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衍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抬起手把卫衣拉链拉到头。
不再苛求她的答案。
“1872……我的手机号, 发你了, 保持联系。”陆卓衍咬着拉链头,单手操作手机,散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你自己……”
“小心点。”
“嗯。”棠月说话很轻。
那句回应消散在风里, 无人知晓。
过了一阵,等陆卓衍察觉到棠月跟在他身后时, 心头涌上的惊讶, 远远大于喜悦。
他们不再是过去十几岁的样子,不会再因为这点小事就会错对方的意思, 把所有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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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巷子叫雨花巷, 离商业区近, 附近还有学校,同样都是老破小, 外观却比苑西路好上许多。
他们走的右边巷子,这里和左边不同。
这边矮楼的生活区, 卧室和阳台的窗户都是对着左边巷子开。
巷子里很早就会有人推着流动车贩售早餐,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会早早敞开大门,悠闲地坐在家门口晒那一线熹微晨光,借此消磨一天无聊的时光。
之前棠月和陆卓衍走街串巷踩点时,就遇见过几次。
大约是陆卓衍这样的男人,即便是浑身黑色着装,卫衣和牛仔裤上面连商标都没有,但就是给人感觉很贵。
和雨花巷格格不入。
第一次来踩点的时候,这些老人会一眼不错地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直勾勾地盯着。
有个阿婆挑着毛衣针,问他们,“这么俊的小哥和姑娘打哪儿来?”
如非必要,棠月很少会愿意主动和人交流。
陆卓衍是那种表面看着冷淡禁欲,别人不敢轻易上前和他搭话的类型。
但如果他愿意付出情绪,很容易能跟各种人都聊上几句。
他借口阿婆毛衣织得好,自己的外婆曾经也给他织过毛衣这样的话题,打开了阿婆的话匣子,不卑不亢却哄得阿婆喜笑颜开。
把这条巷子的奇闻趣事都摆喽了出来。
陆卓衍冷白清瘦的腕骨上面缠着红色的毛线圈,“……狗丢了还寻得回来吗?”
棠月面无表情地挽着毛线球,细细的毛线一圈一圈从他的手腕绕出来。
他明明自然的和阿婆们聊着天,但每次又能顺顺当当地配合她绕过毛线。
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
那样的情景曾经也在瓦兰巷发生过。
跟陆卓衍待在一起,许多过去的事情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
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等这件工作做完,后续的工作尽量让同事过来,她不打算再和陆卓衍走得这么近了。
阿婆拍着腿,摇着头,“巷口那个电线杆上面贴了多少寻狗启示,就没见过谁家找回来了。”
旁边的奶奶眼睛一瞪,煞有其事,“狗贩子凶得很,偷了狗卖给火锅店,人家做成狗肉火锅,哪儿还回得来哟。”
几个阿婆七嘴八舌地聊开了,完全不需要陆卓衍和棠月追问细节。
有个阿婆摇头晃脑地叹着气,“喔唷,这还是狗丢了,现在的小孩儿丢了也没见几个能回得来的。”
提到这个话题,阿婆们都跟着叹气,“就是喔,能被卖到个好人家,有对父母已经是娃娃命不该绝了,要是遇到更恶的人,更不知道那些娃娃会怎么样喔。”
“说远了,反正现在新闻里都说了,现在的狗贩子多,养狗要办狗证,但狗证也防不了狗贩子呀……”
……
“你想什么呢?”陆卓衍察觉到她忽然默不作声,回头看了她一眼。
棠月平静地回视他,复又低头,拿出手机,指尖在上面翻阅了一会儿,才把手机屏幕递给他看。
“我之前把贴了寻狗启示的地方都拍下来了,雨花巷丢狗最多。”
陆卓衍倾身靠近,去看手机屏幕。
棠月的右脚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想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么一点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陆卓衍的眼睛。
阴晴不定的女人。
刚刚还好好的,能拉手腕。
这会儿靠近,呼吸同样的空气都排斥?
陆卓衍心中冷笑,故意站直了,看着她,语气冷硬,“你怀疑是这附近?”
棠月有些困惑,他不是可以站直吗。
平时为什么还跟没骨头似的?
她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棠月,有可能是因为这里是老式居民小区,新建的小区和商业区出现这种小广告,环卫工人直接就给清理了。”
问题又卡住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棠月陷入了思考。
走着走着,陆卓衍无声走到了她的右边。
他忽然靠过来,棠月觉得挤,自然地避开他靠墙走。
没计较他突如其来的抽疯行为。
直到没有按铃铛的自行车接连“嗖”地一下从陆卓衍旁边滑过。
自行车上的男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扭头继续往前骑。
棠月恍然,陆卓衍还是这么别扭。
“你看我做什么?”陆卓衍的衣服摩擦着她的。
棠月摇摇头,“没什么。”
右边的巷子,越往深处走,路道越窄。
与左边相反,这一侧是居民楼的卫生间朝向,卫生间窗户开得小,普遍紧闭着。
一瞬间,棠月明白过来,陆卓衍为什么会这么笃定,该走右边。
出了巷子是一条公路,对面就是绿都小区。
两人一无所获,跟丢了小女孩。
正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绿都小区门口的公交站,那个头发遮了半张脸的小女孩,混迹在等公交的人群里。
绿灯还剩不到十秒,陆卓衍当机立断,捉过棠月的手腕,跑起来。
棠月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手腕温热的触感让她有些晃神,却还是迈开步伐,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
他腿太长了,棠月其实跟着很费劲儿,努力提高速度。
似是发现了这一点,陆卓衍有意慢下脚步,配合她的节奏。
绿灯倒数计时到数字“1”的时候。
他们到达了对面,两人下意识转头,对视一眼,棠月还在平稳呼吸,陆卓衍几不可见的提了提唇,松开了她的手腕。
棠月活动了一下腕骨。
陆卓衍以为小女孩要上公交车,准备跟上去,“你有钱吗?”
“啊?”棠月没反应过来。
“就坐公交不是要投币么?”陆卓衍说。
“你回桐城后是不是没坐过公交车了?”棠月不由得问道。
“嗯。”陆卓衍点了下头。
也对,这里不是慈山市了,回到桐城的陆卓衍依旧是陆家的大少爷,出入有司机,现在自己也克服了心理障碍,还能开车了。
他再也不用经历在慈山市那时候的生活了。
这样,很好。
但棠月还是忍不住讥讽,“不愧是陆家大少爷,不知道现在公交车可以扫码了。”
陆卓衍愣了一下,难得露出个讪讪的表情。
就在这时,棠月盯着前方的目光一凛。
陆卓衍自然也注意到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
在棠月冲上去前两秒,陆卓衍忽然反应过来,跟着她跑上去,在她之前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女孩的手腕。
在小女孩震惊的眼神里,陆卓衍冷着脸,伸出两根清瘦的手指,把她手里的手机轻轻一推。
手机无知无觉地回到了阿姨的上衣兜里。
回过神的小女孩企图挣扎,但她哪里是陆卓衍的对手。
小幅度的挣扎惹来前面挤着上公交的人回头来看,但大家都忙着乘车,不过匆匆一瞥,快速挤上车去。
小女孩和陆卓衍对峙的眼睛里,闪过恐惧,凶狠,最后化作一泡眼泪。
她有些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张口说话的嗓音就像是在粗粝的砂石上摩擦过,“哥哥,放了我。”
听见她的声音,陆卓衍是吃惊的,看着不过十来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
就在他犹豫那一瞬,小女孩眼中闪过狠戾,张嘴就要冲着陆卓衍的手腕咬。
棠月卡住了她的下巴,神色冷淡,眼神对小女孩充满了警告。
“别在这里,我们换个地方。”
陆卓衍偏头看了一眼棠月,此刻冷酷又无情的女人,让他想起了隐藏在棠月那副乖巧下真实的模样。
从骨头缝里渗出冷意的女人。
小女孩比起面对陆卓衍装模作样的恐惧,面对棠月时,露出的愤恨更为真实。
陆卓衍控制着女孩。
棠月谨慎地观察着四周,这周围能去的只有身后灌木丛茂密的绿都小区。
这么想着,她淡漠地指了一下身后,意思很明显。
陆卓衍是没想到,不过就是控制住一个又是送来鸟,又是差点偷人家手机的小女孩,棠月至于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吗?
他们跟着棠月从绿都小区的后门溜了进去,三人在一个假山后面。
棠月声音很冷,“你早上送来的鸟,经林业局确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鹃鸠。”
陆卓衍抬头看了棠月一眼。
那只鸟是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事情,尚未得到确认。
刚刚他们在巷子里,温雨给陆卓衍打电话报告最新进展时,说的是林业局的工作人员到了。
有个工作人员看过那受伤的鸟之后,说那鸟疑似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鹃鸠。
具体结果尚未得到确认,确认好了会及时将结果报告给陆卓衍定夺。
如果真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小女孩倔强地瞪着棠月,似乎在她眼里根本不在乎那鸟到底是不是什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不知道。”
棠月冷笑一声,“把你送去警察那儿,看看你还知不知道。”
听见这话,小女孩的身体明显一抖,但仍然咬着牙,她用难听的嗓音说着,“不知道。”
陆卓衍想劝劝棠月,试试循循善诱,不要这么冷酷,对方还是个小女孩。
然后棠月非但不如他所愿,吓唬小女孩完全不带嘴下留情,“你害怕了?”
“怕被警察知道你差点杀死一只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女孩,她有些激动,“没有!”
“没有?”
“你没有什么?”
小女孩又沉默下来,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棠月忽然抬起手,微凉的指尖拨开挡住小女孩半张脸的头发。
那头发看起来很久没洗过了,除了本身的油腻,上面还沾着不明的粘液。
陆卓衍看着棠月白皙的指尖即将碰到小女孩头发时,想要阻止。
但棠月却置若罔闻,慢条斯理地拨开小女孩的头发,“你最好合作一点,你的时间不多了。”
陆卓衍尚未明白,为什么棠月的每句话都能让小女孩为之色变。
“你每天能自由的时间,只有偷东西的这会儿吧。”
“在暗处盯着你的有几个人呢。”
棠月竖起一根手指,“一个?”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两个?”
“嗯?”
棠月嘴边挽起一抹笑,浅浅的酒窝露了出来。
明明该是乖巧可爱的酒窝,在她身上却呈现出冷艳感。
眼前的棠月在陆卓衍眼里是格外陌生的,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子。
却又莫名吸引着他。
此刻小女孩的惶恐,却又让他不得不打断棠月。
“到底怎么回事?”
棠月没有回答他的话。
指尖一勾一挑,稳稳当当地把小女孩的头发撩到耳后。
小女孩惊慌极了,想要捂住脸。
可是手被陆卓衍控制着,动弹不得,她发出难听的哭声。
这哭声压抑、艰涩、痛苦……
却又拼命压制着自己不敢发出更大的音量。
这一刻。
陆卓衍终于看见了小女孩那半张皮肉皱在一起的脸,触目惊心的烫伤痕迹。
这层皮/肉的模样昭示着她过去经历过什么样严重的伤害。
花一般的年纪,皮肤却如枯败的老树皮。
“她的脸。”陆卓衍一时觉得有些胸闷。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撩开小女孩手腕上的衣服,瘦削的小臂上面布满了斑驳的伤痕。
有的早已结痂。
有的却显殷红,显然是新伤。
“家……家暴?”陆卓衍脑子里的第一个词便是这个。
但棠月却无情地告诉他,“是拐卖。”
小女孩终于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她抽泣着,用粗哑的嗓音求饶,“姐姐,既然你都知道,你放我走吧,我回去晚了,会……”
“小鹃鸠的事情,猫和狗的事情,是他们干的吗?”棠月又问。
小女孩拼命摇着头,泪水糊在她脸上。
陆卓衍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棠……”
还没喊完,却见棠月勾起袖子,丝毫不在意小女孩的脸上脏不脏,面无表情地用袖子擦了擦她脸颊的眼泪,“想回家吗?”
小女孩瞳孔微颤,像是不明白棠月的意思,又像行走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看见光。
她生涩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回……家?”
说完,悲伤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