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突然蹦出来那天早上的画面。
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那个身材,那个皮肤……
谁看了不得说一句“好馋……”
“嘶……”她倒吸了口气,努力把那个涩涩的画面从自己脑子里甩出去,还特意欲盖拟彰,“那个,你快点儿穿好,千万别着凉。”
忽然背后贴下一股温热。
她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而后一双手自身后落下,环抱住她,身上披着那件冲锋衣。
她像个木偶人僵硬在那儿,动弹不得。
手电筒从手里脱落,跌在地板上。
小屋里暗了下来。
急切的呼吸紧贴耳侧,听得她一阵心猿意马。
天边雷声轰隆,风雨越来越急。
他的声音沉沉从头顶降落,撞进她心里。
许京言:“越来越大了。”
嗓音沉稳有力,以极低的频率撩拨着身体的震动。
时漫怔了一下,悄悄往前挪动了一小步。
脚踩地板,吱嘎作响,声音偏偏在这时变得无比突兀。
在这个实在微妙得不能更微妙的氛围里,时漫开口道:“要不,你稍微控制一下……”
她似乎听见许京言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我说的是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
一字一句,慢慢戳她的心窝。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沉的重量。
时漫:“……”
神啊,请让我在此刻消失。
“你在想什么?”许京言声音低沉而磁性,似有吸引力。
“什么都没有。”时漫矢口否认。
*
《芒刺》的首映在电影节开幕后的第四天。
上映的第一天,没什么人。
偌大的影厅里,时漫坐在最后一排,看着滚动的中文字幕,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理落差说没有都是骗人的。
前几天的时候,她慕名前去看那几个已经蜚声国际的国外导演的作品,影厅里几乎是座无虚席。
有几次她去晚了一分钟,就得站在旁边看完一整场。
全程没有人离开,影片结束满堂掌声。
再看看自己这里。
根本没几个人。
虽然极力安慰自己是新人,作品在国际上还没有什么名气,可心里还是不舒服。
电影开始,音乐出来,在影厅的上空飘荡,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好,趁着这个机会,再好好把《芒刺》看一遍。
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飞鸟不下》相比是不是真的有很大不同。
电影上映到十分钟的时候,从一侧的入口跑进来了一个人,躬身随便在影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场电影结束,再没有别人进来。
片尾字幕向上飞快滚动,一旁是拍摄时候的花絮。
时漫望着屏幕,仿佛回到了拍摄《芒刺》的那段时间。
笑与泪交织。
累,但是很充实。
在那样的状态里,她像一株在砂砾里野蛮生长的向日葵,向阳而生,创作出了《芒刺》。
而后这个作品为她拿下国内第一个重量级的奖项——金叶奖最佳新人导演。
时间一晃下一部作品不久之后即将问世。
此刻的心情和当初相比已经大不相同,可唯一不变的是她对于电影的追求。
国内影坛绝不可能任由资本肆意践踏,就算大环境再恶劣,也仍然有人抱着制作好电影的热忱而努力着。
许京言,孔靖,王子华,俞澄……
时代的洪流再如何奔腾向前而去,也仍有不屈的力量最终逆流而上。
她是这样的人。
他们是这样的人。
电影落幕,影厅灯光亮起。
她站起身,眸底泪光闪烁。
为电影,为电影人。
一道闪光映入眼中。
时漫在里维电影节小火了一把。
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首映场最后她对着大屏幕哭了。
中途进来的那个人是电影节的记者,本来只是看这个影厅人少进来躲个清静,偏偏在结尾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刚好看到时漫站在影厅的最后,深情地望着最后定格的电影画面,缓缓流下一滴泪。
那一幕被他称为里维电影节最动人的瞬间之一,时漫的照片也被放在版面的最上方,配文是“比女主角更像女主角的导演”,顺带点评了她的《芒刺》。
虽然这不是时漫希望的宣传方式,但《芒刺》的确凭借这个新闻得到了一些关注。
后来的几天,前来观看《芒刺》的人越来越多。
记者去酒店找她采访,时漫觉得麻烦,干脆一整天都泡在外面。
她一个人坐在沙滩的躺椅上,把杂志摊在脸上,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片刻的安宁。
耳朵里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说的是英文,提到了时漫这个名字。
时漫拿下杂志,坐了起来,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正对着自己笑。
对方年龄大约三十岁,身材挺拔,身上一股子浪荡劲儿,时漫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你一定就是时漫导演吧。”男人向时漫伸出手。
时漫礼貌回握,点了点头。
“你好,我叫迈克。”迈克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给时漫看,“是这次电影节的记者。”
“你好。”
“现在有时间接受一下我的采访吗?”
即便再不想接受采访,对方都直接怼到面前来了,再拒绝似乎有些不礼貌,时漫只好点头:“可以。”
“太好了。”迈克从包里拿出相机架在旁边,拿出包里的一张纸,时漫草草看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问题。
她蹙了下眉头。
时漫:“说实话,我的英文并不好,所以我希望这个采访可以简单一点儿。”
“别担心,”迈克笑了笑,“如果必要的话,你可以说中文,我们后期会翻译的。”
时漫认命:“好吧。”
迈克开始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对于这次被评为‘里维电影节最动人瞬间’的事情,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时漫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一上来先问这个问题,缺缺地说:“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但是我想谢谢那个记者,是他让我的电影被更多的人看到。”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噱头宣传出去的。
“这也是你的策略之一吗?”
“什么策略?”
“在里维电影节一举成名的策略,”迈克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刻薄,“据我所知,你是一位年轻的新人导演,此前也并没有特别优秀的作品,参加这次电影节并能够以这种方式迅速取得人们的注意,是你的一种宣传策略吗?”
谁都听得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几乎是在嘲讽。
时漫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可面对着摄影机,还是强忍着把胸中的不痛快压了下去,礼貌地对迈克说:“我希望采访的内容可以放到有关于我的电影内容的方面,而不是这种和电影毫无关系的话题。”
“但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是吗,你和你的电影的确以这种方式获得了关注。”
“请问你看过《芒刺》这部电影吗?”
清冷的声音落下,仿佛烈火之中降落的一段雪花。
采访的气氛立刻变了。
迈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抬头望向一旁的人影,却肉眼可见地震了一下。
时漫对他的这个反应早已见怪不怪。
毕竟许京言的这张脸,好看得国际通吃。
里维电影节盛情邀请他来参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尤其在他摘下脸上挂着的那副茶色墨镜时,迈克足足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许京言再次问他:“你看过《芒刺》这部电影吗?”
迈克面露难色,尴尬地说:“看过。”
“那么你认为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
时漫在一旁看着,迈克的气势完全被许京言压了下去,不禁暗笑。
“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故事。”迈克说。
“一个连电影讲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记者,没有资格采访这部电影的导演。”许京言义正言辞地说,“请你结束这次的采访并离开。”
迈克卷铺盖走人的时候很狼狈。
“你就不怕他回去乱写什么?”时漫说。
许京言回答得云淡风轻:“我只是个演员,演好戏就可以了,至于别人怎么写,跟我没有关系。”
时漫默许地笑笑。
在这件事情上,她和许京言的想法是一致的。
凡事但求初心,不问风雨,能够做到无愧于自己就够了。
一起去影厅的路上,时漫突然说:“其实那个记者讲得也没错,《芒刺》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也可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
一群离经叛道的年轻人在一场旅途中各自为营,赖以为存,在经历过自然的磨难洗礼与关系的纠葛过后,最终迎来黎明的曙光。
影片的最后,女主人公在篝火上扬的火光中凝望着一旁的男主人公,说出那句“爱情真是很玄的东西”的台词。
或许在一部分的人眼中,这的确算得上是一部爱情片。
只是从始至终,没有人能够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
女主角以为她爱上了一个人,其实不过是漫天火光下,如火花迸射的一个心动瞬间。
“可是里面还有别的野心,”许京言牵起时漫的手,手心朝上紧握住,“人们之间的感情,虽然纤细,却把每个人都紧紧缠绕住了。”
她的眼眸闪烁了一下,里面有波光盈盈。
感受到许京言紧握着的力量,她也回握了一下以示回应。
半晌,她语气波动:“许京言,你竟然真的懂我。”
第51章 51
晚上时漫去看了一场日本电影,名字叫做《第七感》。
走进影厅的时候,影片还没开始。
里面的人不算少,零零散散坐满了一整个影厅。
她还是照例坐在最后面,选了一个最角落里的位置。
刚坐下,身边就降落一道黑影。
“时漫导演,你好。”
仍旧是带着一点日式口音的中文。
几天没见,时漫竟然有些意外。
她转过头去,压低了音量,对里奥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才是没想到。”里奥说。
此时屏幕仍然是黑的,但有声音流淌出来。
继而缓缓包围了整个影厅。
屏幕闪烁,光影流动。
是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面朝大海,一言不发。
漫长的镜头过后,画面上叠印出导演的姓名——
伊藤凉。
时漫微怔,看向一旁。
里奥冲着她偏了下头:“是不是有点儿意外?”
她安静地点了下头。
“还有更意外的。”里奥说。
直到影片结束,时漫才知道里奥说的“更意外的”是什么——影片的艺术指导是她最喜欢的日本导演,也是里奥的老师。
屏幕暗掉,影厅里灯光全亮,里奥从最后一排起身,一路走到最前面。
应着掌声,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一个九十度的,十分谦谨的躬身,很有日本人的风度。
最后他用日语说了一句“谢谢”。
影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往外走,时漫也准备回去。
里奥快步追上时漫,拦在她面前:“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聊什么?”
里奥轻扯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跟你有关,也跟我老师有关,我想我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你会很感兴趣。”
时漫看着他,犹豫片刻,答应了。
还是在上次的酒吧。
时漫很喜欢这里。
空气中都是自由的味道。
时漫靠在沙发的后背,闭着眼睛。
旁边坐着一个安静喝酒的男人。
“他来了,”里奥抬起头,举起杯酒,“一起喝一杯吗?”
“不用了。”许京言拒绝得很干脆。
“好吧,”里奥一口干了杯里的酒,站起来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拍了下许京言的肩膀,“把她带回去吧,她应该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里奥只是对着他轻笑了下,继而转身走入人潮汩动的舞池。
许京言上前,凑近时漫试着叫了她一声:“漫。”
时漫缓缓抬起眼皮,望见他妖孽般的面容,伸手捏了下他的脸。
“还挺软。”她笑了声,有点儿嫉妒,“怎么比我的皮肤还好。”
像是故意的,他说:“可能因为我年轻。”
她果然被他激到,松开手,鼓着两个腮帮子,有些不满,孩子气地说:“不准说我老了。”
他握住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抱着她。
唇齿相碰,冷静如墨的字眼悠悠飘进她耳中。
“你在我心里永远年轻。”
“回去吧。”他说。
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
时漫不满意地嘟了下嘴,揽住许京言的胳膊,靠近他的耳边留下一句话。
酒吧里音乐声很响亮,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在躁动里显得有一丝空灵。
他听见她说:“其实我有一点……舍不得你……”
暗夜中,四目相对间,那双乌亮如墨的圆润眼眸更显得轻盈宛转。
里维的后半夜总是安静得不像话。
仿佛所有的活力和生气都只是仅仅留存于那间疯狂的酒吧。
海风从海中央徐徐地吹向海岸,带着一股生涩的味道。
咸咸的。
他们走在宽敞的柏油马路,两侧是已经灯熄了的商店小餐馆。
路两旁只有微弱的路灯还亮着,细长的身影在灯光映照下落下幽长的几道交横错辙。
时漫渐渐醒了酒。
她快走了几步,·跑到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许京言在一旁站着,默默注视着她。
有时候,他也不是很了解她在想什么。
除了从电影中得知的一小部分,剩余更多的部分尚且未知。
她好像一个他永远都无法完全解开的谜题,猜不透她某时某刻的全部想法。
时漫抬头望向许京言,拍了下身下的石头,笑问:“你看这块石头像不像是渔村的那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