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道:“听说你撕了我的信不看,听说向你示好的人要排长队,还听说你和……你和沈明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压得极重。
带着怨愤。
每回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沈钦与元蘅都形影不离,他都嫉妒得难眠。
他还嫉妒与元蘅有过婚约的闻临,甚至嫉妒曾经还是容与时的自己。
在江朔时,他一边对容与嫉妒得发疯,另一边又懊悔自己分明得到了,却亲手将她推开。
“没有撕了不看。”
元蘅终于笑了,“是我故意让人这么说给你听的,好让你专心在战事上。江朔那么危险,你得先照顾好自己啊。至于示好的人……是有那么一些,但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谁?”
闻澈捏着她的耳垂,明显被哄高兴了。
元蘅轻轻揉着方才被咬痛了的唇角,收了那点笑意,半点情面都不留:“喜欢张知事。你自己多重的身量心里没数么?压得我疼死了,滚下去!”
“……”
***
元蘅从房中走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快要入冬的时节了,琅州地偏南,还没有太明显的冷意。墙角那几株菊还没全然绽开。
漱玉递给了她一封信。
元蘅先看了落款——裴江知。
折回了信。
元蘅拎着在小径中走过时沾湿了的袍摆,沉默无声地走着。
“姑娘,别听他的话,启都是龙潭虎穴,是万万回不得的。”
生怕元蘅思忖出什么惊人的决定来,漱玉只得私底下告诫几句。如今元蘅在衍俞琅称不上顺遂,但也绝非闻临和陆从渊能轻易惹得起的人。
可启都就不同了。
那里是真的凶险。
“方易之呢?”
元蘅没答她的话,转而问起了才被她扔去狱中关着的方易之。
漱玉道:“还未伤愈,今晨连水都咽不下去,睡过去了。”
揉着被闻澈捏痛了的脖颈,元蘅嗯了一声:“待他醒了,让他给陆从渊去一封信。就说元蘅在琅州查案无果,已经折返回衍州了。你一定要盯着他写下这封信,不能让他耍什么花招。”
“他不敢耍花招了。”
漱玉道。
方易之此人本就胆小怕事,此番偷溜被揪回来,还挨了这么一顿杖刑,他吓得把知道的真相事无巨细全都交待了,连元蘅没打算从他口中得知的,也都说清楚了。
这种惜命之人,其实最好拿捏。
别说一封信,十封信他也愿意写。
“那就好。只要把方易之用好,就绝对可以迷惑陆从渊,甚至可以引蛇出洞,将曲青竹以及他的旧部从燕云军中连根拔起。燕云军是我最后的刀,无论怎样,无论用与不用,都得让它保持锋利,绝不能被这种人坏了它的根基。”
元蘅捡起了一片枯叶,指腹流连过它上面已经成枯黄色的脉络。
漱玉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张口又哑了声,只好称是,出了门去。
漱玉临出门时,遇上了梁兰清。
梁兰清似乎在门口站了许久了,估摸着也将方才两人的对谈听了个差不多。
漱玉朝她施了拜礼。
很多年没人朝她行过正经的拜礼了,梁兰清看着面前人的举动,有片刻的恍惚。
“梁大人。”
梁兰清淡然一笑:“你是姜姑娘罢?”
她见过姜牧。
而漱玉生得与姜牧太像了。
从她见到漱玉的第一眼,就猜出了几分。难怪遮掩不住身份,启都认得姜牧的人又岂在少数?
元蘅为何从启都被扔回衍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因为元蘅留了一个“罪臣余孽”在跟前。那时梁兰清尚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人,才值得元蘅这么做。可是这些日子,看着漱玉忙前忙后,没有任何怨言的模样,她才明白了这份情谊。
她与漱玉实际上是一类人。
都为了当年那场祸事付出了太多,在这个世间隐姓埋名地活着,不能提及关于曾经的任何事。
漱玉再拜。
梁兰清道:“你与元蘅一样,总是礼数很周全……这些年,很苦罢?”
“姑娘待我很好,没吃过什么苦。”
梁兰清道:“那就好。”
活着就好,没有吃太多苦就好。
从始至终,她们都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承担这样的后果和罪名。世间总有人是执着的,为了那点真相和公道,愿意做出努力。
就如元蘅。
梁兰清没再多说,正准备往院中去,却再度被漱玉叫住了。
“梁大人。”
“嗯?”
“方才的话,您应该也听到了。能否替我劝一劝姑娘,我真的不想让她再回启都去了。功名利禄不要又如何,北成的前路在与不在又如何?她才是受了太多苦的人,我不想让她再回到危险里去了。”
漱玉的眼眶湿了。
梁兰清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没说要回去,你为何要担心?”
“因为我了解她。”
梁兰清点头,声音很轻:“你也说了,你了解她。”
第91章 情思
漱玉未说出口的话梗在喉间, 一口气提不起来,最后又沉沉地落回了胸腔里。
漱玉了解她。
元蘅从不是避乱之人。这些年留在她的身边,看着风云起变, 却连她的裙裾都吹不偏分毫。元家没给过她庇护,而她却想着庇护衍州。
此刻的元成晖该是要感谢元蘅的。
若不是陆从渊对她留有忌惮, 现下闻临登基称帝, 衍州便是死路一条。就是因为有元蘅在这里,这条路才还可窥见半点亮色, 才有起死回生奋力一搏的机会。
这些话都不该由梁兰清来说, 所以她只能委婉地点明。才相识这么几日, 她甚至不了解元蘅的秉性。
可是关于这位摘得探花之名, 入仕朝堂的女官的传闻, 在北成却是无人不知。
茶余饭后, 总有人在谈及她的事迹, 或敬慕或嘲讽,褒贬不一。
被这样的流言缠身, 任谁都不堪其扰。
但她却恍若未闻。
这点气度,梁兰清是敬佩的。
在北成, 世家女终究与世家子不同。世家子承继家业, 在文治武功上功成名就, 好些的流芳千古,差些的享受一世荣华。
没人问及女子。
哪怕是出身望族, 她们也依旧被忽视感受,在挣扎时被说成贪心不足, 永远被困住, 被送出,被安排, 被处置。
连一句拒绝都说不得。
当年的梁兰清就是痛苦至极,从中挣扎出来的人。她宁愿去亲近陆太后,也绝不愿意回到家中去接受既定的命运。
可最后还是身败名裂。
总有人要她身败名裂,然后再语重心长地教诲其余人——你看,她怎么能做官,怎么能沾朝政?终究是祸水。
元蘅就是在这样的流言之中,毅然决然地踏进这场漩涡里来的。
个中艰难,比之梁兰清的当初更甚。
真正欣赏元蘅的可能只有褚清连和杜庭誉,而皇帝用她为官,只是斟酌筹谋之后,做出的权宜之计。
她被当作刀。
可梁兰清知道,元蘅愿意做那把刀。
切开腐烂的肌理,求一个新生。
如此,她又怎会是避乱之人?
漱玉懂了,拱手告辞离开。
梁兰清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朝着院子里走了进去。
而刚才谈及之人,现下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长发没有束起来,就这么披散在肩侧,长长地垂下来,几乎触到了青石阶。
元蘅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像是久病未愈。
薄薄的单衣轻拢着领口,上面沾染的药香就这么冲着人扑面而来。
“怎么病了?”
梁兰清驻足在她跟前。
闻声,元蘅想要站起身来说话,却被梁兰清轻按了手臂,示意不必。接着梁兰清就抚平裙摆,也随她一同在石阶上坐下了。
入了冬的石阶很冰凉,清晨的薄雾带着水汽,往人袖口袭去。
“一直这样,冬日过了就好了。”
梁兰清看着她身上的单衣,皱眉:“身子不好,怎么还不穿厚些?”
元蘅扯了扯唇角:“这样清醒。”
“有时候人不是非得清醒的,自私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元姑娘,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自己的退路,也没什么不好。若要做君子,那可太累了。”
听懂了梁兰清的言下之意。
元蘅轻笑:“私心么,也有。”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更轻了,“其实在我下狱之前,我都只是喜欢他而已。世间事过满则亏,我从来不是那种对人毫无保留的人……可在诏狱中的那一个月,我想明白很多。那种境地里,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对于先帝而言,弃我之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我没有死。”
她道,“我那时做好了必死的决心了,也知道这辈子是要辜负他了。可是我活下来了。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直到我看到他后背的疤痕。”
“他身上有很多伤。”
元蘅的声音有细微的颤,因为在对世间毫无留恋之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脾气不好,之前待他也不好,我都不知道他喜欢我什么……后来他就是我所有的私心了。”
梁兰清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元蘅笑道:“我在一日,衍州就一日是他的后盾。有我在这里,没人敢,也没人能动他。先帝把三州交给我,就是提前布好了棋具。如今棋子就在我的手里,怎么走是我说了算。我登科入仕是要做良臣,但,我是要做天下人的良臣,不是哪个皇帝的。”
风很凉。
但吹得人足够清醒。
她本身形纤弱,淡青色的裙腰束着,隔着老远看就是盈盈一握。生了最温婉柔媚的模样,却有一颗足够硬的心。
雾气化开,寒星散在天幕上。
元蘅拢好衣襟起身,道:“梁大人,你信我么?”
***
鹘鹰在山际盘旋了几圈,最后长鸣着扇动尾翅如风般破开苍穹,最后冲入水面,鹰爪刺开一道水痕,抓扑一般又腾起飞入丛林深处。
“世子……”
宋景抬了手臂,不多时,那只鹰落回了他的肩膀。他抚着鹰首,然后散漫地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宦官身上。
他长腿一迈,颇为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本世子与司礼监向来没往来,有什么话竟还要劳烦秉笔亲自跑这一趟?”
司礼监秉笔满脸堆笑,道:“近来奴婢帮着陛下勘合奏章,见着许多……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世子无心与人交游,可身在朝堂之中,掌着十二卫,还是要多留心。”
“有话直说。”
宋景烦透了这一番不明不白的暗示和打官腔。
见宋景不领情,秉笔的笑僵在脸上,干咳一声后道:“您不肯交还十二卫,朝中人都心生不满。这些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陛下也不高兴,您说是不是。”
“哦。”
宋景扬臂,将鹰放飞。
撩起袍摆坐在藤椅上,他看着面前的宦官,“所以呢?先帝都没不高兴,陛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侯爷如今重伤未愈,本世子掌管十二卫,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说不是天经地义。”
秉笔有些为难,“可世子也得为着北成着想,是不是?陛下登基,您称病不去登基大典,已经是十足的不敬了。您又与那凌王有诸般交情……陛下就是看在侯爷这些年功劳苦劳俱全的分上,才没与您计较啊。如今,只要您服个软,向陛下说些好话,依奴婢看,这十二卫,还是侯府的,跑不了。”
“陛下还不许人生病?”
秉笔的话被噎了回去。
来之前就知道宋景难缠,却也没想到是油盐不进。怪不得这几日闻临为了这桩事,连觉也睡不好。
见话说不明白,秉笔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宋景仗着侯府在启都的声望极重,闻临拿他没法子,才会如此。
宋景解了腕带,翻身上马,低垂着眼看向几个来游说的宦官,然后道:“请回罢。”
回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
宋景先去劝知堂看了安远侯。
他的呼吸很匀称,听闻今晨时分他有短暂地醒过来。当时宋景激动万分地请了大夫来。
大夫诊过脉象,说安远侯体内的毒已经缓解了许多。若是按时用药和针灸,彻底清醒也不是难事。
侯府如今岌岌可危。
宋景一个人挑着大梁,他半点都不想再失去爷爷。安远侯好转的事不能外传,毕竟只有安远侯沉睡不醒,才能让闻临放松戒备,侯府才有回转的余地。
回自己房中时,宋景没有点烛。
在一片昏暗里,他摸索着去找火折子,结果不小心翻倒了床边的锦盒,里面珠玉似的一串东西就哗啦一声散了出来,在床榻边滚落一地。
这是漱玉的串珠。
宋景慌了神,也顾不上再找火折子,当即就单膝跪在榻前,伸手去摸床榻底下,试图将滚进去的珠子给摸回来。
漱玉就留给了他这一样东西。
月明如水。
他找得满头大汗,最后将珠子托在掌心,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
十八颗。
一颗没丢。
握紧了珠子,宋景伏在自己的膝头,无力感就这么忽然席卷了他。
他现在还记得,漱玉跟着元蘅离开启都的那一日,她难得地穿了一袭水青色的交领襦裙,就站在昔日两人总能碰面的小路边上。
快要下雨的时节。
他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宋景连一句挽留都没资格说。
启都这样的地方,都走罢,都不要再回来。离得越远越好。
“宋景。”
那是漱玉第一回直呼他的名姓。
宋景不敢应声。
转过身就开始泪眼朦胧。
“如果我早些发现你的身份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你。”
漱玉笑了一声:“不是你的错。”
也不是她的。
“现在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了,不必再隐姓埋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姜揽月了。姜揽月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将门之女了。你会……”
“不会……”
宋景转身,用力地把她抱进怀里了。
“但是,走了之后,就别再回来了。天高水远,哪里都好去。”
从亲眼见着家中惨遭灭门之后,漱玉从未有过如此心痛的时候。看着平日里混不吝的纨绔公子,此刻连好好的跟她说笑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