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鞍前马后,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谁都不愿意。
“那就辞官,和沈钦那般。”
杜庭誉不多言。
想要活命,就可一走了之。
裴江知却痛声道:“被逼迫做了这么多,我哪里还有退路。辞官就是死路一条。沈明生可及时止损,我却已是池中之人。是我早些年糊涂,以为越王会是储君的绝佳之选,实则……实则背信弃义,为人刻薄愚蠢。今我不愿再与之为伍,望先生救我一命。”
悬崖勒马总好过明知歧途还往前走下去。
所幸裴江知还算不上太笨。
新帝只不过是傀儡,是幌子。
背后的那只手是陆家人。
杜庭誉道:“你要我怎么救你?我身为凌王的老师,生路在何处还不好说呢。”
“先生睿智,定能为我指一条明路。”
观遍内阁,裴江知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推开窗子,杜庭誉看着瓢泼般的雨以倾倒之势落进文徽院中,将那院中的梅枝都淋折了。许久之后,他才叹了气:“想个办法,让元蘅回到这里来。”
“谁?元蘅?”
裴江知觉得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先不说她如今在衍州权势滔天,不会再主动回到启都这样的囚牢里来,再者说闻临岂能容她,您这不是要她死么?”
杜庭誉的眸色一如既往平静:“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陛……先帝起用元蘅,是他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先帝将她放去衍州,就是算到了有今日,是在保她的命。这也是先帝给北成留下的保命符。她是褚清连的学生,她不会畏惧这里。”
第88章 相伴
入了十一月, 整个启都就裹上了一层秋霜。
凛凛穿堂风如刺人的草粒子,不由分说地就往殿前的台阶上滚,然后轻而易举地吹皱宫人的服袖。
从宣宁皇帝的丧仪到新帝的登基大典, 全程都是简办。就连皇城中笼罩的凄清的哀伤之气都是淡淡的。从皇帝沉睡不醒开始,所有人就料到了有这么一日。
在阶前清扫落叶的宫人动作缓慢, 扫帚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细痕。
殿内传来碗盏破碎的声音, 她们都如同没听到一般,连肩膀都不会停顿片刻。
“公主是真的可怜。”
一个小宫女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连尾音都没来得及落地, 另一位宫女抵着她的肩撞了一下, 蹙眉摇头:“少说话。”
“可人不吃饭怎么能行?”
回头看了眼没动分毫就送出来的饭菜, 小宫女把扫帚柄握得更紧了些。
“贵人的事哪里轮得着我们操心?”
也是这个道理。
小宫女敛了声, 又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方向, 终于不再多言了。
做好洒扫的琐事拐过宫门时, 小宫女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宫中守卫的人多了。她再懵懂也知晓这是新帝在提防人。
名不正言不顺的登基, 全靠内阁裴江知一张嘴,也全靠陆家在这其中的帮扶。他若是于心无愧, 定不会连宣宁皇帝的丧仪都不召闻澈等诸位皇子回来。
脚步踌躇了下,宫道两侧的羽林卫便多看了她一眼, 小宫女觉得背脊都是发凉的, 慌忙将头低了下去, 然后忙不迭地加快步子走了。
“我赢了。”
陆从渊不知在殿门前站了多久,看着明锦什么吃食都不肯碰, 连鞋子也没穿。
他走入殿内,轻轻俯下身去, 半蹲在明锦的身旁, 然后刚想伸手替她穿鞋,便感受到了明锦的退避。
不顾她的反对, 陆从渊执意为她穿上那只刺金软缎的薄底芙蓉鞋,轻叹一声:“天凉,赤着足算什么样子?”
他难得面露柔软之色。
见面容憔悴的明锦不肯与他说话,陆从渊心底一疼,道:“其实你为何要与我赌呢?从始至终我都说我想娶你,我赢了亦是你赢了。如今不好么?过往是我错了,没有照顾你的感受,你原谅我,不要与我置气了,好不好?”
明锦薄唇微启,半晌后又无力地笑了一声:“合宫上下有人觉得我好么?你哪里见着我好了?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在与你置气。”
扶着膝艰难地站起身,陆从渊轻抚着她的肩,小声道:“你为何不能理解我呢?陆氏一直在风口浪尖上,我除了如此还有别的退路么?这些年皇帝一直将我陆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兵权一削再削,谁能容忍下去?当年若不是我陆氏开疆拓土,何以来今日的北成?就算是我想要这天下,也该是闻家人奉还。我非草木,我也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你弑君?”
明锦颤巍巍地站起来,微抬下颌注视着陆从渊的双眸,“你杀的是我的父亲,你囚的是我的母后和弟弟,你做了这些,还妄图我放下一切嫁给你,原谅你?”
荒唐可笑。
陆从渊脸色微僵,脖颈上的血色缓缓褪了干净,只剩下苍白的脆弱。
他自认运筹帷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计划当中。
原以为男女之情也是如此,可是他如今才真正清楚,他早就将明锦越推越远了。那个在他习字时坐在他身畔的常脸红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我错了。”
陆从渊有些慌,“我这就让人放你母后和弟弟自由。你母后是正经的嫡母太后,在宫中的尊荣半分不会少。闻泓年纪小,待他及冠就给他选好的封号和封地。至于闻澈,只要他不生事,我不会对他下手。你想要什么,你都跟我说,我现在都做得到了。”
明锦非但没有动容,反而冷笑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我?”
“自然。”
“错!”
明锦道,“你是为了你自己。就算不为我,你也不敢动我母后和闻泓的性命,满朝文武的眼睛盯着你,史官的笔盯着你。你想要做权臣,又想要做一个刚正不阿的权臣,其实连你都忘了自己有多虚伪。陆从渊,你放过我罢。”
她不止一次想过,就算是和亲番邦,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等折磨。
好似风中只剩下一片绿叶的葡萄藤,她连木架子都缠不稳,随时都可能在这狂风里支离破碎。
陆从渊扶着她的双臂:“不可能。”
待正红色刺绣纹样的凤冠霞帔被呈上时,明锦还觉得自己是晃眼看岔了。
“我说了我要娶你。明锦,除了放过你,别的我都能答应。”
曾经她没有尊严地跟在他身侧几年,连所谓的垂怜都换不来。
而如今却成了他低声下气地求和。
明锦的指腹滑过绣纹精细的喜服,然后道:“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妇,其实你才是疯了。”
陆从渊逐渐冷静平息,在余晖里仍旧是寡淡的情绪和清俊的好皮囊。
收了手,他道:“也好。”
***
小院里烧着热水,鲜红的羊肉片丢进去,不多时就翻滚着白沫上下沉浮,香气四溢。
元蘅顺着木梯走下来时,被这股香气扑了个彻底。
梁兰清穿了件简单的交领窄袖衫,半边的袖子都被卷上去,露着半截手臂,正汗流浃背地忙着煮汤。
平日里见着的她都是盛装模样,要么在点账,要么在观书,梁兰清总是给人一种不染世间尘俗的脱然之感。
而眼前此景又截然不同。
好似人间烟火也给她留下了痕迹。
元蘅不由得想起梁兰清说过,她曾经还有过夫君和孩子。
后来颠沛流离之间,她应当也会难过。如今好不易与昔日亲人相逢,她才将这点热情的人气全然使出来,从而能窥得她的悲喜。
见元蘅在挽袖净手,梁兰清拦了一下:“元姑娘别动手,这些料腥得很,我还没洗完。”
元蘅还是去帮着洗菜了,笑言:“我不会做,但我可以洗得很干净,保证不会腥了。”
两人相视一笑。
羊肉汤被煮沸,汤汁上面漂浮着一层油沫,味道足够吸引人。元蘅刀功不怎么样,菜料被切得形状各异。
梁兰清闷声笑了:“你没骗人,确实只会洗。不过没关系,阿澈会切。他人呢?”
幼时的闻澈常窝在梁兰清的寝房里,然后偎着她求她开些小灶做好吃的。
那时只要梁兰清不忙,都会答允他。
闻澈为了不白吃,会主动跟着学很多刀功。
宫中不许私自做吃食。
梁兰清每回偷偷做,都得先让闻澈看着门,然后飞速地从包袱里取出从宫外采买到的食材。
“他……”
元蘅轻哼一声,朝着房门努了努嘴,“仗着自己受伤了,睡着还没醒。谁敢指望他?一会儿做好了也不给他尝,馋死他。”
“已经馋死了……”
闻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微微俯下身撑着自己的侧脸郁郁地看过来,“不做的人能尝么?”
“不能。”
元蘅继续切菜。
闻澈:“可我手受伤了。姨母,你看她……”
梁兰清无视了这场告状。
两个无情的女子。
闻澈同样走了过来,贴着元蘅的肩洗干净了手,然后将她手中切菜的刀接了过来,无奈一笑:“元大人,是切菜不是杀菜,要这样……”
他兴致颇高地示范。
顺其自然地倚靠着树干看闻澈切菜,元蘅不屑:“跟我切的也差不太多。”
拿起元蘅切的一块生姜,闻澈故意在她面前晃了两圈:“这叫差不太多?”
“没差太多啊……”
元蘅要夺,手刚伸出来就被闻澈的握住了。他将她推到一边去:“别添乱,坐等着吃就好。”
元蘅头一回被人按上“添乱”的名头。
她不服,谁知闻澈提前料到她会偷袭,先一步挠了她的痒痒肉。她笑着往后躲,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处。
“疼不疼?”
元蘅止了笑,轻掀开他的衣袖看着带血的缠成圈的棉布,蹙眉。
昨夜也没发觉他伤得这么重。
闻澈的笑意蔓延开,想逗她:“说了还伤着你不信,非得渗血了你才信!”
“渗什么血?他若是疼,根本不会说出来。那血早就干在上面了,他骗你的。”
梁兰清用木勺搅着热汤,面无表情地补了一句话,然后看着闻澈的笑凝在脸上。
“姨母!”
从小,他这种把戏都会被梁兰清一眼看穿。好不容易元蘅又要心疼他,结果被人无情戳破。
“我是伤患……”
“对,伤患。”
梁兰清极为敷衍。
闻澈凑到梁兰清跟前,压低了声音问:“姨母,你不能阻挠我娶媳妇。”
梁兰清的唇角微扬:“哦,还没娶着啊……”
怎么感觉是被嘲讽了。
闻澈辩解道:“快了。”
“那也是没娶着。”
梁兰清看着汤煮得差不多了,便舀了一勺看汤色,然后带着嘲讽的笑给元蘅添了一碗。
元蘅尝了一口:“好香啊。”
梁兰清笑道:“烟烟以前也很喜欢。”
“烟烟是谁?”
闻澈也尝了一口。
梁兰清的笑在面上凝固了一瞬,然后继续忙活手中的事,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我女儿。”
给其他的菜备料,她忙得一刻不停,试图将这话头快速地越过去,“她生了很重的病,但我那时没有银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和舅舅?我们就在俞州。”
闻澈的声音变得艰涩。
梁兰清笑道:“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
当年究竟多少个阴差阳错,多少个无可奈何,都是过去了。没做的事,做不了的事,都不是后来一句为何不那样可以评判的。
闻澈明白了。
他没再问下去。
琅州的天气总是变得很快。
日光还没从山巅一角冒出个头,就更快地被浓云压了回去。
“要下雨了。”
元蘅仰面看着天。
闻澈把鲜香的浓汤盛好整整齐齐地搁在木案上,然后去后院找来藤椅,放在梁兰清搭的花架之下。
“这里不会被淋到。”
不动声色地,闻澈解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元蘅肩上,顺手得像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甚至都没经过细想。
被温暖的指腹磨过耳垂,那点不为人知的亲密在一瞬蒸腾着冒出头绪来,热烘烘地偎着人,让人忘了这是琅州的深秋。
他们的前路都瞧不清。
吃过饭后那点雨意又收了回去,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穹宇上斑驳着未褪尽的层云。
梁兰清回了灶房。
闻澈在扫庭院中炉灶里的清灰,一不小心弄得半边脸都沾上了灰烬。
“你今日哪里也没去,是没事做么?”
元蘅给他递了一瓣酸橘。
闻澈沉默地继续扫着,试图将最里面的灰都清理出来,可是无济于事。那些痼灰已经凝在上面了,无论他如何用力。
“是啊。”
“你又骗我。”
“元蘅……”
“今晨外面都在传的话,你听到了对不对?”
元蘅声音低下去,“他们说新帝登基了。”
闻澈没应声。
琅州距离启都太远了,以致于宣宁帝驾崩与新帝继位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国丧之后另立新君,可对于闻澈而言,刚去世的是他的生父,而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在宫中不知音讯。
他甚至连回去都不能。
闻澈怀着怎样的心情吃下的这顿饭,她知道。
元蘅道:“你不高兴的时候应该告诉我,难过的时候应该告诉我,受伤了疼也应该告诉我。”
而不是只有在不疼的时候,才会笑着撒娇。真正痛到心底之时却半点不肯透露。
“你手臂疼,我可以喂你吃饭。”
“你想哭,可以抱我。”
“在我跟前也怕丢人么?”
“但你不说的话,我就只能猜。如果猜得不对,我也会难过。”
“可你已经好累了。”
闻澈忽然停了手中的动作,微掀眼帘看她,半晌后又觉得不忍心说下去。
他不想成为元蘅的负担。
元蘅如同琼枝上的晴光瑞雪,晶莹剔透的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他怕毁了。
元蘅笑了:“对啊,所以你现在可以抱一抱我么?”
第89章 铺路
清风从他的袖衫底下穿透, 客栈小院里的招牌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手心握得带着黏湿汗渍的扫帚掉在了地上,那点不为人知的难过才真正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