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京言的目光顺势下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默许地点了下头:“是有点儿像。”
下一秒时漫掀起自己的裤腿。
昏黄路灯下,视线变得不再清晰,可那道长长的伤疤似乎还没能完全消失。
她的指尖缓缓从那道伤疤移动,声音里空落落的:“这还是我拍戏以来第一次留下这么大的伤疤。”
手在某处停下,她突然叹了一声,重新盯着许京言,眼神真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当时很害怕,要不是你当时在我旁边,我还以为我快死了。”
许京言坐在她身边,有些心疼,声音温柔:“那你有没有一瞬间的后悔。”
“有,”酒后的时漫向来很诚实,几乎没有迟疑,“我当时在想,如果我没有在拍电影就好了。”
空气陷入片刻的沉寂。
时漫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没有在拍电影,我就不会遇到你了,对吧?”
“不,”他的嗓音清冷,刺破肃静的夜,“不管你在干什么,我们都会遇见的。”
时漫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才缓缓地吐出几个浅浅的字:“缘分真是很玄的事情。”
“里奥和你说了什么?”
“嗯?”时漫怔了下神,情绪突然低迷,欲盖拟彰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她现在还不想说。
或者说,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许京言,”她扶着石头跳了下来,跌跌撞撞站定之后转身望向身后的他,嘴角卷起一丝笑意,“下次吧,下次我会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
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唇干口燥。时漫恍惚着坐起来,回忆了一下,记忆最多只能追溯到自己和里奥在酒吧里,他邀请自己去日本发展。
“时漫导演,你是个很优秀的导演,但你的优秀缺少一个足够表现光芒的舞台。如果你来日本发展,我会相信你一定会在世界影史留名。”
时漫觉得有些荒谬地笑了笑:“在影史留名,我可能还没有那个实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里奥反问。
她沉默了。
在里维待了几天,看了很多其他青年导演的作品,她越来越想拍些不一样的出来。
和国内的不同,也和以往自己的作品不同。
可是目前国内的工业电影体系已经很成熟,恐怕没有适合她充分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
如果说《芒刺》尚且算得上是一部商业与艺术性并重的电影,尚且能够在国内的电影市场取得一点儿不俗的票房成绩,那么《飞鸟不下》完全不能给时漫足够的信心。
她自觉那是个好剧本。
甚至剧组的人也都这么觉得。
可是没人能知道观众会不会喜欢。
再好的剧本,没有观众买账,一个导演就失去了他的商业性。
就目前国内的电影大环境来说,艺术性高于商业性的导演并非没有,但能够一展拳脚的机会几乎没有。
如果到时候观众对《飞鸟不下》不买账,那么她的下一部片子很可能就没有机会拍出来。
没有投资人敢冒险,她就只能暂时待在舒适区里。
相比之下,里奥提供的创作环境的确让她心动。
可离开相对已经熟悉的环境去另外一个地方,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纠结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胃疼。
她仰躺在床上,烦躁地吐了口气,又翻了几个结实的滚,才从床上下来,捂着肚子一头钻进卫生间。
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强撑着走了几步,找到房间里的应急药箱。
全是看不懂的文字。
时漫从包里翻出手机,重新插上电,等了一会儿才开机。
一连上酒店的网络,铺天盖地的消息就像雪花一样砸下来。
以前每天都会看手机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脱离现代通讯设备几天,就觉得有些应付不来了。
忽然很想回到“从前车马邮件都很慢”的时代。
胃又疼起来,她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开机。
查了下药的英文名字,她给客房打了个电话。
酒店不提供处方药品,建议时漫亲自去药店买。
可药店的当地人不说英文。
十五分钟后,许京言工作回来。
见她拧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看,许京言顿时有些担心:“这么严重?”
“也不是。”时漫疼得不想说话。
许京言扶着时漫回到沙发上,把买回来的药粉冲泡好,药片也一一抠出来放到时漫的手里,把温水倒好递给她。
看着她全部喝了下去,他才松了口气。
时间刚刚好,门铃声再次响起。
时漫正要起身去开门,许京言就说:“你坐着,我去。”
来回不过一分钟,回来的时候许京言手里拎了一些吃的。
看到热粥那一刻,时漫两眼直放光。
“鬼知道我馋这一口白米粥有多久了!”时漫身体前倾,想要去捧那碗粥,许京言却往旁边推了下。
“一会儿再吃,现在太烫了。”
“哦……”时漫只好又坐了回去。
许京言慢条斯理地拆开每一个包装盒,把一盒蒸饺放到时漫面前:“先吃这个垫一垫。”
“可是我不想吃这个……”时漫只想喝那碗粥。
他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瞬间让她想起以前自己还上中学的时候每天早上被冯兰香逼着喝下一整杯的牛奶。
不得不说,很有震慑力,也很有说服力。
她果然捧起那盒蒸饺,塞了一个进嘴里。
味道出乎意料地好吃。
包装一个个拆好之后,许京言才把那碗热粥放到跟前,手里拿着一个勺子,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来。
时漫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把勺子举到自己嘴边。
“我自己也能吃……”
许京言像是没听见,不为所动。
犹豫了下,她才吞下了那口白粥。
温度是刚刚好的,从食道滑进胃部,顿时舒服不少。
可她实在受不了被人喂着吃饭,抢过勺子自己吃。
在许京言的密切注视下,时漫喝下了半碗粥。
“能不能不这么盯着我……”她实在忍不住。
“你好好吃饭。”
“我知道啦,妈妈……”
“……”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时漫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端着剩下的半碗粥,一手握着勺子在粥里来回搅动,视线随着米粒的滚动而移动,思绪逐渐陷入漩涡。
“许京言,我……”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触及他的目光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变得恍惚了,那一刻的冲动烟消云散。
一句“我想换个环境试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犹豫了。
第52章 52
里维的十二月底尤其炎热。
时漫第一次过了个没有雪的圣诞节。
虽然她不怎么过节,尤其是这种洋节,但入乡随俗。
里维当地的圣诞节氛围很浓,尤其因为电影节,向来以文化包容著称的里维,圣诞节也就更加异彩纷呈。
电影节主办方举办了一场文化沙龙,各位受邀的导演均在嘉宾之列,名义上是进行文化交流,实则就是一场以导演为名的聚会,因此受邀的嘉宾只有此次参展的导演。
年轻导演的优势在于心态年轻,放得也开。
于是这场沙龙很欢乐,甚至是有点脱弦。
时漫在当地租了一件晚礼服参加聚会,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松散有致地简单挽了一下,落在肩膀和耳后。
才将入座,视线的范围里就出现了一个人。
“时漫小姐。”
很蹩脚的中文,相较之下,里奥的中文简直像是殿堂级水准。
时漫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长相很英俊的男人,五官深邃,线条锋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男性魅力。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男人开门见山。
“不好意思,我不会跳舞。”时漫婉拒。
可是他似乎不打算就此放弃,手已经伸了过来。
“抱歉,我真的不会。”
“没关系,我会带着你。”他弯了弯手指,“请吧。”
时漫有些无奈,实在不怎么想去。
男人向后撤了一步,嘴角微扬,笑容很是迷人:“请。”
时漫见那人怎么也不肯放弃,才半推半就地把手搭了上去。
男人把她领到舞池中央。
“你跳得不错,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不,是你跳得好。”
时漫是真的不会跳。
一丁点儿都不会,基本全靠这个男人带着。
“我看了你的电影,很好。”
“谢谢……”
“你看过我的电影吗?”
“什么?”时漫愣了下。
“你看过我的电影吗?”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时漫这才后知后觉,对方也是个导演,自己这样有些失礼:“不好意思,请问你的电影是……?”
“《绿草地》。”
“你是……尤金?”她试着回忆起那部电影的导演。
尤金眼波含情,望着她眨了下眸子,笑了:“是。”
说起电影来,时漫瞬间有了活力。
就着音乐在舞池里晃了一圈,他们还在继续聊电影。
两人的英语半斤八两,沟通起来偶尔会闹个笑话。
一首曲子结束,他们跟着停下动作,似乎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可以继续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暧昧地冲她眨了下眼睛,继而伸出手,“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时漫有些心动,毕竟法国人眼中的新浪潮总是比书本上的有趣。
“来吧。”尤金热情邀请。
悠扬的音乐甫一响起,尤金握着时漫的手,再次跳了起来。
他们似乎与周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自动隔绝了一切的声音与躁动。
“时漫导演,你是单身吗?”
时漫似乎没听清楚:“什么?”
不待尤金重复,旁边便落下一道清冷嗓音:“她已婚 。”
两人一同向旁边望过去,伫立的男人如雕塑般完美,耀眼灯光落下,为他镀上一层金光。
时漫瞬间松开了尤金的手,见许京言面色严肃,有些心虚地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偷情被抓包的既视感……
尤金空落落地收回手,又意外又觉得有趣:“他是谁?”
许京言一字一句,先回答尤金的问题:“她的丈夫。”
然后他回过头去,回答时漫的问题:“和他一起进来的。”
“嗨。”里奥笑着走过来,打了个招呼。
气氛急转直下,修罗场中央的尤金被里奥文质彬彬地带走。
里奥一边推着他,一边有礼貌地说:“尤金导演,想不想和我聊一聊?”
尤金:“没有兴趣。”
里奥:“拒绝无效。”
舞池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时漫和许京言笔直地站在那里。
时漫转身要走:“好像有点儿渴……”
许京言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怀里拽了一步。
时漫没站稳,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抓什么,最后落在许京言结实的胸膛上。
一只手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胸膛。
许京言顺势托住她的腰。
音乐正巧此时响起。
她又被带着跳了起来。
时漫:“……”
总感觉好像有什么胜负欲被隐隐地点燃了。
时漫不太会跳,许京言会跳但是也不怎么精通,两人跳得有些手忙脚乱,她就总是踩到他的脚。
“嘶——”
时漫结结实实地踩了许京言一脚,疼得他倒抽了口气。
她干脆停下,靠着他站在原地笑出声。
“我们也太逊了。”她的声音轻柔萦绕在他耳畔。
时漫重新站直,忍着笑意打量他,轻挑眉:“你还想跳吗?”
“嗯。”
时漫觉得好笑,故意打趣他:“不怕被踩脚啊?”
“不怕。”许京言说得气定神闲。
“好吧。”时漫重新搭上他的手。
看来还是踩得不疼。
“那这次我们跳得慢点儿。”时漫说。
“好。”
他们俩放慢了节奏,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状态。
虽然还是跳得不怎么好,但起码不踩脚了,两个人能在同一个频率上。
时漫靠近着许京言,总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香气。
冷冽而极有气势,是很强势的一种气息。
就如同他本人,向来存在感很强。
时漫:“你和里奥的关系好像变得很好了?”
“没有。”
“他都带你进来了。”
“只是刚好在门口遇见,就一起进来了。”
“这样啊。”
“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来找你。”
“我又不是小孩,这里很安全的。”
“嗯,”许京言似在回味,然后悠悠道,“不仅安全,还可以尽情地和别的男人一起跳舞。”
“……”时漫低下头,“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许京言:“听说那个日本人邀请你去日本拍戏。”
时漫微怔,心咯噔了一下,又踩到了他的脚。
力道不是很大,他隐隐地皱了下眉。
舞步停止,两人相对而立。
时漫忽然低下头,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闷闷地说:“嗯。”
“决定好了?”
“还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还没有考虑好。”
“顾虑什么?”
“也不是……”
大概是因为,她舍不得他,所以一直在犹豫。
时漫握着许京言的衣袖,犹豫而沉默。
她真的没有想好,所以也无法抉择。
以前的她会义无反顾地为了电影而做出任何选择,可是现在她真的好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音乐停止,主办方上台致辞。
后来几个法国导演把现场的气氛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