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宋景将棋子丢回檀木棋奁,指尖意有所指地敲了敲棋盘,饶有兴味地问:“心思全然不在棋局上,今日不是来找我的罢?”
指间的玉子落定,闻澈抬眸看向窗外。
雪苑的灯烛亮了。
明灭的烛火映着有碎纹的窗纸,摇晃间让闻澈想起晦暗的天色,如玉脖颈上泛起流光般的白皙。一朝梦醒,梦中人便已在怀间,那种滋味何须言说。
闻澈欣喜,搁下残局就要往外走,还不忘回头看了下宋景:“猜得真对,待会儿再来寻你。”
宋景这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人究竟是怎么好意思,在方才说自己怠慢他的?
才回了雪苑的元蘅,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片刻,门便被叩响了。
不必问是谁。
封好信纸,她抬眼看过去,看着今日没束发,长发披散于肩侧的闻澈。他安静地倚在门口看着元蘅收拾,大有元蘅若不主动唤他,自己就坚决不迈进房门半步的气势,装作一副最守礼节的模样。
元蘅笑了下:“喜欢站,你就出去站上两个时辰。”
闻澈这才迈腿跨进门来,坐在她跟前,看着她提笔在信封上书写。
“给谁的信?”
“元媗。”
“元媗是……你那妹妹?”
元蘅颔首,终于将信封好,压在了书卷之下,下一刻天翻地覆,她被闻澈拦腰抱入了怀中。不知道为何,闻澈像是抱不够一般,每日非得贴着她才能安心。
虽说烦不胜烦,但终归是自己招惹的,元蘅也忍了。
闻澈微微喘着气,捏着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唇角:“给我个名分。”
元蘅的呼吸乱了:“还不行……”
“为何不行?”
见个面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苦日子,闻澈是一日都不愿忍了。
元蘅的手按在他的衣襟处,指腹似有若无地轻抚上丝绣的纹路:“我要走的路还长,可不想让旁人觉得,我是凭借着凌王殿下,才在朝堂上站稳的。”
“那怎么?”
闻澈一把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元大人以国事为重,还要我等到暮年,才能与你有个结果么?”
“你就这般不信我?我就非得到了暮年,才能立足朝堂么?”
元蘅反捏了他的下巴,颇不讲理地质问。
闻澈却不吃这一套:“那也久。”
元蘅抽回被他攥紧的手,轻搭在他的肩上,带着一丝无辜的撩拨,轻踮起脚,贴近他的耳边,道:“只是暂且不方便旁人知晓罢了……凌王殿下这怨气冲天的可怜样,给谁看的?”
“给你看啊。”
闻澈低笑一声,“都见不得光了,还有谁能看?”
过往元蘅就知道,他倒打一耙阴阳怪气的功夫很是精炼,今日又见,才觉得此等功夫他已至登峰造极。
早在很久之前,闻澈便听说元蘅擅画,向她讨要过很多回,元蘅都自称画技拙劣没有松口。
今日元蘅心虚,觉得偶尔退几步倒是也没什么不可的。她微微唔了一声,指向自己藏画的多宝格旁的木箱,道:“自己挑,别来扰我……”
闻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看她素手执笔,皓腕微动落笔写下簪花小楷,不由得心中一动,连方才闹脾气的不悦都淡了,化成一湾明镜似的春水,伊人一照,便似雀跃般流淌奔涌:“哄人还哄这么生硬,打发谁呢。”
元蘅停笔:“爱要不要。”
可惜凌王殿下最识时务,沾点好处就停,绝不会借此缠闹。他两步便走至了木箱旁,在成堆的画作卷轴中挑拣着。
“可以让我带回王府慢赏么?”
他展开一副水墨山水画,觉得有些意思。
前几日安远侯交待给元蘅的边防战报,她已经全部看完了,可荐的应对策略她已经用朱笔写在了战报的边角处,好给安远侯解忧。
此时她正要给安远侯送去,便转身潦潦看了闻澈一眼:“你随意。饮过茶你便早些回府罢,我去见祖父,可能得说到夜深了。”
闻澈满心都是那些画,简单地应了声便继续挑拣。
一只毛色花白的狸猫越过窗子,险些扑倒了案上那只虾青瓷瓶。闻澈忙不迭去扶瓷瓶,之后将狸猫抱好,教训似的轻拍了它的后脊,道:“你这猫,打碎了瓷瓶,你蘅姐姐又要生我的气!”
这猫是宋景养的,名唤皎月,平素养得很是娇气,翻东西是常有的事。
闻澈将它抱在怀里,继续翻看画卷,忽地瞧见方才瓷瓶下方竟然有一个暗格。轻轻打开,里面是整整十几个画轴,均以绸带系好着,能看出保存这人的珍重。
神使鬼差地,闻澈将“皎月”放回了桌上,一手抽开了画轴上的绸带。
绸带随即落地,画卷展开之初露出一句诗来——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①
再开。
画中人一身利落玄衣,玉带、袖口、甚至是眉眼,都是精心勾勒而成,与其余潦草所作的山水画截然不同。
山水青翠,桃花漫野。
闻澈转身看向“皎月”,炫耀一般晃了晃画轴:“皎月,瞧见没,你蘅姐姐偷偷画我呢……她……”
话说了一半,闻澈忽然看到不太对的地方。纵然画中人身形与自己一般无二,可是他的颊侧有一颗不怎么显眼的小痣。
闻澈没有。
他的呼吸滞了一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说不上什么滋味。
“想来是误画上的罢……”
闻澈随手拆了其余的几个卷轴,却发现无论是哪一幅,都有那样一颗痣,朱笔点就,显眼夺目。
就这样一颗小痣,却似一块炽烫的烙铁,虽画在宣纸上,却又像顺着闻澈的指尖,烫进心口。
他认出来了,画中是燕云山。
是燕云山上无边无际的桃林。
画的落款都是元蘅,但是却多了两字——容与。
容与容与容与……
每一幅,都是容与
闻澈的指尖已经变成了冰凉的。
最后一幅,是翻腾的衍江水,以及岸边的玄袍少年。
还有另外的四个字。
——思君不及。
第44章 误解
茶碗中的清茶已经凉透, 但是却没有人动。倏然,碗盏落地碎成片,还有些溅在地面上掉落的画作上。那颗鲜红的痣如同被瓷片划破后渗出的血珠, 画中如仙的君子霎时看起来惨淡清凄。
徐舒急切地叩门,却没听到应答。
自打闻澈怀抱着几卷画轴回府后, 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无论他怎么唤,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他不大明白, 今日是与元蘅争吵了么?以往两人争吵的次数也不少, 却从未见过自家殿下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殿下, 你闷在房中好生让人担心, 你与我说一说, 到底是怎么了?”
或许是被徐舒问得紧了, 房中的闻澈才开了口, 平日里说起话来声音如金似玉清润温和的人,此刻却沙哑难抑:“让我静一静。”
或许只要静一静。
只要静一静便能想明白, 元蘅是在意他的。那句“思君不及”或许已是前尘往事。
可是那些过往的疑虑此时蜂拥着席卷而来。
他不是头一回听到容与的名字了,之前他没有在意, 如今想来, 当初在衍州的帅帐中, 元蘅挑开帘子便扯住了他的衣袖,那般好看的眸中却含了湿润。
她唤的,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他与容与究竟有多像呢?
连他自己看到画像都险些认错了。
元蘅那日所将他错认的那个故人,就是容与?就是这个精心绘就的画中人, 以及那刻骨疼痛难忍的——思君不及。
“好一个思君不及!”
闻澈挥手将所有的画拂到了地上, 垂眸看着满地的容与。
笑的、手执经卷的、挽弓的……
多精巧的画,多用心的笔触, 多遗憾的璧人……
闻澈面色惨白,甚至站不太稳。可却又笑出声,灼烫的泪滴落在画卷上,晕湿了画中人的衣角。
故人……
他是被错认成的故人。
“你将我当作他了对么?元蘅 ……”
漫长的自我责问,那种痛感却愈发清晰,闻澈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哑着,缓缓蹲下来抚着那些画,“我只知你心冷,却未料想你心狠,藏着这样一柄温柔刀,要生生剜死人……”
“他平素怎么唤你的?叫你蘅儿对么?所以你不许我这么唤你,是也不是……”
空寂的房中,碎落一地的瓷片,一片狼藉。而闻澈就这般问着,问着这些他无法当面对元蘅问出口的话,最后只变成自问。
回答他的,是“思君不及”。
***
赤柘部异动越发明显,此次西塞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太安静了反倒不对劲。为了提前预备,筹集开战的粮草辎重,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翰林院亦是如此,连要做的事都比寻常多了不少。
忙了一整日的元蘅直到日暮才终于得空饮了碗热汤,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日听人说闻澈病了,连皇帝的召见都推掉了。
分明昨日还好好的,怎会忽然便病那么重了。
元蘅心中不免多了挂念,将手头要看的文书迅速地翻拣了一遍,处理好这些琐碎之事,才抽出空来让人备了车去王府。
徐舒瞧见元蘅出现,惴惴不安一天的心才终于沉下去了:“您可算来了,我险些要去侯府寻了。”
拢紧披风,她蹙眉:“病得很重?”
“没有。是昨夜殿下从侯府回来时,面色难看极了,今日将自己锁在房中一步不出,水米未进。我也不敢问啊……”
徐舒说得很是委婉,甚至不敢问元蘅是不是昨日在侯府两人有什么口角争执,生怕一不小心又添把火。
关于昨夜,元蘅只记得她去劝知堂前,闻澈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她的画作。等她回雪苑时,人已经走了。
见徐舒这般小心谨慎,她终究没多问,便轻车熟路地往闻澈住处去了。
轻叩了门,没人应声。
元蘅便道:“是我。”
房内有了些动静,但只是片刻便再度归为沉寂。元蘅继续叩门:“你有事就跟我说,不要自己闷着。”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闻澈仍旧是昨日那身衣裳,墨发凌乱地散在肩侧,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徐舒知趣地退避了。
元蘅碰了他的手,惊觉盛夏时分他的冰凉,声音放轻许多:“究竟怎么了?对我也不肯说么?”
“呵……”
闻澈的轻笑中含混着自嘲般的冰冷,微抬眼皮:“那你肯说么?”
“什么……唔……”
元蘅被他按了后腰,稍一施力揽进怀中,急躁而凶狠的吻便在一瞬吞没了她。她受不住这般急迫的对待,可是如何也挣扎不出。她这才明白这人平时都留着几分力,而发起疯来,元蘅在力气上根本不占上风。
“闻……这是,外面……”
闻澈终于停顿稍许,忽然将她拦腰抱起。
腾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往房中走去:“如你所愿。”
细碎而有力的亲吻,让人根本无法推拒。柔情蜜意一概没有,如同凶狠的报复。直到被按在冰凉的书案上,衣带被撕毁,无暇美玉般的肌肤被吻得轻颤,元蘅才闷着一口气,抬手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将闻澈扇得足够清醒。
元蘅的眼泪都被折磨了出来,急喘着斥责:“你今日疯了不成!”
闻澈终于放过她,走向不远处,从地面上捡起一幅画,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让她瞧着上面所画之人。闻澈的眼尾分外的红:“我还有哪里不够像,你说出来,我可以学。学到与他一般无二,让你满意为止。”
那一刹那,元蘅的心几乎停了。她从没想过让闻澈看到这些画。她将画夺回来,声音颤着:“谁许你翻我的暗格的!”
原以为她会解释什么,却只听到这句话。闻澈有些许期待的心回落,沉下万丈深渊。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胸腔起伏震动,笑声如同刺人的利刃,轻巧杀人于无形。
闻澈知晓,他等同于在自戕。
那春日的桃花枝,本就不是要他来折的。是他一头闯了进去,执意要占为己有。如今游人有意,落花无心,他才惊觉,就算是桃花,刺人之时也真是痛极了。
元蘅此刻才低头,看到地上除了被闻澈强行剥掉的外衣,还有数十画作,各种情状的容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若非情真意切,何以能不厌其烦地绘着同一人。
闻澈漠然地说着:“他叫容与,是么?”
“是你的……心上人。”
说出心上人三个字,而元蘅却没有反驳的时候,闻澈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在衍州初遇那日,你拽着我的袖子唤的故人名字,就是他,对么?”
“我应当与他生得极像……”
依旧没有听到反驳。
闻澈继续道:“若不是我看到了,是不是你至死都不会告诉我?我被你当成另外一人……”
“没有!”
元蘅矢口否认,像是忍耐许久后的崩溃,“我从未,从未将你看作他。”
闻澈一如既往地走过来,将她的泪痕抹去。拇指指腹的薄茧擦过她细嫩的眼角,生疼。
终于,他问出最后一句话:“你从未将我认成他,好……”
“可是,那夜呢?纪央城的那一夜……”
元蘅猛然抬眼,却一句话说不出。
闻澈像是没了情绪般重复地问着:“那一夜,你抱我,亲我,解开我衣带,与我缠绵无间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还是他?”
见元蘅没有答话,闻澈追问:“你说啊,说你心里想的是我。元蘅,你只要肯说,我就信你……”
日暮薄风送来淡雅的荷香,是闻澈特意栽种的荷花。因为清风阁上遥遥望下去的时候,他心里便有这么一句话——玉人如芙蕖。
如今芙蕖盛开,玉人却在他的面前,崩溃落泪,连双肩都是抖的。
无端的沉默,无涯的刺痛。
闻澈忽然松了一口气,他那样爱慕元蘅,从梦中到梦外,却从未料想到如今这样,清冷不堪折的花,在自己面前落泪,诛的却是他的心。
不知安静了多久,闻澈将方才扯掉的她的外衣拾了起来,自顾自地给她重新穿上,系好衣带,整理成她方才来时的模样,轻轻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冲动了……”
她眼角的湿润,又是给谁的眼泪呢?
闻澈甚少见到她的眼泪。
第一回是在衍州,水雾朦胧的泪眼,口中说要见故人。
第二回是在纪央城的客栈,喝醉了酒就糊涂着说想他了,一边吻他一边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