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北边的那个,那个,那个黑色海港在……”
“好的,我知道是哪个海港了,不过那个海港在北边,你们的马车怎么是从南边来的?”
“我们要把一些货物交给南边的那些人……”
“我知道了。”露西尔甜美地一笑,“我们会住在这边的灰砂旅店,你们要是想给我们点教训,或者探听消息,就去那边,明白了吗?”
灰砂旅馆一如它的名字,灰暗,肮脏,台子山的招待是个眼泡浮肿的胖女人,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新走进来的两人:“只剩一个单间了。”
“挺好,省钱了。”露西拨出两三枚银币给了老板娘。
“那些银币是你从车夫手里拿回来的吧?”凯尔温问道。
他们走过狭窄破损的楼梯,大雨和狂风在入夜后更加狂暴,打在这座破旧的旅馆里就像铁锤在敲击积木搭的房屋。
“对啊,反正那是个死人,感谢它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作为回报,明天我们去埋了它吧?”
“……行。”
暴雨拍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墙壁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住满了人的旅店从上下左右都在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如同一锅煮糊的粥,咕嘟咕嘟冒着泡。
露西尔打开了窗,冷风猛得灌进了房间,但下一秒又停止了,像幅画般隔绝在看不见的空间之外。
“这床单发霉了。”凯尔温抹了一把床铺,接着皱起了眉。
“你不会真打算睡在这上面吧?”
“我以为你会需要一些冥想。”
“不用,他们应当会快就会来找我们。”
露西尔话音刚落,隔壁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些微妙的声音,时大时小,但也许是离他们足够近的缘故,在糊粥般的众多声音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是姑娘们的上班时间到了。我们这间房的位置有点不太妙。”露西尔一挑眉,望向窗外,叹了口气,“会在这种城中的旅店干活的都是没有登记过的暗/娼,要是执政官来查,一定一查一个准。”
“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凯尔温也走到了床边,空间虽然被隔开了,但声音并没有,磅礴的雨声很快盖住了那些尴尬的声音。
露西尔默默摇了摇头。
“我小时候住在费因特镇,在达斯克邦的北边,靠近海港的地方。”
“我来过东部很多次,好像没听过这个地方。”
“当然,它太小了,挤在粗陋的小纺织厂和废弃海港之间,正常人根本不会看它一眼。”
露西尔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突然指向夜幕中一座突兀的楼房,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中,它显得又瘦又高,与整个小镇的风格似乎完全不同。
“那个地方曾经是初级法术学院。”
“初级法术学院?”凯尔温念着这几个词,觉得有些古怪,“帝国里还有这种地方?按道理说,帝国里正统的法术教育,只有王都法术学院。”
“是的。但这个名字别扭的学院曾经短暂地存在过两年。”露西尔一笑,开始回忆道,“那是很早以前了,某位大贵族想要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投资,提出要让学习法术的机会下降到平民之中,于是这种所谓的‘初级法术学院’在全国各地生根发芽,但过了两年,也许是投资者觉得差不多回本了,这些昙花一现的学院又一个个地停办了。”
凯尔温微微皱眉:“这怕不是一场骗局。”
“可以这么理解。毕竟过去在平民的生活中,法师,圣骑士,精灵,都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东西。那些来宣传入学的人用五花八门的理由引诱无知的人们掏钱,逼迫家里的小孩去上‘初级法术学院’,以便未来能够赚回更多的钱。”
“你的父母也中招了?”
“是的,本来会去初级法术学院的应当是我的两个弟弟,但是,太巧了,”露西尔轻笑着,笑声融化在雨里,“那天来宣传的人敲开门,我正在门边的灶台上准备晚饭,我的两个弟弟在外面玩疯了还没回家……我记得很清楚,那两个宣传者大概以为这户人家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就编造说上过初级法术学院的女孩会拥有一双勤快而灵活的巧手,能够更快地嫁出去。
然后我的母亲就心动了——那时候她正愁该怎么让我快点嫁出去,好让家里少张吃饭的嘴,而他们宣传中的学费要比一份嫁妆便宜多了。”
凯尔温默默地听着,突然一愣:“你那时候多大?”
“十二还是十三,记不太清了,小镇子里的女孩嫁人都早。”露西尔说道,“然后我就阴差阳错地去了那个初级法术学院。”
“然后你就下定决心想做一名法师?”
“怎么可能。”露西尔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本质上从来都没想让法术教育下放到平民阶层,所以他们派了一些连学徒都算不上的人到这些所谓的初级法术学院任教。在前往王都法术学院以前,我其实对我在学的是什么并没有真正的概念。”
“你的父母应当很生气吧,花了钱你却什么改变都没有。”
“对,因为我的手本来就很灵活。”
凯尔温突然笑出来声,握住搭在窗台上的手,摩挲着那些指腹上的薄茧:“是吗?”
“当然,我们小镇上当时同龄的女孩子没有一个绣东西速度比我快!”露西尔认真地反驳着,“我那时候也考虑去其他城市的大作坊里当绣娘,那样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不用担心第二天就会被心急的母亲送到不认识的人家里了。”
凯尔温感觉有些发冷。不是因为天气,而是某些更深入的东西。他的童年绝对不是幸福的,但他至少没有为生存担忧过。活过五十多个岁月,他从来都没担忧过
“怎么了?”露西尔用手肘捅了一下凯尔温,歪头看向他。
“没事。”凯尔温紧住那双手,把头搁在露西尔的黑发上。黑发上有雨水的湿气,凉凉地萦绕在鼻尖,“有些冷,抱着你比较舒服。”
圣骑士的体质不可能因为这么点寒冷就受不了。但露西尔并没有拆穿他的谎言,反而往后靠了靠,放心地贴在他的胸口上,但嘴上还是说着:“我又不是棉被,能让你热起来吗?”
“能啊。”
“啊?我没有感觉到啊。”
凯尔温脑子稍微转了个弯,接着才意识到露西尔是什么意思。
怀中的人发出闷闷的笑声,凯尔温感觉下巴下的那颗脑袋有些不安分地移动着,然后移动到他的耳边。
“要不要再热一些?”说这句话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扫在耳边却让人发痒。
“我不介意……可惜房间实在有点脏。”
“在房间里干什么。”露西尔轻盈地坐上被雨打湿过的窗台,拉着凯尔温的领口把他扯了过来,“这里不就挺好的?”
温热的吐息打在面颊上,在寒冷的风中格外清晰。
“……那么,或许姐姐教我一下我现在该怎么做?”凯尔温从善如流地靠了上去,“我不知道怎么样”
“我教你?确定要我教你?”
“嗯……”
“好啊,那么首先——真不巧,有人来了。”
于是,原本打算爬窗偷袭的人一入眼看到的便是两个人正在亲昵的场景。他们正回过头,表情看起来极为不善。
原本认为自己准备万全的偷袭者觉得,自己也许立刻开始逃跑会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达斯克邦(2)
达斯克邦勉强可以分为三个区域,一个是以市政区为中心,一个是杂乱的居民区,另外一个区域则是密密麻麻的纺织厂与小作坊。尽管已是深夜,纺织厂里也仍然点着灯火,从里面传出人类活动的声音。
但那并不是纺织女工们踩纺车的声音,而是一群人抬着什么东西在门里门外进出着。
他们正在搬运尸体。
虽然依旧能从尸体之上闻到些许腐败的气息,但那那些尸体身上都很干净,似乎是被仔细清洗过,身上都穿着一样的短衫,只不过一进到大雨里,那些人便瞬间被浸湿,在人们走过大雨路面后粘上肮脏的泥浆。
“我们干这些活可以收多少啊?”
“老大不是说了吗,只要这些全都干完,拿到的花个十年没有问题。”
“那还挺不错的。”询问者咀嚼着那些话语。
“但这些尸体也太邪门了,昨天干活的兄弟说他们昨天完工的时候那些尸体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哎哟我的娘,这大半夜的也太吓人了。”
“……用尸体吓人的死灵法师是最低等的那种。”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明早之前要把尸体晕到哪里去啊?”
“你这家伙,老大讲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市政厅和修女院之间的那条河,记住了没有?”
“运到那里之后我们还要做什么吗?”
“把尸体清理干净,然后就离开。你白天到底在听什么?”
“老大还会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吧,到时候?”
“当然,有这么多车呢。他不跟着可不放心。”
那人指向黑夜中的街巷,那里排满了装着尸体的推车。
“话说今天城里进了一些陌生人,据说把收尸人给打了,老大派人去查了,半夜都要过去了那家伙怎么还没回来?”
“可能已经回来了吧。”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
那话音刚落,回答问题的那人被击中后颈晕了过去,并且很快被当成尸体搬走了。
没人发现运送尸体的队伍里混进了两个陌生人。然而夜色足够深,这场搬运尸体的行动也足够隐秘,没人想到会有其他任务混入其中。
“我们是不是有些太轻松了?”
“轻松吗?本来可以休息一晚上的,结果他们就窜出来了。”露西尔揉了揉眼睛,趁着搬完一趟“尸体”躲进了一个角落里开始理直气壮地偷懒,“如果不是我太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制作灰袍人的,我还真不愿意过来。”
“我比较想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死人的。”
“之前那人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从海岸边来的。这是有些东部人的习俗。他们会把尸体放在海岸边,让海水卷走尸体特别是冬季,经常下大雨,尸体就很容易被冲进海里。”露西尔解释道,“这里有一部分人以前是信仰海神的,他们认为越快被海水冲走的人,意味着那人能在神的国度里越快获得新生。”
“你之前提过北地也有一个海神,是同样的信仰吗?”
“这我到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就我所知的习俗来看,好像不太一样。不过这种信仰很早以前就衰弱了,我想研究手上也没有资料。”
“可惜闪城神殿里的图书馆也塌了,我本来还想去请教那位大主教一些事情。”
“这些涉及到信仰的东西实在有些微妙,某些人,或者说某些高于个人的意志不希望我们知道,就像你手上的污染……”露西尔突然停止说话了。她没有仔细和凯尔温解释过他身上受到的污染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光明力量可以转化为深渊物质。这是突破人类固有认知的东西。要是能够完全被证实,那么整个法术研究和神术研究都会经历巨大动荡。
“我手上的污染怎么了?”
“……如果你的手感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好,你放心。我保证你不会一不留神就发现我变成一团黑色的泥巴的,我自己也舍不得变得那么丑。”
“……”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会死掉?”
“可能是因为,以前我身边经常有人莫名其妙,悄无声息地就死了,”露西尔念叨着,“所以我总得关心一下身边的人死没死……养成习惯了。”
没等凯尔温说话,露西尔突然一头趴到他的肩膀上:“借我稍微眯一会儿。”
“好。”
自从在闪城那天他们谈过话以后,他们并没有说明过相互之间是不是恋人关系,然而相处起来却自然得好像已经这么过了好几年。
这很奇妙,自从成为圣骑士以后他几乎没有和陌生人建立过亲密关系了——他的确有不少朋友,也曾经有过恋人,但真正的亲密关系却少得可怜,家族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剩下的大概只有之前并不经常联系的米丽莎和约翰叔叔。
而一两个月以前,露西尔于他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人。这显得一切更加奇妙——他们甚至还没有完全了解对方。
因为年龄和身份的问题,他们也根本不需要考虑未来,万一某一天不欢而散——不知为何,凯尔温想到这一点有些不太舒服——他们也可以轻松地告别。
这很不错。
伊恩早上是被修女院的粗活修女弄醒的。粗大的扫把将一捧灰尘直接扫到他的脸上,他被呛得一咳一咳的。昨天他还是没来得及在天彻底黑之前来到修女院,因此被关在了大么恩外,只能抱着行李在门外凑活了一夜。
“我想见奥登神父。”伊恩拘谨地对门口值守的修女说道。
“奥登神父还没有来。再等一会儿吧。”
修女面无表情地将伊恩再次逐了出去。伊恩无奈地抱着行李开始在周边溜达。他从没有来过东部城镇,西海岸的人们普遍不怎么关注外面的世界,他也只是在神殿的课本上学过一些基本的地理知识。
东部城镇在四百年以前由十几个勉强可以称为国家的地区组成,因为帝国军队的到来,它们结束了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世纪的混战。如今那些城中蛰伏的□□就是曾经的那些国家掌权者蜕变而成的,因此无论比起西海岸还是南方,东部地区的治安情况非常糟糕,。
然,与之相配的是一塌糊涂的经济——虽然这里有整个帝国最庞大最发达的纺织业,但贫穷却是这里的主调。
伊恩只是随便走了几步,便遇到了四五个宿醉刚醒的酒鬼,以及从肮脏小巷里钻出来的浑身发臭的流浪汉。冬季的寒风带着湿气卷过街巷,伊恩瑟瑟发抖地拢了拢身上的衣物。
幸好东部的亡灵灾害不如南方和西海岸严重,否则这里恐怕会成为击溃整个帝国的重灾区。
一条河流横贯修女院和市政厅之间,河水静静地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悦的腥气,伊恩皱了皱鼻子。身为一个光明牧师的直觉告诉他河里有些不对劲。
他小心翼翼地往河岸边靠了过去,那里只有一根细小的护栏,随便一个成年人都能轻易翻过。
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掌。
“啊啊啊!”
“不要往河里看。”
伊恩差点就掉了下去,他转过头,正满脸怒气,却在看到来人是谁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老师!您怎么在这里?”
“我正要去修女院,就看到你在路边。”奥登神父说道。
伊恩小心地望着他的老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师和上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了。虽然仍然是五官深刻的脸庞,半长的灰发,朴素的白袍,但从内而外的气质似乎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