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亦望着他。
他连刀上的血都没擦便将刀收入刀鞘,一步一步朝少女走去,蹲下身,轻轻握住少女的手。
“不是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他轻轻去触碰宁熙的手,手指相触之时,感觉到少女轻轻捏了捏自己。
方才在风里跑过,他的手冷得像冰,少女的手却是温暖的。
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当指尖相触之时,眼神交接之际,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宁熙环视四周,她看见虎视眈眈的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没来由地恐惧着。
可当她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时,杂乱的心似乎也在一瞬间平静。
他们如同挚友般,完完全全地相信着彼此。
宁熙想说,我信你,可她却在张口之前看到仇野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弧度很小,只因他们二人离得近才能看清。
少年深如潭水的黑瞳中映照着她的倒影,她瞬间便读懂少年的意思。
只是,她还在犹豫。
终于,在感觉到少年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后,她咬着唇将少年的手甩开,带着哭腔大喊道:“我不信你!”
全场哗然。
宁熙将慕念安扶起来,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慕姑姑,我们走,我带你回去。”
这时,陆知弈走过来朝宁熙伸出手,似乎想要帮她,可仇野的刀应声而出,横挡在二人之间。
陆知弈只能无奈耸肩,两掌举在胸前表示自己没有碰到她。
不过陆知弈的表情却很嚣张,笑意满满的眼里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
“可她根本不信你啊,折花仙。”
最后那三个字,陆知弈咬得格外重。
宁熙不想听也不愿听,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捂着耳朵迅速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她抱着慕姑姑,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慕姑姑,我带你去找大夫。”
宁熙很快便倔强地将眼泪擦干净。
不会有事的。
她所相信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慕念安虽然昏迷,但能感受到外边的动静,此刻,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艰难开口道:“不是他,那人蒙着脸,但满头刨花水香气。蔻儿,你冤枉他了。”
“没有,我相信他,他知道的。”
“是吗……”慕念安似乎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她只是不希望有人因她而产生误会。
车轱辘转得飞快,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已经离孔雀山庄很远很远了。
宁熙掀开轿帘往马车后看去,她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夜空乌云密布,将才冒出头的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好像又要下雨了。
少女的眼眸黯淡几分,口中喃喃道:“仇野……”
第53章 真相
夜色正浓, 孔雀山庄灯火阑珊。
少年修长的身影在明亮的烛火中清晰可见。他又把刀拔出来了,紧紧地握在手中,若不是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摆, 一定会有人误以为眼前站的是个雕像。
王镖头愤愤道:“折花仙就是操刀鬼!”
蓝衫公子笃定道:“操刀鬼就是折花仙!”
奚真夫人拔剑道:“证据确凿!”
众人先是左顾右盼, 议论纷纷,最后似乎在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后,屏气凝声,纷纷亮出武器与少年对峙。
乌云越积越厚, 气氛也越来越焦灼。
欧阳虹的叹息声打破了现在的沉默, 他缓缓走向前,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引狼入室,更没想到之前会帮折花仙说话,惭愧!”
“欧阳庄主不必自责, 折花仙狡猾, 易容术高超, 在江湖上又送外号千面狐狸,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陆知弈摇着扇子笑道,“庄主之前被蒙蔽, 帮折花仙说话是为仁,现在真相大白, 庄主若能带领众人手刃折花仙,还江湖太平,那便是义。”
此时又有人接过陆知弈的话茬谄媚道:“欧阳庄主仁义两全,不愧是一代大侠。”
“好,取我剑来!”欧阳虹大袖一挥, “诸位便随我一起,活捉折花仙, 撕下他的画皮面具,让他忏悔这么多年来所犯下的罪行!”
士气瞬间被点燃,呼啸的风吹得更大,打起一个旋儿,将一片花瓣从地面上高高地向空中抛起。
花瓣是从陆知弈手上掉下来的,他正轻轻搓捻着之前别在耳朵上的那朵蔷薇花。
上官恒愁眉苦脸,这时,他心慌意乱地用手肘碰了碰上官莘,颤声道:“我们是小辈,能不打架就不打架,要是浑身是伤躺着回去,爹该生气了。”
似乎觉得说这些话还不够,他又偷偷摸摸地指了指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少年,压低声音说:“况且,你哥之前在擂台上被他揣过一脚,差点没把你哥给疼死!而且,我猜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力,不然我肯定一命呜呼了。”
上官恒几乎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暗示着上官莘——其实是因为快哭了,泛着水光的眼睛看上去很含情脉脉。
上官莘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瞥他一眼,“你想趁乱溜走?”
上官恒捂着嘴点点头。
上官莘顿了顿,“其实……我也有此意。”
上官恒眉目瞬间舒展,“那走?”
上官莘:“走!”
因折花大会而赶来孔雀山庄的人很多,所以即使少了几个人也看不出来。而继续留下的,则铁了心要致他们所认为的折花仙于死地。
被众人包围的少年神色依旧平静,他睥睨着眼前的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他并不为自己辩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事实证据面前任何话语都会显得无力。
所以他要把证据摆出来。
天上有水滴滴落,仇野用掌心接住一滴水,在手握成拳的瞬间一跃而起,踩着屋檐上的瓦片朝山庄深处奔去。
“追!”欧阳虹发号施令道。
可惜少年轻功极好,步伐轻盈,身姿灵敏,在场的所有人,竟然连一个能追上他的都没有。
孔雀山庄处处机关,仇野早就在之前调查完全,他将这些机关一一触发。
于是,巨石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银针飞镖短箭如蝗虫过境般袭来,刹那间已有好几人中箭,银针扎进手腕里,拔不出来,手一软,再也拿不动武器。
有人惊呼,“这小子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不成?他疯了?”
仇野没疯,他冷静得很。
正因为冷静,他才能在周密地思考后,毫不犹豫地触发机关。
他跑在最前面,当然知道,万箭齐发后,自己会是第一个被攻击的人。
只不过他不在乎,因为能挡去大部分暗器,所以即使被射中也不会危及性命,更不会让他的刀变慢。而且,不管这暗器上淬了什么毒,睚眦阁的药都能解。
在机关被挨个触发后,追他的人已经少了一半。
终于,仇野来到一处石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睨着跟来的人。
欧阳虹、王镖头、奚真夫人、蓝衫公子……现在只剩十几个人了。
仇野受了伤,一支短箭刺穿琵琶骨,另一支短箭刺穿胳膊,还有几根银针刺进了大腿。
见状,欧阳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因为他没有受伤。
他们人多,他被人群簇拥在最中间,即使有暗器,也得穿过重重人墙才能伤到他,况且他功夫并不低,所以身上连个针孔伤都没有。
只不过那少年轻功太好,他一路追着赶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连他这样功夫高强的人,在落地之时都难免气喘吁吁。
但即便如此,现在这种状况想要捉拿“折花仙”,那不是易如反掌么?
然而,欧阳虹的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少年没有倒下,他飞快将两支影响行动的短箭斩断,将尖锐的金属箭头留在身体里不再去管。
他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时,机关触动,石门上的黑/火/药被点燃,在下雨之前将石门全部炸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边惊雷同火药一起爆炸。
雨淅淅沥沥落下,空中尘埃散尽,只见石门中几个女孩子瑟缩地抱在一起。
方才的声音巨响,震耳欲聋,可这些女孩子都没有捂住耳朵。
原因只可能是一个,她们都是聋子。
奚真夫人在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子时瞳孔骤缩,她不可置信地冲上前去捧着那女孩子的脸细细查看,最后沙哑道:“徒儿?你怎会在此处?”
女孩子噙着热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只差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未被戳瞎。
雨下得急,越下越大。
女孩子的头发被雨淋湿,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
仇野不站在人群中央,他站在一块巨石之上。
他从腰封中取出一张纸签,打开将里面的三个字展示给众人看,三尺长刀指向欧阳虹,“欧阳庄主,你才是真正的折花仙吧。”
彼时深空中一道闪电,少年站在电光下,漆黑的眸子冷酷逼人。
众人虽然惊讶,但却没开口反驳,他们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怪异之处。
欧阳虹沉着脸,怪声怪气地笑道:“操刀鬼果然名不虚传,江湖上都说,凡是请操刀鬼杀的人,就绝不会失手。”
仇野将纸签收回腰封,“雇用我杀折花仙的也是你。”
“不错,这招叫做打凤牢龙。”
“你想让我替你顶罪。”
“是这样的,同时杀了操刀鬼和‘折花仙’两大江湖恶人,于我而言只有好处。”
“你现在却承认得很爽快。”
欧阳虹只能苦笑,他望向那些被囚禁,用来当做玩物的女孩子,“人证物证俱在,我还能怎样?”
雨水淋湿他的头发和衣裳,阴谋被戳穿,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二十几年前,欧阳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入江湖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要做个名扬江湖的大侠。
可后来他发现,大侠并不好当。
他不够光明,也不够磊落,他只不过想要名气而已。
名气?好名是名,坏名也是名。好名难养,但坏名,干一件坏事就够了!不然怎么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呢?
然而被太多人骂总归是不好受的,他既想要名气,又想要众人景仰,还想要富可敌国。
既要又要还要,天下哪儿有这种好事?可他就是想要。
随着虚伪的内心逐渐膨胀,他用一个名字作恶,一个名字行善。行善的名字专门用来对抗作恶的那个名字。
因为恶事都是他自己做的,所以行起善来也变得格外容易。
是以,短短几年间,折花仙人人喊打,而欧阳大侠人人景仰。
他本想着这样响亮的名气已经够了,想要金盆洗手,在鲜花和掌声下安度余生。
然而他又发现,江湖上的名人太多,若生平不是轰轰烈烈,很难被人长久地记住。欧阳大侠的名气已经一年如不一年。
可能再过十几年,待他垂垂老矣,江湖上能再记住欧阳大侠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越想心越乱,夜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他不能就此被遗忘!他要再干一件大事名震江湖!
他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终于找到陆公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陆公子是除了受害者外,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们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当今江湖上名声最旺的是睚眦阁,而睚眦阁里有个绝不会失手的操刀鬼。
先花重金聘请操刀鬼去杀折花仙,再办折花大会引操刀鬼进孔雀山庄。
第一场比武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以武会友,而是为了试探操刀鬼的功夫到底有多深,再根据他功夫的深浅在山庄内埋伏机关。
然后,戳破操刀鬼的真实身份,让来孔雀山庄对抗折花仙的宾客对其怀有芥蒂。
接下来,设计污蔑,直到所有人都完全相信操刀鬼就是折花仙,合力将其就地正法。操刀鬼以一敌多,势单力薄,纵使功夫再高也撑不了多久。
只可惜……
欧阳虹打算破罐子破摔。
他是家里的老二,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个。他的梦想总是被人嘲笑,可他从不甘心当个放牛娃。
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吧,只要有人记住他就好了。
折花仙若能杀了操刀鬼,江湖上又会怎样评价折花仙呢?欧阳虹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他望向站在高处的少年,讥讽道:“江湖上说,操刀鬼绝不失手。”
“是,承蒙信任,托我来杀你。”
“可我担心,你这次会失手。”
“不会。”
“你如今身受重伤,而我却毫发无损,你觉得你还能赢吗?”欧阳虹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又狂热。
“我不会失手。”仇野的语气则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
暴雨如注,狂风劲吹,少年站在高处,如苍竹般挺拔,刀尖般锐利。
他手中长刀一横,砍断连绵不断的暴雨,也砍断了欧阳虹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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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陆知弈已经离开孔雀山庄,他望着窗外被风吹斜的树,不由惊呼,“好大的雨。”
花无叶裸着背趴在榻上,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现在又多出一道丑陋的刀痕,血淋淋的刀痕上盖着碾碎的草药。她额上一层冷汗,浑身的疼痛使她浅浅吸着气。
“小七八成认出我了。”她说。
“你害怕他认出你么?”陆知弈将窗户关紧,回头冲花无叶冷笑道,“既然打算跟我合作,那背叛睚眦阁的事总有一天会暴露,你早该想到这一点。”
“我只是感叹一句,你说这么多做什么?”花无叶也冷笑起来,“你还是不了解小七,他只会杀人,从不管闲事。就算我把仇漫天杀了他都不会管。”
陆知弈挑眉,“也对,他是刀。”
话锋一转,陆知弈又笑着问:“你觉得这回死的会是谁?”
花无叶疼得迷迷糊糊,几乎快要睡过去,只能勉强动唇道:“反正死的不是你。我会做到我的事,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陆知弈脸上笑意更甚,“放心,帮我把事做好,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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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江湖上传出几个重大消息。
最炸裂,拍在第一的消息当属欧阳大侠就是折花仙。
排在其后的,是操刀鬼杀了折花仙。
骤雨初歇,天转晴。
此时,驿站旁的一家酒肆里,众人正针对这几件事展开热火朝天的讨论。
有人说:“操刀鬼杀了折花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