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他厉声道,“哭有什么用!”
薛二娘还没见过薛智这般疾言厉色过,哭声戛然而止,拧了把鼻涕道:“不行,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我要去报官,让那三个废物把钱还给我, 收钱钱财替人办事,既然事儿办砸了,钱必须要还回来。”
薛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妇人, 抬高音调道:“姑母你傻了吗?是你雇人抢劫还打人, 报官最先抓的就是你,公堂上那两排杀威棒打在屁股上你受得了吗?”
薛二娘连忙噤声, 她可受不了挨棍子,更受不了丢那个人,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啊,姑母可太亏了。”
薛智叹了口气:“你急什么?上次不是说好了让我混进文具店,你自己的计划都混忘光了吗?”
薛二娘自然没忘,只是等不及了,她哪想到薛智动作那么快,一下子就打入了文具店的内部,看来那乔小娘子也不是很厉害啊。
原本只想着先教训一下他们,再实施后面的大计,谁知道竟阴差阳错把薛智给打了。
“那乔宁的命实在太好了!”她咬牙切齿道。
薛智喃喃:“怕是善有善报吧。”
“你说什么?”薛二娘没听清,不过她也不在意,在乔宁身上亏损的钱越多,她就像陷进泥潭一样不可自拔,此刻只想扳倒那丫头,好给自己出这口恶气。
“没什么。”薛智摇摇头道。
薛二娘眼珠子贼溜溜转着,片刻后,她凑近了问:“侄儿,你不是已经混进了乔宁的文具店吗?肯定也跟着当几日帮工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把做铅笔的那套工序给记下来?”
一开始她打这个主意,为的就是让薛智盗取铅笔制作的工序,如今薛智顺利混入其中,岂有不把核心技术学到手的道理?
薛智眼珠快速转动,犹豫不决,铅笔制作的工序他现在已经完全知道了,甚至于用什么木材,什么黏土,什么墨粉,墨粉和黏土的占比,烘烤铅笔的地方……他都一清二楚。
只是这些东西若倒给姑母,他岂不是欺骗了乔小娘子。
“薛智,你不会才去文具店几日,就被那狐媚丫头洗脑了,不跟姑母一条心了吧?”薛二娘见他面色变化,沉着脸训斥。Μ??漫漫
薛智对这个姑母还是有些怕的,毕竟她若是闹起来,半条聚商街上的人都能知道,这个人他可丢不起。
他语气语重心长:“姑母,要不咱不跟乔小娘子作对了吧?说到底,她做她的生意,也没招惹过咱们,大家挣钱全凭本事,哪有暗中使坏的理儿?”
薛二娘果然脸色大变,抬高音量就开始骂:“你这小崽子怎么吃里扒外?那狐媚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几日你就倒戈?一个两个三个全听她的,我看她就是狐狸精转世,专门来克我的。”
这妇人骂起人来不带歇气儿的:“你忘了你在书院受的委屈?你忘了姑母店里损失了多少?姑母最是疼你,你自打上书院以来用的笔墨纸砚全是我供应你,你个白眼狼倒好,帮着外人,存心让姑母活不下去!”
眼瞅着“一哭、二闹”过去,马上要“三上吊”了,薛智连忙制止:“行行行,姑母,你先听我说,我知道那铅笔制作的工序。”
听到后半句,薛二娘才噤了声,眼巴巴等着。
薛智在心里重重叹口气,走到柜台上翻出笔和纸,只得把制作铅笔的详细步骤写下来。
薛二娘亦步亦趋地跟着,不住踱步、搓手,眼中光芒闪烁,万分期待。
等她得到铅笔的制作工序,就找匠人做出来,书院文具店能卖的,她这笔具阁也能卖,何况那文具店才多大地方,她这笔具阁可是在最繁华的聚商街上,就不信打不过小小的文具店,非挤垮她不可。
薛智写了满纸的制作步骤,写完,搁笔,薛二娘欢喜去接,他却把纸对折了起来。
薛二娘脸色突变:“薛智,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智写那满纸的字时心中就充满了犹豫,一直到此刻还是犹豫不决。
他这二十年酒肉朋友不少,交心的却没几个,不是家中长子,爹娘也不重视,学业和生活上都鲜有关心,本以为姑母算是最亲厚的人,可这几日才逐渐看清,姑母心里只有她的生意。
悉心教导是沈老儿给的,善意是赵冬给的,命是商屿救的,最温和的照料则是乔宁给的。
这几日他感受得模模糊糊,又真真切切,以前靠笔具在同窗之间找存在感的行为当真是傻透了,幼稚透了,明明这些真情是真正的朋友才给的了的。
手上这张纸是乔宁的心血,一旦交给姑母,后续的事情就脱离他的掌控了,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薛智,你不要犯傻了,姑母跟你才是一家人,咱俩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薛二娘显然也很着急。
薛智心里的天平摇摆不定,无论在哪一边飘落一根羽毛,都将导致彻底的倾斜与坍塌。
他闭着眼睛挣扎良久,最终,右手颤巍巍伸出,把纸交给了薛二娘。
“姑母,这是最后一回,这次之后,文具店与笔具阁有任何纷争,你与乔小娘子有任何恩怨,我都不再参与,这张纸,算是报答你给我提供多年的笔具吧。”
说完,他跟脱力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薛二娘欣喜若狂地接过那张纸,全然没有听到薛智在说什么,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她现在手握造铅笔的秘方,以后笔具阁也能做铅笔了,笔具阁和文具店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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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智从笔具阁出来,寒风扑了一脸,他举目四望,突然不知道去往何处。
以前,先生不讲学时他总喜欢在姑母这里待着,一耗就是半日之久,即便对姑母做生意的敷衍态度很是不喜欢。
想回书院,却又怕见到乔小娘子,面对商屿、赵冬等人。
一阵悲从中来,薛智心中怆然,转身进了隔壁醉香楼的门。
打了二两温酒,他便坐在窗子前的位子上独自饮酒,一杯接连一杯,也不说话,连小二问他是否要些下酒菜都没听到,仿佛整个世界沉默了下来。????漫漫
不知饮了多久,二两酒见了底儿,薛智只觉得越喝心里越是孤单,便想找个有人气的地方待着,搁下一块碎银出了醉香楼的门。
他知道自己没醉,二两酒醉不了人,只是神思有些恍惚,脑袋很乱。
没有方向地走,走啊走,竟走到了巷口小院。
乔宁不在,赵冬也不在,刚过未时,乔宁应该在文具店里,赵冬还没下学,只有沈老儿一个人在,独自打磨着手中的木材。
“薛智?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沈老儿吃惊地问。
薛智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后才装得若无其事:“伤好得差不多了,躺了几日躺得骨头发软,想来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
“你喝酒了?”他一走进沈老儿就闻到了酒味,“你身上有伤怎么还喝酒?年轻人仗着年轻就使劲折腾自己身子骨是吧?以后有你遭罪的时候。”
薛智方才在笔具阁那么久,都没听到姑母关心自己的伤势一句,此刻沈老儿虽是骂骂咧咧,他却觉得这骂声很是亲切,不自主地咧开嘴“嘿嘿”一笑:“不妨事,没喝几口。”
沈老儿不是唠叨的性子,提点到位就成,至于听不听还真管不了,便也不再多言,只给薛智安排了一些不费体力的活计。
他一边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儿,一边去观察薛智,这小子以前干活时东问西问问个没玩,今儿却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不说话,还喝酒,指定有心事,沈老儿不去过多打扰,院中明明有两人,却比一个人还安静。
过了良久,薛智干完了沈老儿交代的活儿,拿起炉子上的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凑到沈老儿身边,磨磨蹭蹭问道:“沈老伯,这铅笔的制造有难度吗?倘若换个寻常木匠,能做的出来吗?”
沈老儿看了薛智一眼:“说实在的,铅笔珍贵就珍贵在乔宁的构思,能想到把铅芯儿紧紧包裹在木材中当笔用,真要做起来难度并不大,只要知道配方和工序,稍微有些手艺的木匠都能做出来。”
薛智的心一沉:“那岂不是日后人人都能做,乔小娘子还靠什么挣钱呢?”
沈老儿笑了声,反问道:“做生意靠什么挣钱?盗用旁人的东西只能捡残羹剩汤喝,永远不可能真正吃到肉,做生意想挣大钱靠的只能是不断创新,这样旁人再怎么模仿你,你还是走在最前面,怕什么?”
这番话并没有给薛智多少安慰,哪有那么容易出新意啊,就说那毛笔,多少年了,不还是一根木杆一撮毛吗?往哪创新去。
沈老儿见他又跟个挨训的狗子似的,耷拉着尾巴,看来心情是真坏透了,起身拍拍手上的木屑道:“走吧,回书院,该吃晚膳了。”
薛智跟沈老儿回到门房文具店,乔宁已经为大伙准备好的饭菜。
如今文具店人员激增,不止沈老儿和乔承,还有赵冬和薛智,偶尔商屿、陶崇和王昀也会来一同吃饭。
家大业大,乔宁便在书院的食舍跟一位厨子打通关系,让他做学生饭菜的同时,也给文具店做一份,乔宁只需要到点去取就成。
今个凑巧了,人最多,商屿和王昀带了只烤鸭,来和乔宁等人一同用膳。
几人聚在一间小屋子里显得有点挤,橘黄色的暖光映照下,却异常温馨热闹。
“商屿,怎么不见陶崇啊?”乔宁点了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他可是最爱热闹的。”
商屿微微笑道:“他怎么可能不来,在醉香楼,有道点心出炉还需要一会儿,我带王昀先过来,他等拾了点心就来。”
乔宁笑着点点头,一猜就知道陶崇一定在买大家伙都喜欢吃的枣花酥。
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陶崇的声音,不过却是慌慌张张的:“乔小娘子,沈老伯,那笔具阁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吗?”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乔宁让他慢点说,顺顺气。
“那笔具阁的薛二娘在门口立了个牌子,说书院文具店的铅笔卖价太高,专坑学生的钱,他们笔具阁也能做铅笔,而且过两天就能做出来,让大伙到时候都去她那买。”
薛智听完心都凉了:完了,姑母这动作也太快了。
第34章
聚商街, 笔具阁。
薛二娘在门前立了个醒目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书院文具店铅笔成本远低卖价,专坑学生, 是无良商家,笔具阁不日将作出铅笔, 替天行道。
牌子前点着一排红白交替的蜡烛, 吸睛得很, 用她自己的话解释, 那白蜡烛是为了祭奠害坑人事儿的文具店,红蜡烛则是为自己的笔具阁庆贺新生。
这般场景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心中啧啧道:做生意的最忌讳不吉利,这薛二娘直接给人点白蜡,心可真够毒的。
而且哪有这么赤裸裸披露同行的,嘴长在自己身上, 怎么说还不是靠一张嘴,那文具店摊上这样的对家,可真晦气。
这事儿到底没落到自家头上,感慨归感慨, 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薛二娘见门口围了不少人, 都在对着她那牌子指指点点,心中异常满意, 这下总算把文具店的破事给昭告天下了。
趁着人多,她走出去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大着嗓门道:“乡亲们, 客人们, 这牌子上写的内容保证属实,那乔小娘子的文具店做的铅笔用的是最便宜的桐木、榆木, 那铅芯也是墨粉做的,从里到外没一点之前的地儿,却生生卖50文一支,我家那珍奇木材的毛笔才比这贵上一点,这不是坑人是什么?”
“为了揭露文具店乔小娘子丑陋的商人嘴脸,我们笔具阁决定也开始做铅笔,等做出来一定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大伙,到时候大伙一定要来捧场啊。”
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讲,薛二娘对自己非常满意,只不过没得到想象中热烈的掌声,只有几个街头小混混瞎起哄。
有买过文具店铅笔的人试着问:“不是只有那乔小娘子会做铅笔吗?你们笔具阁也能做?”
薛二娘有那张纸在手,有底气得很:“当然,铅笔又不是多难做的物件,我们笔具阁有技术精湛的老师傅,什么做不成。”
她总是这般傲慢的语气,让人光是听就很不舒服。
不过既然比书院文具店的价格低,倒是可以考虑来这里买,于是便有人道:“行呗,等你们作出铅笔来,我们再来光顾,现在啥都没有呢在这大张旗鼓干嘛。”
最后半句是嘟囔出来的,薛二娘却听清楚了。
自从得到薛智写的那张纸,她整个人都重获新生了,满脸的春风得意,都已经预测到文具店即将完蛋的命运,以及笔具阁走向辉煌的命运。
故而,人家没激将她就被激了起来,大手一挥道:“三日,第四日的清晨你们来我店铺中,我绝对摆上铅笔等候各位。”
她店里根本没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江德县最好的木匠是沈老儿,薛二娘只是随便找了个木匠,问他若要按纸上的步骤来做的话,几日能做出铅笔来。
沈老儿一般只需两个整日,那木匠瞧了半晌,从未见过这么稀奇的玩意儿,最后说了个“三日”。
薛二娘便信誓旦旦地觉得三日之后,她必将拥有一大批铅笔。
*
原本温馨热闹的文具店里,突然响起义愤填膺地骂声。
陶崇把笔具阁门前的景象回来说了之后,自己越说越气愤,忍不住先骂了起来:“狗娘养的薛二娘,凭什么污蔑我们书院文具店,她算哪根葱,代表谁讨伐文具店啊,还坑害学生,我看她那笔具阁才坑害学生呢。”
学生读圣贤书,最看不惯这种颠倒黑白的言行,赵冬也坐不住了:“薛娘子这种行为实在可恶,同为生意人,她怎能不顾念一点同行之谊,把脏水于大庭广众之下往他人身上泼。”
王昀年纪虽不大,也懂得辨别是非:“她哪懂什么同行之谊,只知道同行即冤家吧。”
“……”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把薛二娘的罪行数落八百回。
另外几人却没有过多接话。
乔承这个小人儿,心中自然是义愤填膺,可阿姐一言不发,他便十分乖巧地陪在阿姐身边,默默不言。
薛智则是最心虚的一个,若是换一件事,他早就舌灿莲花地开骂了,可今晚这事就是他闯出来的货,始作俑者还是亲姑母,大伙都在骂姑母,一时竟忘了“笔具阁怎么会做铅笔”这个重要的信息,等待会儿冷静下来,难免不会议论这个缘由,到时候他就更左右不是人了。
乔宁、沈老儿和商屿三人是最冷静的,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破口大骂薛二娘,甚至于还能心平气和坐下吃饭。
“笔具阁突然宣称自己会做铅笔,各位怎么看?”乔宁把一颗干锅花菜夹到碗中,突然幽幽问道。
薛智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来了,果然来了,这个问题果然早晚逃不掉的!
沈老儿适时接话:“咱们靠铅笔在江德赚了不少,同行生意被挤兑眼红也能理解,可笔具阁要说自己会做铅笔,那老夫实属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