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后的闻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咬着牙闭眸倒吸了一口气,痛得面容毫无血色。
元蘅此刻才发觉他不知是何时受了刀伤,手臂上的刀口极深,血水渗出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袍。
所有的质问在此刻都说不出口了,她慌促地撕了自己的袍摆,缠紧他的手臂止血。尽管痛得说不出话,闻澈仍旧分出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拥紧了元蘅,按着她的后脑使得她贴近自己的胸口。
他喘着气,感受到怀中之人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回来。
元蘅从他怀里挣出,声音都在发抖:“你不是在江朔?”
闻澈睁开眼来看她,却说不出话。
此事的确是瞒了她。
元蘅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捏碎了,眼前此人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出现在这里,都确确实实将自己伤得手臂快要废掉了。
“你说过不会骗我了。”
元蘅冷笑:“凌王殿下就是能耐了,下官怎配知道您的行踪?”
“元蘅……”
话还没说出口,外面那队人已经入了府中来。
来人正是琅州通判,身后跟着的是一队亲兵。
见着府中场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
元蘅稳了声息走向他,在通判尚未开口之前,将能表明自己身份的令牌从袖中取出了。
看清楚上面的字后,此人慌忙跪地:“琅州通判方易之,拜见巡抚大人,拜见凌王殿下。”
琅州与俞州毗邻,方易之自然是见过闻澈的。万没想到在有人禀报知州府出了血案之后,他竟会在此同时见到元蘅和凌王。
惊惧交加之下,方易之连头也不敢抬,也不敢多说话,生怕自己的乌纱帽就丢在今日了。
“今日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元蘅问。
方易之答:“是殿下知会。实属下官失察,竟在琅州城内出现此等……此等事,下官,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果然是闻澈叫来的人。
元蘅沉默了片刻,声音放缓:“封锁城门了么?”
“尚,尚未……”
方易之直起身子回头看向那队亲兵,大声道:“没听到元大人的话么?封锁城门!必得将此案凶徒捉拿归案,不然你们提头来见!”
抬起了头,方易之看到了闻澈苍白的面色以及手臂上的伤,忙起身又吩咐人传医师来。
这里发生灭门惨案,方易之不敢怠慢,单单是派人查证和清查安放尸身都费去了一整夜的功夫。
天破晓时,还没那些人的音讯。
“你随本官去刑房。”
元蘅叫住了忙碌不止的方易之。
方易之点头称是,然后便向才包扎好伤口,此刻正闭目不言的闻澈抱拳告辞。
闻澈睁开眼,便见元蘅也冷冷地向他施了礼,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转身就随方易之一同离开了。
元蘅一整夜都不理他。
此刻又向他施礼。
闻澈根本止不住自己的烦躁,他明白,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84章 撒娇
一整晚, 有不知多少机会可以让元蘅质问他,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即便是跟着方易之忙前忙后, 她也不愿与他一并坐在堂中。
只有郎中处理伤口,他因太痛而轻嘶出声时, 元蘅忙碌的背影才有那么一丁点的停顿。但旋即就是眼皮也不抬地继续做事, 将他视作不在。
徐舒就站在他的跟前,看笑话似的抱臂而立:“就这么不说话了?”
“你别说话烦我就成。”
闻澈将缠着棉纱的伤臂挪了个舒坦姿势, 整个人后仰, 看着房梁, 喃喃道:“要我说, 不如吊死在这里。让他逃了, 没抓住把柄, 怎么跟元蘅明说啊……”
情爱之事徐舒不算太明白, 可看着闻澈这一副颓散模样,想到一个词叫当局者迷。
他道:“殿下, 你的话,元大人都会信的。”
仿佛心的最软处被人戳动了, 他的瞳孔微亮了些许, 可只是片刻他就再度颓了下来, 随意地揉了一把头发:“可这回我就是骗她说去了江朔,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她怎么可能都信?何况我只是瞧着模样像, 若我就凭着这点像,告诉她, 燕云军副使大老远跑到琅州来杀人, 她怎么信?她若问我为何在此处,我难不成就要说, 我卑劣地迫切想要得到琅州的助益?那我在她心里,只怕与闻临和陆从渊无异了!”
徐舒并不管他的烦闷,依旧是极轻的语气:“属下觉得这不叫卑劣,叫自保。你又怎知元大人不会理解你?你不肯跟元大人说,就会导致如今的局面,人家这回真的动怒了。”
能以一己之力收拾整顿江朔军的凌王,自然不是朝臣口中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些年洒脱是真,洒脱中藏了或多或少的心计亦是真。
他从不自诩光明磊落,可他总避讳让元蘅看到自己的那一面。
那样太难堪了,他怕元蘅会因此皱眉。
在权术的污浊荡涤之下,元蘅却仍是一副霜雪般的秉性。有时闻澈瞧着她,只觉得那双仿若含着碧波的双眼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同。他见过她杀.人,见过她反击,可这些只能给她增色,让她与神仙的不染纤尘区别开来,从而坠到人间,坠到他的面前。
他不信菩萨,但他信元蘅。
就是太珍视,所以才在此刻自惭形秽。
元蘅喜欢的是干净磊落的容与,以及与世无争的闻澈。
那心存自私的凌王呢?
她若真的看到了,闻澈真的不确定她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他。
“殿下,在心上人跟前呢,谁都想拿出最好的模样来。可真的要相伴一生,就不可避免看到彼此的许多面。元大人通透如雪,或许比你明白。”
道理是这个道理。
闻澈还是心烦,推搡他道:“知道了知道了,话怎么那么多,不累么?自己没讨到媳妇,整日在我这里晃悠什么?”
好心当成驴肝肺,徐舒不跟他计较,临走之前还要补上一句:“没事,属下瞧着眼下这场景,您日后还有没有媳妇,也不好说。”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闻澈因为伤口动不了,只得伸腿在空中踹了他一脚。
在方府一直留到了后晌,闻澈才见方易之步履匆匆地回来了,挑帘见到他还在正堂中坐着时也吃了一惊,连忙要拜,却被他叫住了。
“那些人捉住了么?”
方易之摇头。
大抵是没顾上喝一口水,方易之的嗓音如冒了火般沙哑,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大小城门已经尽数关了,可是并未寻到那些人的身影。依下官拙见,那些人定然还在琅州内,下官已经着人挨家挨户搜查了。只是这般灭门大事,元大人却不许惊动启都……殿下,这下官着实为难。毕竟是女官,妇人之心……”
“依元大人所言。”
“……是。”
三州巡抚尚在此处,无论如何也是轮不上方易之置喙的。过往他也听到些关乎闻澈与元蘅的风声,但经今日一看,两人似乎也没有过多的牵扯,因此他才放心来闻澈这里悄摸告状。可瞧这情形,这状似乎没告成。
琅州出了血案,届时朝廷若再记他一笔知情不报,他方易之就算长了多个脑袋也担不起这样的罪责。
袖口的衣料都被他攥皱了,方易之看向闻澈的手臂,道:“殿下的伤如何了?今日事态紧急,寻的郎中医术或许不行,下官这就去找更好的来,绝不让您落下伤疾!”
没等方易之走出去,闻澈拦住他:“不必。”
方易之缓缓松了气:“下官虽在琅州做通判,但是下官的堂兄与殿下也算熟识,下官只当为堂兄尽心。”
转着扳指,闻澈轻掀眼帘看向他,眸中的神色让人摸不准意思:“你堂兄哪位?”
“正是锦衣卫方连风。”
方易之的笑都堆在一处,“您说巧不巧,下官这个堂兄常写信回来,说自己承蒙殿下的关照,他……”
“就是那个将锦衣卫管得一团乱,半点重担都担不起的方连风?你不提他就罢了,提他,本王就得跟你们两个算算账了!”
闻澈拍案,语声骤然加重。
方易之慌忙跪地,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竟惹得方才还与他好好说话的闻澈动怒。他只是想借着堂兄与闻澈扯上点关系,届时许多事都好办罢了。
闻澈道:“方通判,你有在这里议论妇人之心如何的功夫,不如亲带兵将琅州城搜寻一遍?巡抚受命于皇帝,她的话你皆要照做,不听从就可就地引罪辞官了!至于方连风,你现在还想沾他的光么?”
“下官知罪……”
“退下做事去!”
“是。”
秋玉簌簌,刺骨寒凉。
闻澈依照漱玉所言赶去客栈之时,正好赶在打烊之前。堂中的小厮正手执油灯关门,见着闻澈还说了句这个时辰不能住店了。闻澈说明自己是来找人的,这才放他进去。
笃笃地叩了两声门,元蘅以为是梁兰清,便披了件薄衣来开门。谁知敞开一条缝之时,正好瞧见脖颈上还沾了冰冷雨水的闻澈。他还带着伤,不能骑马,估摸着是徒步来此的,所以才会染一身清寒。
在她关门之前,闻澈先一步抵上门框,道:“别……别关门。我有话与你说。”
元蘅索性收了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慌,才平静地说了句:“我没话与你说,请殿下回罢。”
“你在这儿,又要我回哪里去?元蘅,你别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闻澈想拢她的肩,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闻澈道:“我是没去江朔,是骗了你,但……”
元蘅道:“许知州的灭门惨案尚未查清,我没心情与你算这些账。你总是能有许多借口,你要做的事也多,都是我不能听的。我信你,什么都不瞒你,你呢?我这个人性子就是这般倔,不是十成信任的情分,我不要。回去罢,我不想听你说话。”
说罢她便去关门,谁知却碰到了他的伤处,闻澈痛得眉都拧在了一处。
元蘅慌着来扶他。
本是没什么事的。
可见着元蘅这般为他情急的模样,闻澈压下微扬的唇角,继续皱眉,语声还带了可怜意味:“好像裂开了,好疼……”
“我可以进房中歇片刻么?”
他试探地问。
直到被搀扶着坐回床榻之上,闻澈还在闭目,眉头紧锁,同时将元蘅的手抓得紧,拇指的指腹摩挲在她的细腻的手背处,一下一下,似是柔软的求和。
而元蘅却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与他相距半个软枕的距离坐开来。
手心空了,闻澈搓了把小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天没用饭了。”
“殿下是小孩么?用饭也得下官管着么?你吃与不吃,与我何干?”
元蘅离了床榻出门去了。
再回来时,她只坐在案前翻看从方易之那里讨来的文卷。
之所以仍旧住客栈,不肯住到方府去,也是觉得太麻烦。方易之为人虽谨小慎微,在她跟前毕恭毕敬,可每回元蘅向他询问琐事,他都一副受了元蘅天大冤屈的模样。
不多时,门被叩响了。
漱玉端着一小碗的羹汤过来,搁在了闻澈的面前。徐舒同行,但没敢擅进元蘅的房间,倚着门框看闻澈的热闹。
闻澈愣愣地:“这汤……”
搁下手中文卷,元蘅道:“不吃就倒掉。”
就知道元蘅嘴硬心软。
闻澈正准备尝一口味道,却想起什么,低声道:“可是手臂好疼,另一只手臂也被箭擦到了,你可以喂我么?”
正准备走的漱玉脚底一滑,着实被这个凌王殿下的厚脸皮给惊得面目扭曲。而门口的徐舒也有些尴尬,毕竟他不知自家殿下如今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撒娇”到这种地步,连房中还有没有旁人也不管。
元蘅果真端起了汤碗。
还没等闻澈高兴起来,便见她将碗递给了徐舒,言语温和:“劳烦徐副将照顾你家殿下。”
“哎。”
徐舒正欲接汤碗,手指尖还没碰到,就看见了闻澈差得要死的脸色,迟疑一瞬,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开始上行下效地装可怜:“元大人,您不知道,我这手也痛得厉害。不行了,我得找个郎中瞧瞧去,就不叨扰了啊……”
道了句告辞,他溜得比风还快。
第85章 往事
见徐舒跑了, 漱玉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合上了门。
元蘅:“......”
跟前此人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似乎今日她若不肯答应喂他, 他就要把自己饿死在这里。分明三年前就及冠的人了,如今看着倒是越活越回去, 也不知从何处学的这撒娇的毛病。
舀了一勺递过去, 元蘅面色也不好:“发什么呆?”
闻澈忙吃了咽下。
“有点咸了。”
这人还嫌弃上了。
元蘅将碗放低,道:“这么娇气?这里不是启都, 吃不了殿下就回去。”
“吃得了, 你喂毒药今日我也是肯吃的。”闻澈俯身过去, 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可是说话语气却愈发可怜。见她起身要走, 闻澈下意识握了她的手腕, “做什么去?”
元蘅叹气:“你不是嫌弃太咸了, 吩咐人给你另做。”
“不咸。”
闻澈不肯松手,“现在不咸了, 你别走好不好……”
手腕被人攥得死紧,元蘅只得无奈地坐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人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负心薄情做了什么欺负人之事。这种毛病不能惯着, 不然这人岂不是会以为先哭出来的人最有理,往后次次拿捏她?她轻手挣出来, 将汤碗放回桌案上。
“看来是不痛了。”
“痛。”
忘记装下去了。
若不是看在他还是伤患,她凭着此刻心中的怒火, 是绝不可能在这里喂他饮汤的。见着他一勺一勺地用完这盏羹汤, 元蘅道:“我要歇下了,你回去罢。”
这就开始赶人了。
闻澈是真的一点法子也想不出了。他轻扯她的袖角:“我可以在这里么?”
“不可以。”
“那我能去哪儿?”
若是这么问, 元蘅可就有话嘲讽了。她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的目光,冷淡道:“在这里遇见我之前,殿下就睡在街上么?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困了,出去。”
“我为何没去江朔,为何会出现在许府,为何瞒着你,这些我都可以解释的。你别与我吵,听我说好么?”
“我相信你会说,也相信许府的案子与你无关。”
元蘅道:“可我今日很累了,不想听。”
这句话元蘅确实没带赌气的意味,自从发现许府灭门之案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因为在刑房中折腾了这么久,她现在连思绪都是模糊混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