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拒绝了他,不知他是否介意。可是柳夕熏不敢问。
这种事,如何能问得出口。
离开顾府也好,自己能清净很多,远离喧嚣,便能真正专心制香了。
想着,柳夕熏移开了视线,朝着走廊的尽头大喊:
“杜鹃!收拾东西了!我们去木屋!”
“得嘞!”走廊尽头传来杜鹃的回应。
柳夕熏浅浅一笑:这个杜鹃啊,趴在那儿偷看呢。
——
杜鹃收拾了些厨具、鸡蛋、菜之类的。
柳夕熏又收拾了些香料、香方。
三人再次出发。
这次,柳夕熏的心情更加轻松了。
全然没有上次离开东京城的烦闷。
想想自己总是带着心事进城,又带着心事出城。
这次还是揣着制香的心事。
柳夕熏隐隐觉得,这次制香大赛,她没有指望了。
“娘子啊,整日愁眉苦脸的,老得快可怎么办呀。”杜鹃越发喜欢调笑她了。
“你惯是喜欢贫嘴了。”柳夕熏露出笑颜,捏捏杜鹃的脸,调侃她。
到了木屋,这次顾清禹不再与柳夕熏一同住在此处了,自己赶回了香行。
有那么一瞬间,柳夕熏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是不是要逐渐和自己划清界限了。
第33章 百草香(一)
如此想着,心里还有一点点苦涩。
不过下一瞬间柳夕熏就将自己拉回来现实。
“我可是顾氏香行的首席制香师,他顾清禹如何能与我划清界限。香行的生意还得指着我呢!”
走进木屋,柳夕熏将自己带的香料一一放好,发现桌上有一张纸。
是一张香方!
还是叶钦送过来的!
“不管你对我是如何想法,恼我讨厌我都无所谓,只是此次制香,你一定要按此香香方制香,方能保命,切记!叶钦”
“万斛香:沉香一两半,栈香半两,檀香半两,此三种原料研末,加入蜂蜜与黄酒,调成汤剂后炒制干燥;另取零陵叶三钱捣碎过筛,再取甲香半两研末,龙脑香与麝香各三钱为末,与其他原料调和在一起。”
(此处备注,万斛香香方来自《香典》所记载“洪驹父百步香,又名万斛香”,并非作者杜撰。)
柳夕熏读完,甚为不解,不知这是何意。
香方看来是一品好香,可这不是自己所作。
难道真要按他所说?
柳夕熏自是不愿的。作为制香师,她最不齿之事便是抄袭,如今把香方摆在自己桌上,让自己非抄不可,不抄就会没命。
可真是滑稽。
距离第二轮比赛上交香品的时间还有五日。
柳夕熏又是困难重重,一夜未眠,纠结着该如何是好。
窗外风声鹤唳,吹着橙林的叶子,“漱漱”地响动,远方的艾草也随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听着风声,想着自己的一切。
——
次日,顾清禹前来,带来了京中的消息。
刑部之人效率极快,仅仅一夜便将赵婉今审讯清楚,一应罪状,她都供认不讳。但她一直坚持,此事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与自己母家毫无关系,希望二皇子看在夫妻恩情的份儿上,不要牵连自己的母家。
二皇子当然不会听她的鬼话,今日早朝便禀报了赵婉今行害一事,并以此为由,问罪了赵婉今的母家,赵氏香行。
东京城中一众文人虽不会说二皇子的不是,却也不是白白受这无妄之灾,纷纷骂起赵世凡与赵婉今父女。
一时间,赵家声名狼藉。
今日早朝以后,二皇子便带兵抄了赵氏香行。
那个如吸血虫一般一直扒着顾氏香行的赵氏香行,那个一直梗在顾清禹心口的赵世凡,那个差点连自己也吞掉的赵家,如今终于倒台了。
顾清禹终于拔掉了心口的刺。
“古沉香,搜到了吗?”柳夕熏见到顾清禹,立即站了起来,焦急地问道。
“还在搜,估摸着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顾清禹沉沉地说道,不敢看着柳夕熏的双眼。
其实二皇子比谁都明白,古沉香的重要性,只要找到古沉香,凭借邓何那日对二皇子的控诉,以及邓何与赵家非同寻常的关系,定能拉下邓何这尊大佛。
所以二皇子今日首先就去搜了古沉香。
一无所获。
只是顾清禹还不敢将此事告知柳夕熏,怕她失望难过。
他是大仇得报了,如今是东京城内名副其实最大的香行──顾氏香行,不日赵氏香行夺走的产业都会一一归到自己名下,风光无两。
可是柳夕熏报仇的线索却断了。
“娘子!娘子!快跑!”杜鹃从门外跑来,大声呼喊。
“何事惊慌?”柳夕熏见杜鹃慌慌张张的样子,心中有些烦闷。
不祥的预感又在心底蔓延。
“是杀手,我方才去打水,见一队蒙面人马过来了,定是追杀而来,娘子你先走,我掩护你们。”杜鹃一面说着,一面把柳夕熏往门外推。
“那你呢?”柳夕熏心急如焚,不安地问道。
“这么大一处屋子,总得有人住吧,我一会儿伪装在此居住的妇人,你们快走吧!”杜鹃又将顾清禹也推了出去。
“再不走我们都得死!”杜鹃一句话喝醒柳夕熏。
她听话转身离开,眼泪倏然滑落,顾清禹拉着她朝屋后跑去。
黑衣人赶到木屋,杜鹃装作正在晾衣服的妇人。
“这位娘子,可否讨口水喝?”为首的一人问道。
“自然……自然可以,水在屋内,各位自行取走便是了。”杜鹃装作有些慌张,不知所措地样子。
黑衣人径直走向屋内,见四下无人,又去往旁边的厢房中,也是无人,便取了水,不动声色走到杜鹃身边问道:
“听闻昨夜此处收留了一位小娘子,您可知道?”
杜鹃眼珠转了转,赔起笑脸道:“哎呀,知道知道,送她前来的那位员外,今早又慌慌张张前来带着那位小娘子就跑入前面那片橙林,钱都没给我呢!”
黑衣人狐疑不决,又见竹篱外确有一辆马车,便也相信,随即出门带领其他黑衣人闯入橙林。
杜鹃趁这个机会赶紧溜到屋后,躲进山中。
——
顾清禹与柳夕熏躲在艾草田中。
田里的艾草,早已疯长,有半人高了。
柳夕熏担心杜鹃,始终不忍继续往前躲藏。
见杜鹃出来了,柳夕熏起身正欲大喊,却被顾清禹捂住嘴,随即被他扑倒在地。
顾清禹趴在柳夕熏身上。
二人从未离得这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顾清禹濡湿的气息呼在柳夕熏脸上。
暧昧如野草一般疯长。
柳夕熏回过神,正欲挣扎,顾清禹却给她做了一个“嘘”的表情。
柳夕熏不解其意,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看见你们了,不用躲了,出来吧。”
是叶钦!
顾清禹起开身,柳夕熏也站了起来,三人面对面。
“是邓何派你来的吗?”柳夕熏问道。
“不是,我想救你。”叶钦看着柳夕熏,坚定地说道:“只要你跟我走,我保你性命无虞。”
柳夕熏不做声。
“你跟我走,这里所有人都不会死!”叶钦有些着急了,语速也快了些:“现下我不便与你细说,但你相信我。”
柳夕熏看了眼顾清禹,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向叶钦说:“我跟你走,但你要把他们俩送回东京城。”
“不必,你跟我走,我会带走所有的黑衣人。到时他们自然安全了。”叶钦答道,表情毫无波澜。
“好,我跟你走。”柳夕熏转头对顾清禹挤了个笑容,轻轻朝他点了点头,便与叶钦离开了。
顾清禹想让她留下来,却没有任何理由。只能看着二人的背影,独自神伤。
夏风习习,每一丝风似乎都在嘲笑顾清禹的无能为力。
太讽刺了,他是报了家仇,在其他人面前,却完全留不住柳夕熏。
——
柳夕熏随叶钦来到木屋门前,等候着黑衣人。
叶钦说,这些人进橙林以后找不到人,定会回来杀了杜鹃。所以只要在此守候便可。
一刻钟后,黑衣人果然从橙林中返回了,
见到叶钦带着柳夕熏,纷纷下马请罪:
“大人!是小的们无能!不知大人从何处寻到此女子。”
“橙林中。”叶钦冷冷说道:“不必多言,随我一同回府复命吧。”
“是!”黑衣人随即上马,柳夕熏与叶钦同一匹马,由叶钦带她回府。
一路上,叶钦与她说了一些事。
赵家已然倒台,为了撇清干系,宰相定然不会出手相助,不过为了避免嫌疑,暂时也不会出手对付顾氏香行。
只是那块古沉香,早已被分解成小块,藏在东京城中各处。
而此次制香大赛的前十名,也各得到半斤小块的沉香。
“那这块沉香!是否就是抚州夺来的那块。”柳夕熏忍住悲愤问道。
叶钦神色微微一动,道:“是。”
柳夕熏顿时泪如雨下。
果然,就是赵氏香行那些奸人,害了自家爹娘,是邓何这老贼,在背后主使!
她终于找到了真相!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斗垮当朝宰相──邓何。
而就在刚刚,柳夕熏差一点命丧黄泉。那便是邓何派来的追杀小队!
“香方是怎么回事?”柳夕熏哽咽地问道。
叶钦闻言,听出她的心碎,心下不忍,语气也柔和,说道:“我想救你。”
邓何在今日下令暗杀柳夕熏之前,还布下一计,便是让柳夕熏夺得今年制香大赛的魁首,将她送进宫中,成为宫廷制香师。而后在香中下毒嫁祸柳夕熏是受二皇子之命陷害当今圣上,之后起兵拥护大皇子继位。
一计杀了所有人。
果真是奸贼。
也不亏为在官海沉浮这么多年的宰相,够狠毒,也够阴险。
可叶钦就是不忍心让柳夕熏死。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忍心她死。
自己竟然情深至此吗?
他暗自嘲笑过自己。
于是他将自己的香方交与柳夕熏,第二轮的制香大赛,可是要公布香方的。
到时柳夕熏与自己的香方一样,贡院自然不能钦点其中一人为第一名,所以叶钦便可随柳夕熏一同入宫,护她周全。
虽然一样的香方会使柳夕熏又落入传言之中,不过那时只要叶钦站出来说句话,便可化解一切。
“可到了第三轮,不是官家亲自出题吗,邓何如何能左右这件事?”柳夕熏不解地问道。
“他虽然不能左右官家出什么题,可他可以找人帮你制香,无论你制出什么香,都换成官家喜欢的香便可。接着便让剩下之人制出官家不喜之香,你便能脱颖而出。”叶钦详细解释了一遍。
宰相的手段,并非柳夕熏可以想象得到的。
话至此,柳夕熏也没有精力再问了,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想踩死自己,那不就是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毫不费力吗?
第34章 百草香(二)
柳夕熏随叶钦回到丞相府。
却被门口的府兵拦了下来。
叶钦终究是义子,比不得嫡子,虽然府上并没有嫡子,但那些府兵对叶钦也不甚尊重。
见叶钦带着柳夕熏,便着意为难了下,不许柳夕熏直接进入丞相府,非得她以黑巾蒙住双眼才行。
为免麻烦,柳夕熏夺下府兵手中的黑巾,蒙住自己的双眼。
接着,她又拿出自己的丝帕,自己牵一头,递给叶钦,让他牵另一头,带着自己走。
叶钦知她用意,便照办了。
黑暗中行走,柳夕熏总觉得重心不稳,又毫无安全感,似乎是走在悬崖峭壁之上,随时都会跌下万丈深渊。
先是穿过园林,有树木青草的味道与花香鸟语。而后大约是走廊上,柳夕熏闻到一些木头发霉的气味。近来的雨季,让宅子中的木头都潮湿不已,隐隐有些发霉的味道。
再往前走,空气中便有泥土的腥气,静郁的檀香气,还有香火的味道,似乎是庙里上香的味道。
柳夕熏便被带着进了那间有香火味和檀香香气的屋子。
蒙住双眼的黑巾被取了下来。柳夕熏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书房中。
邓何身着暗紫锦袍,头戴白玉莲型发冠,正坐在书桌边上。官海沉浮多年的他,自有一番不威自怒的气势。
而这书桌正对着的墙上,正供奉着一神像,似是道家仙人。
早就听闻官家信奉道教,如今看来确有其事。邓何如此会谄媚的奸相,会抓准一切机会,讨好官家,信仰也不例外。
“来了。”邓何悠悠地开口。
“义父”
“参见宰辅大人。”
邓何见到柳夕熏,只微微诧异了一下,便很快恢复正常神色。
“这个女子你是非留不可了?”邓何脸色有些阴沉。
“义父,求您,放过夕熏吧。”叶钦扑通跪在地上,腰板仍是挺立的。
“留可以。自家人便可留,外人留不得。”邓何饶有兴趣地看着柳夕熏,“听闻这位柳娘子昨日才拒绝了顾氏香行顾清禹的求亲。今日可是想做我邓何的儿媳?”
叶钦一脸焦急看着柳夕熏,生怕她一个不当心,得罪了邓何。到那时,神仙来,说话也不好使了。
“禀告宰辅……”柳夕熏本想拒绝,可眼睛的余光撇见叶钦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微微摇头。
“禀告宰辅,民女愿意……”柳夕熏自知此时不能硬碰硬。
其实柳夕熏早就猜到了如此结局。叶钦如何能保下她?就凭叶钦是宰相的义子?
柳夕熏虽不是朝廷中人,也才来东京数月,但也能知道,当朝宰相,何等尊贵,最不缺的就是巴结之人,一个义子而已,算得了什么?若是邓何愿意,认上几百个义子也有大把的人挤破脑袋也要挤进来。
邓何既然已经出暗杀这一招了,柳夕熏是万万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除非,柳夕熏的身份是自己人。
光是为邓何做事还不够,官场上的人,个个都狡猾,哪里真的会相信柳夕熏会愿意为他做事。
只有嫁给叶钦,真正成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唯有这样,柳夕熏才值得信赖。
柳夕熏自然是不愿意来的,可当时的情形,如若不顺从叶钦的意思,黑衣人会把顾清禹和杜鹃都杀掉,那柳夕熏余生都要在愧疚中度过,也许她也不想继续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