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沈钦,他今日身着绯袍, 在艳阳天里尤显清俊非常。但因着前段时日的争执, 他说话时多了些小心谨慎。
没等元蘅开口, 沈钦便从袖间取出一只白瓷瓶, 轻搁在她的手畔:“你走得急, 落在值房中了。想起你春日常头痛, 便顺手拿来了。”
这药是香远寺医术甚好的大师亲手所配, 说是按时服用调养,病体可愈。元蘅向来随身所带不离身, 今日实在是过于匆忙了,她竟忘记将它带来。
她迟疑片刻, 接了:“多谢。”
“你身子尚未好全, 凌王殿下成亲礼的筹备, 我去回禀了娘娘……还是由我来罢?”
方才沈钦一直站在树影之下与人闲谈,也将不远处皇后与元蘅的对谈听了个大概, 亦能明白此时元蘅不愿多言的缘由。
元蘅短暂地出了神,视线粘在白瓷瓶上。犹豫良久, 她就着手畔的温茶将那药服用了, 开口道:“不必。”
一口没咽下去的黑色药丸在唇齿间缓慢地化了,苦涩的味道就这般蔓延开来。最后她只有将那盏不怎么清甜的茶一口饮尽, 才算好受许多。
元蘅本就性子冷,在心中不悦烦闷之时尤甚。礼部之人甚至在暗地里,说这个女官虽是美人,却是个做事起来不知疲倦的木头人,如同没有悲喜一般。
沈钦却知道,她过往并非如此。
忽然从林荫后传来笑声,是裴鸢。
“殿下,我们已经好些年没有这般同行赏花了。”
“嗯。”
闻澈才应了声,便看到了亭中坐着的元蘅,以及她身旁的沈钦。
一时间四人的视线交织在了一处。
元蘅回神,将目光从裴鸢身上收回来,朝着闻澈躬身一拜:“殿下。”
除了才相识的那段时日,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从未跟闻澈行过拜礼。如今在四人的沉默不语中,她的落落大方却割得人心里疼痛。
闻澈朝她微点了头:“元大人不必多礼。”
乍一相逢,裴鸢似乎一时间没认出来元蘅,直到闻澈说了,她才想起两年前她与闻澈被人设计之时,就是面前这个女子闯了进来,还悉心地安抚照顾于她。
“元大人么?”
元蘅应了:“正是。”
小姑娘笑起来却有两个梨涡,道:“两年前一别,再没机会见过了。今日能见,真是荣幸之至。元大人,你说这株海棠叫什么啊,在家中没见过呢。方才问了殿下,他都不肯告知。”
不似两年前相见时那般胆怯,如今的裴鸢看着甚是明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为健谈。
元蘅被她的天真烂漫熏染得心中松快一瞬,说话时声音都轻了:“名唤垂丝。”
“我就猜是垂丝!”
裴鸢娇嗔一般回眸瞪了闻澈,“你偏骗我说不是!”
闻澈无奈道:“我真不认得……”
方才的松快转瞬便消散了,元蘅眼底的笑意缓慢地隐去,最后只是垂眸站着,什么也没说。
果真般配。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钦看向元蘅:“用过药了就先回府歇息?今日风盛,小心又要头痛。”
闻澈忽然问:“你怎么了?还要用药?”
四人的氛围霎时僵持尴尬了些。
这一路,无论裴鸢说什么,闻澈都表现得甚为敷衍,甚至几度心生要走的念头。而方才这句询问又能听出言语的急切。
元蘅却疏离道:“旧疾罢了,不妨事。臣就不在此叨扰了。”
沈钦正欲与她一同走。
元蘅却拦了他:“我自己就可以。”
沈钦明了她此刻心中不快,便也没有追上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至转过回廊,消失不见。
兴许是沈钦的目光太过于专注,闻澈心中吃味,出口便是冷硬的语气:“沈大人没有要忙的事么?”
他着实不想更糟心了。
谁知沈钦却轻笑了,不似曾经那般见了王爷就胆怯。这些年的官场沉浮也给他带足了底气。
他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对闻澈道:“今日不忙,怕元蘅犯旧疾,来给她送了药。眼下也确实该走了。不过殿下,周尚书身子不好,礼部的重担都在元蘅的身上。筹备您与二姑娘成亲礼之事,臣也可以代劳,不是非得她来做。”
闻澈愣了下:“什么成亲礼?”
沈钦故作困惑:“没有么?娘娘才吩咐了元蘅亲自操办您的成亲礼啊……那可能是臣听岔了罢。真是抱歉。”
一言出,裴鸢像是吃了一惊,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日入宫本该是由裴夫人来的,但是因为裴夫人着了风寒,实在不便入宫,便只得让女儿来这一趟了。倒是从未有人提过皇帝要赐婚,更遑论什么她与闻澈的成亲礼。
虽说她少时钦慕闻澈,但尚不至于到了委曲求全非要做这个凌王妃不可的程度。以裴江知在朝中的地位,她什么样的好郎君找不着,倒也不必执意吃这个强扭的瓜。
再加之隔了这么些年不见,这份寡淡的钦慕也早就寻不到踪影了。
闻澈看过来之时,裴鸢慌忙摆手:“我不知道!没有的事!”
方才皇后的撮合之意已经尤为明显。
是闻澈看元蘅毫无反应才想要气一气她,眼下却觉得自己又办糟了一件事。非但没让她吃上醋,反而彻底推开她了。
顾不上去找皇后问清楚,闻澈只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跟元蘅解释清楚。什么由她操办成亲礼,着实荒谬之至!
撂下裴鸢和沈钦,闻澈加快了步子朝元蘅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御花园小径错综复杂,但出宫的路却只有一条,闻澈想也没想地便追了过去。拐过一个宫门,再往前走便能径直出宫了。此时闻澈却听到了元蘅与人交谈的声音。
是和陆从渊。
没有旁人在侧的陆从渊语气并不好,说话时都是直白而又阴狠,似乎因着明锦之事恨毒了元蘅。
“你是如何将明锦带出陆府的?”
元蘅强撑着精力淡笑道:“私囚公主,陆大人也真是能耐。我若想救,你陆府就算是铜墙铁壁,也能将公主完好地带出来。”
陆从渊不怀疑明锦是如何知晓春闱士子之事的。现如今他的事很少有瞒着明锦的。在明锦昏睡之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侧,交待人栽赃元蘅的事便是那时议的。可他千算万全没有料到,这些话同样被明锦听了去。
竟然会选择与元蘅站在一处。
“是我太相信明锦了。”
陆从渊怒极之后又重新恢复平静,“我从未过于防备她。你与她里应外合,出个陆府也不是难事。但是元蘅,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么?”
“后果?”
元蘅冷笑。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因为姓了元,还是皇帝所信任的女官,陆从渊这几年给她使的绊子便层出不穷。
元蘅朝着他走了一步,微扬下巴直视陆从渊:“后果就是,你也得罪我了,往后日子还长,我亦不会放过你!纪央城陆氏有兵权,我就没有么?”
像是没猜到元蘅会来这一出,陆从渊嘲讽一笑:“你以为我会怕你?”
“你自然怕啊。若非是怕极了,怎会三年来都不肯放过我?你怕我,又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我死了,我衍州元氏势必会与陆氏对立。说真的,你们陆氏在纪央城闹些什么我不管,但是江朔军粮半道被截之事,你敢说与你摘得干净?”
陆从渊拍手:“说得好啊。看来元大人对江朔关心得很!怕凌王死在那里?真是情深意重……只可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元蘅蹙眉。
“前些日子,钧安去了趟衍州,听说了些元大人过去的风流韵事。那个名唤容与的心上人,你就丝毫不关心他为何销声匿迹?”
容与……
此事在衍州不算秘闻,稍微了解些元蘅的燕云军中人,都曾见过她身边那个玄袍的少年郎。后来容与忽然失踪,也便没人再提及。
元蘅稳了声息:“与你何干?”
陆从渊揉着拇指间的扳指:“他是在宣宁十八年冬坠了燕云山的,寒冬啊元蘅,我虽未亲见,但亦知晓那样的高的山崖,底下是冰冷刺骨的衍江水,人都是肉体凡胎,你猜他死之前,疼不疼?”
眩晕感在一刹那吞噬了元蘅。
这副模样被陆从渊尽收眼底,他得意一笑:“你不会以为他还活着罢?你是衍州人,那山多高,你该是知悉的。让我猜一猜,他死之前跟你说过什么,不会是说他要回趟家,让你等他回来罢?”
元蘅似忍无可忍,拔下自己发间玉簪,以锐利那端抵住他的脖颈:“陆从渊,你再胡吣,我杀了你!”
玉簪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皮肤,渗出血珠来,轻滚落入了衣领之中。
这道血迹沾湿了他的雪白里衣。可他却似毫不知疼,反而隔着元蘅袖口的衣物重重地握住她的手腕,借力将玉簪刺得更深。
“能看到元大人如此不冷静,也算荣幸了。”
见元蘅已经精力不济,他继续道:“当年谁最想让你完成与越王的婚约?元蘅,你就没想过是你父亲杀了容与么?元氏的兵权的确是曾由你调遣过,但那是留给你那顽劣不堪的弟弟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怕你?凭你这没什么用的簪子么!”
才服用过的药尚未起效,元蘅此时头痛欲裂,又被忽然听及的容与死讯打了个措手不及。竟一个不防,她被陆从渊施力狠狠地甩向了一旁。
手中的玉簪当啷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而此时,却有人从背后接住了她。
闻澈将她扶稳,伸手探了她的额头。
果然是烫热的。
再难掩盛怒,闻澈怒视着陆从渊:“陆大人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挑拨旁人父女关系,才能安心的落魄境地了么?旁人如何死的,你倒是描绘得栩栩如生,如同亲眼看见一般!你这等臆想能力,合该去清风阁写戏折子!”
陆从渊万万没想到会中途冲出来一个闻澈。他抹了把脖子上的血迹,一时哑了声。
闻澈却道:“没瞧见她今日身子不适么?且不说你竟这等欺负高烧病患的好涵养,你又可知道这是那里?公然在宫闱禁地挑衅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是活腻了么!”
第54章 春夜
夜深。
元蘅醒来之时已经过了子时, 房中陌生的安神香萦绕着她的周身,令她一片混乱,着实没想起自己现下是身在何处。
虽是春日, 拔步床下依旧铺着暖绒的毯子,赤着双足踩上去也不会被冰到。
窗子没合严实, 得见一缕皎洁月光倾泻而进, 轻落在乌木芰荷雕花的桌案上,分外温煦静谧。
风起时她推开了木门, 看见了庭院中那棵松树之下, 正点着烛火翻书之人。
褪去少年那一层单薄, 眼前这人的肩背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更加宽厚结实了。长发随意地披着, 被夜风吹得微乱, 之后他一手轻捻着书页, 另一手臂微屈着支在石案上。模样好不慵懒, 但又能看出隐隐约约的倦意。
风吹得烛火跳动,他才打了个呵欠。
“怎么不在房中看?”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 闻澈肩颈一僵,半晌才回过神, 缓缓抬眼看向她。
大概是想说什么, 但到了嘴边他却只说出一句:“怕扰你歇息。”
元蘅还没醒透, 双眼还泛酸:“那为何不去书房?”
“怕你夜里烧起来……”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月光如练,将庭院照得空明澄澈, 如同白昼一般。而元蘅就只是肩上披着薄衣,扶着门框一言不发地与他对望。
昨日之事她记得的不多了。
好似是在宫中与陆从渊争执之时, 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 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炽一般,头昏脑涨筋骨酸软无力, 所以才会一时激愤动了簪子。结果惹怒了陆从渊她险些就要摔了。
她记得是闻澈搀扶着她出了宫,不顾旁人目光将她抱上了马车。再后来她就已经昏睡过去了。模糊间还能记得有人将她抱得紧,暂缓了她浑身的高热。
谁知这一醒,竟是身处凌王府。
闻澈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朝她走了过来,在她身前一步处停了下来。他很高,将月光尽数遮去了,一时间甚至瞧不清楚元蘅的面色。
他朝她伸手,却被她躲了。
闻澈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却固执地覆上了她的额头,感受了片刻才道:“不烫了。”
分明只是试体温,但在寂静又空无一人的凌王府中,却显出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纠葛暧昧来。他的眸色又比月色清冽。
“你不该留我在王府的。”
元蘅不看他。
闻澈眼尾却溢出笑来,将自己的手收回,抖了下衣袖后背在了身后:“你又不是没住过?这会儿跟我讲规矩了?”
元蘅想起来了,几年前裴府婚宴那回,闻澈说着想要与她一同用早膳,要她留下。
那夜说好她只睡暖阁,谁知夜里这厮却偷偷过来,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最后两人就那样相拥而眠一整夜。清晨之时他还不愿放她走。
大抵是人在夜里都要多几分坦诚,元蘅声音很低:“你都要成亲了。”
“对啊。”
闻澈故意顺着她说,“不是你说的,我该议亲了么?”
元蘅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调侃,怒视于他:“那你更应该将我送回侯府的!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若要裴二姑娘误会,岂不是……”
“已经误会了,这亲事是铁定黄了。元大人,这可怎么办?”闻澈握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跟前扯了下,“你得赔我一个王妃……”
虽背光,他的眸色却依旧如深邃,看戏似的观察着元蘅的每一分怒意,旋即得意一般将她打横抱起,往房中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元蘅几乎在一瞬失了声。
抱她这人的脚步却不停,一路穿过屏风入了内堂中去,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之后便伸手去解床帐,把绑缚的垂纱放了下来。清风从缝隙中涌流而入,衬得他的掌心分外滚烫。
“闻澈……”
“唤我做什么?”
闻澈俯下身来看着她,拇指还在她的下颌上轻轻扫过,视线从她的眼角滑至莹润的耳垂。
果真是长进!
元蘅呼吸都不匀了,只能闭上眼平息愠怒。
闻澈却笑了:“元大人,本王哪里不好看?你竟看一眼都不肯。”
床帐之中的温度高了些,元蘅要挣扎着下去,却被闻澈掀起锦被整个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得如同一个蚕蛹。
“刚退热就好好歇着,若很想做点别的……来日方长嘛……”
“混账东西……”
若非被锦被缚住,元蘅定要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闻澈听了这句话却笑得更开,笑声爽朗清越,边笑边将她鬓间的碎发抚至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