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裴铮亲手将把柄递给政敌,弹劾奏本如雪花片一般堆积在御书房。
再也没有人关心宋然和裴铮的婚约。
一个乐得不用出嫁,另一个则是什么都不在乎。
一月之后,宋然避走扬州,去外祖家高高兴兴的接管家业,而裴铮则是带着玖玖,去往雍州。
京城很大很繁华,每日都有新鲜的事儿发生,昔日由裴铮闹出来的那些轰轰烈烈,最终被其他事情所替代。
没有人再提起裴铮和宋然之间的婚约,只记得镇南侯世子为寻妻远走他乡的事情。
而裴铮这一走,就是五年。
――
五年后,雍州,贺兰山。
朝朝正和一群农妇一块儿爬着山,倒也不是想锻炼身体,只是想去贺兰山上看看枸杞,同常见的红色枸杞不同,雍州这边的枸杞是黑色的。
产量极少,价值极高,很是珍贵。
当地人都靠采摘枸杞为生,将枸杞卖给城中大商户,再由商户贩卖到全国各地。
枸杞收购的价格并不低,但是贺兰山也不低,就算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想要摘到枸杞,也要费一番功夫。
农户们原本也想自己贩卖,只是他们摘到的枸杞始终有限,满足不了西域商人的需求,只能将枸杞卖给商户,平时靠贩卖苦力为生。
朝朝和她们不一样,她同商户才是一伙的,雍州往西便是西域,从西边过来的不仅仅是西域的商人,还有更远的波斯商人。
几日前打听到再过不久会有新的波斯的商人过来,波斯来的商人,每次出手都非常的大方,从未来过的生面孔,也许会更加的大方。
这就是朝朝出现在山腰的原因,她是来看看枸杞有没有长成,长得什么模样。
她心中有数,才好在波斯商人来的时候,同他们好好的做生意。
只是贺兰山实在是太高,朝朝一个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实在是不太能适应,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脸上还有着不自然的红晕,好在过了五年,她多少是有些习惯。
在朝朝身边做农妇打扮的便是城中富商徐云,她们俩乔装打扮,跟着众人一块儿爬山,徐云是雍州人,比起朝朝的狼狈来,稍稍好上一些。
但也累得够呛,她一个当地主的,什么时候自己爬过山?
若非是拗不过朝朝,她才懒得来,此时此刻徐云压低声音问道,“你可还受得住?”
朝朝那张白皙的小脸被晒的红扑扑的,她其实有些晕,但还是很镇定的点点头,“你别同我说话,我有些累得慌。”
朝朝的声音很轻也很细,说起话来就同她这个人一般,软绵绵的,徐云不知她是因为出身江南的缘故还是因为从前不会说话的缘故。
她的嗓音并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好听。
但这并不妨碍徐云喜欢逗她说话,因为每每听见朝朝那软绵绵的声音,她的心就酥了一片。
徐云时常和朝朝开玩笑,说当初就是因为朝朝这把嗓音,才会色令智昏,将朝朝带在身边。
而朝朝根本不搭理她,只是冷着一张小脸反驳:“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说话,你不过是瞧着我有些用处,才收留我的。”
每当这时候徐云都会装傻,说她那是慧眼识珠。
朝朝虽然挺嫌弃,但心中还是由衷的感激徐云。
她五年前离开京城时,身上只带了二十两银子,不是她不稀罕银子,只是银子多了带不动,还容易遭贼人惦记,银票那就更没有用,到了别的地方,只是废纸一张。
她不过只是让自己不至于太落魄,免得活不下去。
朝朝彼时内心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京城是万万不能待的,东水乡也回不去,她虽同裴铮说过自己要回家。
可东水乡那个地方,对朝朝而言不过是一个念想,那间泥瓦房没有她期待的那个人,也只是一个房子而已,她没有什么故土难离的心思。
所以根本就没有回江南,朝朝知道裴铮一定会去江南找她,故而存了骗他的心思。
沿途更是一直都花铜板和人打听消息,最后知道雍州地处偏僻,远离京城,她想裴铮肯定不会来这种地方。
便在雍州安了家。
起初她是在一大户人家府中当丫鬟的,主家人很好,并没有嫌弃她不会说话,反而因为她哑言对她很是照顾。
后来,那家男主人要举家迁往京城,夫人甚至还想带她一块儿走,可朝朝却不愿意,只说京城有她不想见到的人,夫人通情达理,赠与她一些银两,就此断了缘分。
之后,朝朝做过很多工,只要是她可以做的,都去尝试过。
江南鱼米之乡,百姓多富饶,可雍州地处偏僻,远比其他地方要苦的多,大家都是穷苦人,忙着活下去,没有人会因为她长得好看而心生怜惜,只会有人见她是女人而想方设法的欺负。
男女皆有,朝朝并不抱怨,柔弱和眼泪保护不了自己,人善被人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欺凌弱小之事常有,她们欺,不过是欺她哑言,不会说话,无法据理力争。
但有些事情,有一就有二,所以朝朝在第二次被人踢翻饭菜时,拿起了一旁的木棍,也是在那时,朝朝遇见徐云。
徐云是个商人,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她起初不过是见朝朝柔柔弱弱却心智坚定,身上实在太过反差,想要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哪里知道朝朝之后会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她聪明非常,跟着徐云出了几趟城,竟然听懂了不少方言,要知道许多地方的方言都是晦涩难懂的。
只因为徐云是个女人,那些商户总是抱团排挤他,因为朝朝的提醒,徐云挽回了许多损失。
徐云发觉了她的天赋,很是惊喜,只是可惜她不会说话。
但朝朝给她的惊喜却不止于此,她竟不满足于在徐云身边当侍女,反而要同徐云合作,也是从那天之后,徐云发现朝朝竟然能说话了。
起初只是简单的吐字,后来越说越清晰。
徐云颇具经商头脑,而朝朝有语言天赋,许多晦涩难懂的语言,她跟着人学几句便能学会,甚至还听得懂波斯话。
于是两人通力合作,再也没有被中间人坑银子的事儿。
而她们的关系也变得愈发亲密,徐云年长朝朝几岁,便认了朝朝当妹子。
而她也的确把朝朝当自家妹子疼。
“你平日不是,最厌烦爬山之事,怎么今日这般积极?”徐云见朝朝已经累的够呛,但一点儿也没有放弃,忍不住打趣道。
朝朝抿唇不言,只因她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这会儿纯粹只是不想浪费力气,只是徐云一个劲地在耳边嘟嘟囔囔的,朝朝觉得有点儿吵。
波斯商人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只会和固定的商户合作,旁人很难分一杯羹,这一回是因为有新的波斯商人要过来,朝朝想要帮徐云率先谈下合作,才要亲自上山来瞧一瞧枸杞,徐云不放心,这才跟了上来。
朝朝心说这人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还非要明知故问的。
朝朝有点烦,见徐云同她开玩笑,便也随口胡诌:“大概是波斯商人,给的太多了些。”
想了想又很善解人意的补充道,“比你给的还多。”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何况,她还只是个人。
徐云:“……”
她有时候真的觉得,朝朝比自己还要像奸・商。
这财迷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第36章 不要同情男人
朝朝和徐云两人随着大部队徐徐向前, 朝朝似乎全靠一口气撑着,拄着一根木棍,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这里的山并不像京城那些山一样, 京城的山上有寺庙, 为了香火可以鼎盛, 早早的就有工人修起台阶方便行走。
而贺兰山上, 都是农户们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朝朝小心翼翼的走着, 走到最后已经彻底没有力气,全靠徐云扶着她。
“要不还是算了?”徐云开始打起退堂鼓,“不就是枸杞吗?我们家里不是还有很多, 总是差不多的。”
朝朝却固执的摇摇头,“对方千里迢迢从波斯过来,我们总要拿出诚意来才可以。”
“雍州城有那么多的商人,阿姐的优势并不突出, 他们未必会选我们。”朝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但是眼神却非常的坚定。
徐云是个女人,在雍州这些商人里面,时常会被人抱团排挤,若非家境殷实, 加之后来遇上朝朝, 她们直接和西域商人有了接触。恐要危矣。
“道理我都知道,但是你…”徐云担心的看了朝朝一眼, “你不要紧吧?我小时候听我阿爹说, 其他地方过来的人, 是不太能适应雍州的气候,更别说是爬山。”
徐云是真怕朝朝有个好歹。
朝朝虽然累得够呛, 但说话时依旧是温温柔柔的,“来的时候我去医馆找过大夫,阿姐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她只是没有爬过山,才会这么虚。
徐云也不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就像朝朝说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们总要自己先了解,才能够有底气说出个一二三来。
世道艰难,徐云身为商人又是女子,那更是难上加难。
她若是要办成什么事,只能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我们只是上去瞧上一眼,之后就回,若是要放弃不如一早就放弃,既已经行至此处,万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她们如今在半山腰,一抬头就能够瞧见巍峨的山顶,此时放弃哪个能甘心?
朝朝和徐云相互搀扶着终于爬到了山顶,枸杞已经成熟,而且因为气候的关系,今年的长势非常好。
朝朝自己动手摘了一些,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明明说过只看一眼就下山,但朝朝想着来都来了,总不能浪费机会,她就跟在农户身后,听着她们说起枸杞生长的习性,学到了许多的知识。
之后和农户们一起,踏着月色下山。
朝朝在雍州一直是孤身一人,之前寄居主家,后来遇到徐云,成为徐云的侍女,随徐家下人住在下人房。
朝朝因为对徐云有所帮助,两人逐渐从主仆变成了合作伙伴,徐云便将朝朝的卖身契还给了她。
再之后,两人因为性情相投而结拜,以姐妹相称。
徐云得知朝朝没有什么亲人之后,便让朝朝住在自己家中。
徐云的父母皆是和善之人,家中唯有徐云一女,二老感激朝朝对徐云的帮助,待朝朝也极好。
府中下人虽然称呼朝朝为柳姑娘,可在徐云的敲打和徐家二老的默许下,朝朝在徐府的地位俨然是徐府的二小姐。
回到徐府之后,朝朝和徐云两个都已经累得不行,侍女打来热水给她俩泡脚时,两人都撑着头颅打起瞌睡来。
但也不过歇息了这么片刻,等洗漱完之后,两人便又坐在书房里开始盘账。
“你说说这一年忙到头,怎么就不能多赚些银子?”徐云将算盘打的啪啪作响,将一本账看完之后,只觉得不仅身体累,心都更累了些。
朝朝接过账本默默的看了起来,每个月的营收其实并不少,只是开销也很大,徐云不仅要养一大家子的人,还要留下足够的资金去做其他生意。
枸杞生长缓慢,一年之中也唯有夏季是果实采摘的季节,其余时候都是果实长成的季节,没长成的果实卖不出去,他们总不能眼巴巴的守着。
“因为阿姐良善,总是愿意多给农户们一些报酬。”朝朝看着徐云,认真的说道。
徐家是城中大商户,但也并非一家独大,也有许多人虎视眈眈。
当年,徐父将家中生意悉数交给徐云时,也曾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反对最严重的,自然是一些工人和农户,他们觉得徐云是个女人不顶事。
徐父将生意交给徐云,简直就是儿戏。
甚至还有一些心思不善的,就等着徐云将徐家败落,他们好借机吞并。
但徐云都咬牙抗了下来,收购枸杞的时候,价格也给的很公道,并不存在刻意压价的事情。
当时她刚刚接手,根本没有人信任她,徐云只能挨家挨户的上门去游说,每每签订契约,都找来县城里识字的书生,给农户们念契约。
为了打消他们顾虑,每次找的书生都是随机的。
她虽常说自己是奸商,但朝朝知道,徐云做生意最是公道不过。
渐渐的那些农户们也终于相信,徐家的大小姐有乃父之风,是可以信赖之人。
但是没有人会乐意见到徐云好,若是男子如此,大家至多会夸一句仁善,可做这件事的人是徐云的时候,就会有许多不一样的声音出现。
赞美少有,诋毁居多。
徐云哪里会在乎?她爹自幼就跟她说过,若她继承家业,会很辛苦。
但徐云根本就不带怕的。
徐云看见朝朝那清澈见底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些负罪感,“朝朝啊,我一个商人,哪里来的良善?”
这不过就是一些手段罢了,要是真的良善,早就被吞的渣渣都不剩下。
徐云只是有些底线而已。
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朝朝也不解释,只是冲着徐云笑了笑,“阿姐之后有什么打算?”
“等那波斯商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和他谈下合作,若是成了阿姐就带你去凉州转转。”徐云将眼前的账本合上扔到一边。
朝朝却拿过去继续算起来,最后同徐云说比之上个月,还是多了一些盈利的,“阿姐要不要再算一次?”
徐云摁着额头胡乱的应,听到这话也只是摆摆手,“用不着,你算得可比我仔细的多。”
“咱们还是说说凉州吧,听说那里很好玩。”
朝朝却只是将账本继续拿出来,目光温柔的看着徐云,眼里有不容拒绝的坚持:“我们还是继续算账吧。”
徐云:“……”
但朝朝这般努力,徐云也不能拖后腿,只能强打起精神来继续算账。
几日之后,波斯的商队过来,在酒楼里公开寻找合作伙伴,徐云和朝朝游刃有余的应对。
朝朝听得懂波斯商人的话,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复述给徐云,徐云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当中,分析出他们的诉求。
对症下药,开出的价码都正中波斯商人心里。
故而在一众商户里脱颖而出。
之后的会面也很顺利,徐云说,朝朝就将徐云的话流利的复述,那些波斯人蓝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不少的欣喜,像是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还有人会说他们那边的话。
颗颗饱满的果实放在手心里,听着徐云对当地特产如数家珍,无论他们问什么,都说的头头是道。
顿时更满意了。
他们相信一个真诚的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