范。
“公子有心留下,那我也定会同原本一样好好招待。”
江湖上欧阳虹风评很好,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在男女之事上,皆是顶好的评价。
他只有林嫣然这一个妻子,家中没有妾室,连所谓的“红颜知己”都没有。
江湖人随意放恣,你睡我,我睡你都是常事。虽然说出去不太好听,但他们也不甚在意这方面的名声。
宁熙在旁边静静观察着欧阳虹跟蓝衫公子,想起之前的龃龉,也没忍住地损了两句。
“公子好天赋,该去学学变脸的……”
她才说完上半句,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嘴巴便被慕姑姑捂住了。
大家闺秀怎能碎嘴?宁熙大抵是偏偏要跟那规矩反着来。
嘴被捂着,宁熙只能在心里叹气。
她看着欧阳虹,杏核眼滴溜溜的转,心想藏在孔雀山庄的内鬼实在高明,居然连欧阳大侠的眼睛也能骗过。
月出,夜色已至。
这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宁熙听到声音扭头去看,头上坠着金铃铛的发带却被那黑影扯走。
“嘶——”宁熙吃痛。金铃铛亦叮叮当当,清脆地响着。
慕念安秀眉紧蹙,她叮嘱道:“看好女郎。”
说完,她便提剑去追那黑影。
黑影速度极快,但慕念安速度也不慢,两人很快便随着铃音消失在夜色中。跟在后面追的人一时失去方向,只能分头在山庄里搜寻。
等宁熙随着欧阳虹等人终于找到慕念安的时候,慕念安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而仇野手持长刀站在慕念安身前,刀上沾着猩红的血。
彼时,少女的双丫髻已经散乱,浓密的长发如水墨般倾泻而下。
风将长发吹散,似乎也将少女吹散了。
她看见一滴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滑下,最后滴进青砖缝隙中。
宁熙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几乎飞扑过去,双膝磕在坚硬的青砖上,也不管疼不疼,连忙将奄奄一息的慕念安扶起来。
“慕姑姑?”她眼里噙着泪,泪滴在慕念安脸上,再缓缓滑落。
慕念安似乎感受到这滴泪,因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而眉头紧促,她缓缓睁眼,扭头望向仇野。
宁熙也顺着慕念安的目光朝仇野看去。
少年手持长刀茕茕孑立,长刀挂血,似是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宁熙嘴唇颤抖着,她说不出话。
慕念安似是喉咙被割伤,张了张口也没发出声音。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最终却晕倒在宁熙怀中。
幸好怀中人还在浅浅地呼吸,否则宁熙非得疯掉不可。
“不是我。”仇野说。
他的声音向来平静,清冷如冰川融雪,可现在却微微颤抖着。
确实不是他。
他其实是来帮忙的,他到的时候,慕念安已经身受重伤了。他一刀砍在了袭击者的后背,那人逃得快,他又得顾及慕念安,所以众人赶来时,才会出现眼前的一幕。
“你伤了她,还敢说自己不是折花仙!”王镖头瞬间义愤填膺。
蓝衫公子抱手啧啧道:“这位姑娘分明次次帮你说话,你却伤害她的家人。”
“……”
仇野没有回应众人的质问,他只是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宁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