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定是被亲娘伤透了心,又不愿让崔氏赖上文具店,这才狠心又决绝地断了小指。
乔宁的手不自觉发抖,她一点都不觉得乔灵狠心,而是太心疼那个坚强独立又破釜沉舟的小丫头了。
“我去趟县衙。”她有些失魂落魄地说。
商屿知道乔宁必然是要去的,他没阻拦,而是默默陪同在侧。
乔宁手脚发软地走到县衙,远远看见衙门外黑压压围着一群人,她拨开人群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发晕。
公堂地上残留一小滩血迹,乔灵脸色苍白地昏迷着,烟娘把她小小地身躯抱在怀里,不断垂泪,旁边半蹲着一位大夫,约莫是赶着请来的,正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给乔灵包扎。
乔县令和乔青坤都在,乔灵毕竟是乔家的血脉,这两兄弟围在乔灵旁边,十分焦急地等待她转醒。
崔氏则远远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嘴唇有些发白,想是被乔灵的举动给吓到了。
“她怎么样?”乔宁挤进去,看到乔灵苍白地小脸心疼不已。
烟娘擦擦泪:“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十指连心,小丫头得多疼啊。”
乔灵在分店的时间比较长,白日总陪着烟娘,烟娘又没有女儿,几乎把这小丫头当亲闺女疼,眼下看干女儿受这种苦,心里难受极了。
乔灵手上的血还没完全止住,小小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双目紧闭,应是在做噩梦,小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
乔宁凑近细听才听出来:宁儿姐、杨婶婶、烟娘婶婶、承哥哥、昀哥哥……
都是些对她好的人,是她活下来的希望,崔氏再不好也是她的亲娘,今日亲娘竟说出剔骨割肉还恩的话来,她心里某些东西坍塌得一点不剩,只有念叨着对她有过一点好的人,才有活下来的信念。
乔宁突然觉得心里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旋即抬起头狠厉地看向崔氏,冷声问:“公堂上怎会有菜刀?”
崔氏眼神闪躲,不敢答话。
王昀和乔承是一早就来的,前者狠狠蹬了崔氏一眼,指着崔氏答道:“是她给的刀,是她嚷着让灵儿要么给钱、要么割肉!”
乔宁深吸一口气,对崔氏的恨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时交代徐升一同记恨上,要不是徐升把自己挟持走,她怎会没时间来处理灵儿的事,多少银子都不能让灵儿受这断指的痛。
她冷冷问:“亲手给女儿递刀,什么感觉?”
崔氏仍在嘴硬心硬:“她选割肉还母,我就成全她,她是我生的我养的,她的命都是我的,我想怎么对她就怎么对她,她赚的工钱给我有错吗?谁知这死孩子是个驴脾气不知道拐弯,竟真去断指头。”
乔宁听得更加心寒,身为母亲对女儿当真没有半点心疼,只有敲/诈勒/索,乔淑和乔灵都是崔氏的女儿,待遇说是千差万别都不为过。
她转头问乔青山:“乔县令,灵儿已经割肉偿还,崔氏从此不再是乔灵的母亲,乔青森一家从此和乔灵再无关系,我说的可对?”
乔青山点点头:“方才崔氏也说了,只要还了骨肉乔灵就不再乔家东院的女儿,本官会为她从乔青森的籍账上除名,乔灵如今是自由身了。”
乔宁点点头,又对着乔青坤喊了声:“爹。”
不知为何,乔青坤一下子就懂了乔宁的心思,转身对乔青山拱手道:“乔县令,我认乔灵为女儿,乔灵名入我家黄籍,往后发妻杨氏就是乔灵的母亲,大女儿乔宁为乔灵的亲姐姐。”
“凭什么?”崔氏自己不要的女儿,还不让别家要。
乔青山只得一拍惊堂木:“乔灵已经跟你无关了。”
随后又对乔青坤说:“只要乔灵本人同意,便可入你家黄籍。”
乔宁这才放下心了,以后小灵儿跟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再也不用在崔氏家里吃苦,自己家完全可以照顾好她。
只是乔灵伤势很重,恐怕一时半会醒不来,乔宁询问了大夫,要先止住血才可挪动,等止了血就送回她们自己的家。
“崔氏,你可以离开了,往后乔灵怎样都跟你再无半点关系。”乔青山盖棺定论。
崔氏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想着虽然没敲到银子,可也算甩掉一个拖累了,应该算喜事吧?
一直到多年以后,崔氏才知道她失去了多好的一个女儿。
乔灵送走了,案子也已经结案陈词,公堂内外仍留有惊心动魄的余韵,没人说话,或许灵魂在和乔灵共情,也或许在腹诽崔氏,从这对母女身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家常。
乔宁不愿多留,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一列官兵回来了,收押的人正是徐升。
她很少会恨什么人,从前徐延害死原主,戏耍自己,算是一个,此刻一股熟悉的恨意再次涌上心头,她的逆鳞是亲人朋友,崔氏、徐延,还有远在京城的徐延,都且等着吧。
于是她止住脚步,留下帮柴德广指认徐升。
乔青山一日之内审两起案子,接到柴德广的诉状,又重新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
柴德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遍,刚好乔宁和沈老儿都在,都可作为呈堂证供的证人,那带有字迹的衣裳往公堂上一呈,徐升万万是抵赖不掉了。
冤枉是喊不了了,徐升咬咬牙:“乔县令我劝你想清楚,我父亲可是京官,我家大伯如今已经官至三品,堂哥亦是国子监有名的才子,将来考个状元或探花都不在话下,敢办我,不想想下场?你头上的七品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乔青山沉默了一会儿,这徐升虽然口出狂言,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是个有背景的。
就在此刻,商屿缓缓站出来,淡声说:“徐升不仅考试夹带,还挟持民女乔宁,亏的官兵及时赶到,否则乔宁的安全便不得以保障了,单凭这两点作奸犯科,他就没资格参加科考。”
乔县令心中一震,商锦年这个时候出声,分明是有所提醒:京城不仅有徐家,还有商家。
他不在有后顾之忧,朗声道:“徐延考试徇私舞弊,诚信有失,挟持恐吓百姓,危及旁人性命,如此德行有亏之人,实在不符合科考擢选之人才,今日本官做主,将徐升今日所犯之罪记录在案,并上报州府学政司。”
书生的罪行上报到州府学政可以是最严重的惩罚方式,因为履历一旦被学政记录在案,定会影响科考。
科举考试选拔人才严之又严,学政司首先要确保儒生家世和履历清白,否则儒生便不得参加科考,哪怕背景再强大也不行。
也就是说,徐升基本告别了科考之路。
听到这个结果徐升猛地睁大了双眼,脱口大喝:“你敢!”
小小秀才公然在堂上大吼县令,乔青山忍无可忍,立刻掷下一支令签:“即刻去办!”
第66章
崔氏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家中冷冷清清的,仿佛没有生机一般。
进了正堂才看到乔青森回来了,正一个人坐在桌前饮酒, 却不见乔淑的踪影。
崔氏心头一紧,自打上次乔宁一家搬走, 乔青森把她们母女俩骂了一通, 还没缓和过脸色。
乔淑近日也是郁郁寡欢, 为了让这宝贝疙瘩开心, 她专门托岭南的远房亲戚送来新鲜荔枝,给女儿尝鲜。
为了让自家男人也开心, 她又专门去文具店找乔灵的东家要钱,倘若她也有一千两银子,那不就有钱买新宅子了吗?乔青森又怎会嫉妒乔宁一家,而对自家人冷眼相待?
自己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结果呢,臭男人还是没一点好脸色,乔淑也不知道跑哪了,家都不回。
“淑儿呢?灵儿呢?人都跑哪去了?”乔青森一身酒气问。
崔氏心虚道:“淑儿去驿站取包袱, 灵儿、灵儿还能在哪, 一天到晚待在乔宁那。”
乔青森先是“哼”了一声:“淑儿像个大家闺秀吗?整日往外跑,哪日勾搭个野男人回来你就痛快了, 反倒是灵儿,跟着乔宁做事,让我放心。”
崔氏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 责问道:“你又在夸奖灵儿贬低淑儿, 淑儿是我精心养大的,怎么到你嘴里样样不如乔灵, 还有,什么叫跟着乔宁做事就让你放心,我实话告诉你吧,灵儿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了,她宁愿断指,也不愿做我们的女儿!”
乔青森花了好大一会儿才理解了崔氏的话,睁大惊恐的双眼反问:“你说什么?”
崔氏破罐子破摔,把今日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一遍,末了评价道:“我当真养了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吃我的喝我的,最后跑去孝敬旁人,当旁人的女儿,让我在整个江德丢脸!”
乔青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才几日不在家,崔氏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何其愚蠢,何其愚蠢!
他觉得头顶发懵,脚下发软,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有些站不稳,口中骂着“蠢妇”,原地打圈着找东西。
看到门口有根顶门棍,他踉踉跄跄走过去,操起手腕粗细的棍子,就要往崔氏身上招呼。
崔氏尖叫着跑开,嘴里嚷着“疯了疯了都疯了”,她是躲开了,厅堂可遭殃了,博物架上的花瓶、名砚、盆景被打下来,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墙上的字画也破了,桌椅咣当倒地,她逃到天井,院里也遭了殃……
乔青森双眼通红,在家发了一通疯,最终体力不支喘着粗气僵在原地,仍旧怒目瞪着崔氏。
半晌后,他才桑心嘶哑:“亲生女儿被你逼得断指,你是要把这个家拆散啊!和离,和!离!”
乔青森说完就扔下顶门棍出门了,崔氏脱力坐在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却如江海翻涌,乔青森要跟她和离,不要她了,不要淑儿了,不要这个家了。
她一直从天明坐到天黑,蛐蛐开始叫夜,院子里太安静了,原本的四口之家就剩一个人,直到微凉的夜风扑来,她打了个寒颤,才逐渐回神。
淑儿呢?怎么还不回来?都入夜了。
……
两个时辰前,徐升浑浑噩噩从衙门走出来,仍旧不愿相信他的人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寒窗苦读数十载,好不容易中了秀才,马上就要考举人了,竟被取消了科举考试的资质,失去了做官的资格。
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怎么有脸回京城去?回去后父亲母亲该有多崩溃?国子监那群同窗监生会如何嘲笑自己?
他不敢想,也不愿去想,这些事太痛苦了,稍微触及一下就痛苦万分,需要让自己麻痹,酒,对,他此刻需要酒。
不知怎么踉跄到醉香楼,点了足足五坛酒,又要了店里最大的海碗,一碗接着一碗灌了起来。
天色渐暗,五坛子酒连喝带败坏,被造得差不多了。
徐升磕一下空酒坛,大着舌头道:“小二,再上酒!”
“客官,您的酒钱不够了。”小二过来提醒。
徐升摸了一下荷包,空空如也,他连起来过的有些窘迫,先前花钱太过大手大脚,已经花光了从京城带来的盘缠,何员外刚开始还给他钱花,可他少爷架子摆的太足,何员外招架不住,便默默断了花销。
“先赊账!”徐公子大手一挥,“本公子何时缺过你们银两,日后肯定补给你们!”
小二婉言拒绝:“公子我们概不赊账。”
“怎么这么死板你这个活计……”徐升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业火,跟小二哥推搡起来,引得不少客人回头观看。
“徐公子,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半日了。”
徐升回头,看到是乔淑,口中不清不楚道:“淑儿,给她酒钱,我还要喝。”
所有人看着她,乔淑心头略过一阵羞耻,不过稍纵即逝,转而就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小二,上酒。”
徐升这才满足了,打了个哈欠又道:“我困了,小二,有客房吗?”
乔淑无法,只得又掏出银子让小二开了间客房,扶他进去。
刚一到客房,徐升就瘫倒在床上,口中嚷着“喝酒”,乔淑心生一丝隐隐的嫌弃,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认识的徐公子,可转念又想,他可是京官的独子,哪个男人不喝酒呢?
于是强硬按耐下心中的嫌恶,泡了杯茶递到徐升面前:“公子,喝点茶醒醒酒。”
徐升朦胧中看到佳人奉茶,便笑眯眯地起身:“淑儿,还是你体贴。”
乔淑心里舒坦了些,又想起白日徐升拉着自己跑,最后还是被官兵被追到了,那些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徐升摁倒在地,粗鲁地让自己走远点别掺和,而后就带着徐升走了,等自己去衙门找时,衙门都已经上锁了。
一想到自己白日遭受的苦,乔淑就觉得委屈,嘤咛一声低声质问:“公子到底犯了什么事?那些官兵好可怕,他们带走你做什么?你可别瞒着我。”
徐升笑了笑,呼出一口酒气道:“淑儿担心我是个作奸犯科的?他们带走我是有事要询问我,这不没事了吗?倘若有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我放了?”
乔淑一想也是,如果徐升真的犯了事,此刻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在醉香楼喝酒了。
“徐公子你吓死我了。”
徐升又笑了,伸手抚了下乔淑的长发:“你怕什么?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乔淑心跳开始加速,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不禁飘飘然地痴问:“真的吗?徐公子可以保障我的将来?”
徐升的手指从头发滑到乔淑的脸蛋上,体验了一把什么叫肤若凝脂:“我爹是京官,叔伯也都是京城的大官,这番滔天势力保护不了你小小女子?”
他继续道:“我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你知道吗?是全国最好的府学,比德馨书院不知好了多少倍,赵雪松商锦年之流跟我根本没法比,将来我考举人,考进士,不说状元,怎么也是个探花榜眼,以后你就是探花夫人,整个京城谁有你风光?”
徐升滔滔不绝地幻想未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科考的资格,但还是把平日里都不敢说的这番话说了出来,好像是说了一遍就相当于人生经历了一遍,酒醒后再也不会做科举梦。
他这番半醉半醒的伤心之言却把乔淑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热泪盈眶,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个男人喝的烂醉,却想着让自己做他的探花夫人。
探花夫人诶,那是多高的荣耀乔淑不甚清楚,只知道可以凌驾于京城大多数的夫人之上,到那时候,不管对方是侯爵夫人,还是将相嫡女,都得对自己笑脸相迎,想想是件多美的事啊!????漫漫
情到浓处,她低吟一声:“徐公子,以后淑儿就是你的人了。”
徐升□□一声:“既然是我的人了,探花夫人还等什么,快上来让为夫享用。”
……
崔氏发疯似的找,到处都不见乔淑的影子,问了街坊邻居都说没看到,差点就要去报官了。
直到天快亮,跟着乔淑的那俩丫鬟回来了,怀里还抱着那包荔枝。
俩小丫鬟约莫平日里被崔氏打骂惯了,这次弄丢了大小姐,根本就不敢回来,担心会被崔氏打死,这才选择后半夜溜回来,谁知崔氏还没睡,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