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给了他一串玉珠。
“你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的。”
宋景送来了抱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永远别再回来了。”
永远别再回来。
宋景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在月色照映之下仔细地打量着手心里莹润的玉珠,用袖口抹干净了眼角的水泽。
串绳断了。
得找个机会修好。
“世子?奴婢服侍您宽衣。”
一只嫩白的手伸了过来,宋景惊而回神,连是谁都没看清楚,就直接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月色之下,隐约可见此女子楚楚可怜之态,一副容色动人的美人模样。
“你是何人!怎么在我房中?”
那女子被他的反应惊住,说话间语气慌了起来,但仍旧鼓着勇气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是夫人让奴婢来侍奉世子的。”
“我娘?”
宋景掰开她的手,将她推开,“荒唐!无媒无聘,你,你何苦……”
“奴婢不要名分的。”
“现在,你出去!”
宋景将玉珠收回袖袋中,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不去发怒,“我不需要你侍奉,从我房中出去!”
“夫人是为了世子好。这段时日侯府中诸事繁杂,世子心绪不宁,连饭也吃不好。若是奴婢能为世子解忧……”
简直荒唐。
宋景朝门口走去,冷声道:“回去告诉我娘,我不需要有人这么为我解忧。”
正要开门之际,他听到了这女子断续的哭声。
“世子可是,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
他最拿人哭泣没办法。
宋景的步子钉在原地,纠结许久,还是折返了回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道:“你听着,与你无关。是我有未婚的妻子了,无论如何,我是要等着她的,更不会做出任何对不住她的事,你明白么?”
“世子……”
宋景道:“你回去,如实与我娘讲清楚。她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于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似乎明白了:“是,漱玉姑娘?可您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宋景心里很疼。
“我……”
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我也等着她。”
***
汤池中热气蒸腾。
清苦的药气氤氲着,弥漫在层层的纱帐之间。
元蘅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就这么泡在药浴里,伏在池边小憩。
才下了马折回府中的闻澈推开门,便瞧见了这幅景色。
她的薄衣被水浸透,露出似有若无的大片雪白的肌肤。因着水太热了,她的肤色被蒸得透出薄粉色。
外面下了雪。
周遭的一切都静谧,还没有汤池中的水声明显。他带着寒凉雪气进了这一室暖香中来。
俯身捞着她的腰,迫使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然后闻澈问:“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好累。”
不是诉苦,像撒娇。
闻澈低低地笑了一声:“辛苦。刚进院子时,听人说了了你的‘丰功伟绩’,曲青竹抓着了?”
“不止抓着了,连同与他关系不明不白的旧部也一并清理了出来。我早就说了,那个方易之看着唯唯诺诺,实则不简单。顺着这根藤好好地摸过去,什么都能揪出来。”
“这段时间还是不能松懈。流民的事还是没解决好,虽然没有生时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他们的安顿还是桩棘手事。而且,我在琅州,燕云军中的事总归有些鞭长莫及。我该回去了……”
“回衍州去?”
闻澈对分别有种莫名的敏感。
元蘅的眼皮被水汽熏得发红,像是曾经缠绵时被迫的泪眼朦胧。美人出浴,这幅场景对闻澈的克制要求极高。
她贴着他的掌面,“还没走呢,你就想我了?”
抵着她的额,闻澈啄吻了她的眼睫:“想啊。带我一起回去罢……”
没答他这话。
闻澈也没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的玉,只是这块玉没有平素的冰凉,反而触手是温热的,带着点平时没有的主动。
勾着他的衣带,闻澈被带进了水里,水花四溅之间,他将元蘅抵在池壁上吻了个透。
不是回衍州。
是启都。
她说不出口,只要看向闻澈的双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此一别,再见怕是难。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或许此生也就这样了。
元蘅解了他的腰封。
闻澈捧着她的脖颈:“……别,我不想。”
她的身子这般弱,每日被药汤温养着也没怎么见好转。
“你是我的夫人。”
闻澈的气息微乱,“来日方长……”
“谁是你夫人了?”
元蘅看他。
闻澈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用指腹刮着她的眉梢:“怎么不是?你拿了我的簪子,我收了你的玉佩,天地已经认了。忙过这段时日,你若愿意,我就上门提亲,或者在我姨母这里补个亲迎礼。怎么都成。但你是我夫人,这事不会变了。”
这话听得元蘅有些难过。
“那你亲我。”
元蘅道,“夫君。”
心口一麻。
闻澈从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称呼。即便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也比不上这一句“夫君”来得令人惊愕。
今日的元蘅主动得过了头。
但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中的不对劲,只被这点热情纠缠得紧。
最后所有的克制都崩裂了。
雪下得密了。
谁也没顾上看,闻澈带进房中的那点寒气早被热化了。
是药浴的缘故罢……
他好像清醒不了。
“带上我罢元大人,去哪都带上我,别把我扔下……”
他把元蘅的呼吸磨得细碎。
元蘅没说话,眼底的红痕愈发明显。氤氲的汤池水汽里,闻澈分不清那红是来自欢愉还是难过。
闻澈总是喜欢唤她元大人。
似乎来自于某种执着。
与朝中旁人的敬称差点味道,也不知道差在那里,单单是每回听到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唤出来,都能惹得她麻掉半边筋骨。
她是元大人,但这种时候又被他占为己有,旁人连窥探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无限风光的元大人。
是他的。
只要想到此处,他都莫名得意。这些绮梦他做了好些年,如今终于成真。她化成了水波,被他盯着瞧。
似松涛乍起,林间雀鸣。
指节扣进元蘅的指缝,她连往后退的余地都找不着,就这般直接被暖化了。
水波潋滟里,她被抱得高了。
“放开我……”
衣物在水里散开,她想拢紧,双手却被按在了身后。
最后她只哑着恨声道,“我不要你了。”
他都多少个夜睡不好了,除了衍州重逢那日,他始终顾及着她的病。
一晃都由夏入冬了。这人睡在他的枕侧,撩拨他而不自知,现下竟然还知道怕。
“怕什么?”
闻澈笑中带着狠,轻吻在她的腕骨:“晚了,由不得你了。”
第92章 周全
无声的雪落着, 黛瓦之上铺满了皑皑之色。
麻雀在窗棱上驻足,却又被屋内忽然有软枕落地的声音惊得扇着翅膀飞起,撞在了窗纸上, 又狼狈地冲进了漫天的鹅羽之中。
元蘅觉得生不如死。
她被桎梏着,半点挪不开。
“唤夫君, 今日放过你。”
“夫——”
她的嗓子哑得厉害,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世上的欢愉到了极致就是折磨。脆弱的脖颈不设防地露在了猎人的跟前,然后被烙上吻痕。
她什么都记不起了。
什么朝堂, 什么争论, 她都忘了。只记得闻澈的名字, 可她唤不出声。
他的声音在耳边, 近乎祈求:“再唤一声……”
元蘅咬上他的肩:“你, 个疯子。”
闻澈将想要逃离的她重新捉了回来, 把脸埋在她的颈肩处, 闷声道:“你天天在我跟前晃,亲我抱我, 我以为你知道我心中所想。”
本是知道的。
可今日却不太知道了。
她的肌肤很白,此刻眼尾的薄红格外明显。
拇指刮过她的眼尾, 抚到了一道泪痕。闻澈分出些清明神智:“怎么哭了?”
元蘅揪紧了他的衣襟, 小声问:“如果有一日, 我骗了你呢?闻澈,如果我骗了你呢……”
不知道她忽然的哀伤源于何处, 闻澈只是吻得更认真,良久之后, 灯花燃尽残烛泣泪, 油渍就沾在了烛台之上。
他道:“无论什么,只要是你, 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的手腕被握得更紧了。
琉璃瓦上的覆着层雪,鸟雀的爪痕浅浅地印在上面,寒风一过,簌簌落雪更下得稠密,痕迹尽数被掩盖过去,什么也不剩下了。
***
承顺元年,冬。
启都中忽落骤雪。
难得没有战事的半年,因着灾情的缘故,启都多处的房屋都被毁坏了,内阁诸位辅臣单是就修缮事宜就论了整整两个月。
起初是宣宁帝病重不醒,加之户部一直推脱说拨不出银子,就一直耽搁下了。再后来闻临登基,各种典仪都要大办。皇帝都不着急,臣子们见着没动静,更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谁也不想上赶着触霉头。一来二去,各部相护推诿,此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将近年关,各地的驻军都会派人入都觐见新帝,顺便来讨军饷。一封封折子呈上去,就如同石沉大海,闻临连半点主意都拿不出。户部尚书愁得夜不能寐,最后只能称病,没几日,他连上值也不去了,只关起门来躲人。
“你说什么?”
闻临将折子扔还回去,气得脸色发青。
裴江知袖手躬身站在原处,看了眼站在殿侧的苏瞿,便没再往下说,只是低着头听训斥。
“真是没想到,裴大人竟如此看重那个元氏女。她是何种人,你心里不清楚么?她与那凌王就是一丘之貉。她若是心中还有北成,就不会在陛下登基之时,连封庆贺折子都没呈上。如今,她仗着先帝给的权力,在衍州可以称得上一句割据了。她与叛臣何异?你竟还要她回来?”
一直安静听着议事没有开口说话的苏瞿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闻临冷笑:“裴卿若是身子不适,告假歇上几日也是可行的。也总好过在这里说这些头脑发昏的荒唐之言!”
裴江知拱手,道:“回陛下,正是因着她在衍州割据,恐威胁重大,才要她回来。”
“你这是何意?”
裴江知道:“如今陛下登基,那凌王却全然断了音讯,元蘅也与启都再无往来,难道陛下心中无半点芥蒂?元蘅亲手整顿燕云军,将衍州彻底割开,如今衍州就是她一人说了算。而衍州旁边是什么?是梁晋的俞州军,再往西北,是地域辽阔的江朔。难道陛下就真的安心?”
一言出,殿中陷入了一阵死寂。
岂止不安心,闻临单单是听到这些话,都觉得后脊生凉。元蘅,闻澈,梁晋,单拎出来任何一人,都足以让他食不下咽。可是为着漱玉之事,元蘅与闻澈的私情,整个启都已经无人不晓。
他最畏惧的人,牵连在一处,这便是如芒在背。
闻临沉默许久,道:“说下去。”
“这种人,放在陛下目不可及之处,才是隐患。当年的琅州军,只有十万人数,却势如破竹。凌王若是生了反心,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会比当年的柳全更……”
裴江知道:“所以,趁着还能补救,引元蘅回到启都,重新派人到衍州去任职,将兵权重新收回!”
闻临张口欲言,看了眼苏瞿的脸色,又将嘴闭上了。
曾经他在元蘅那里触了不少霉头,听着元蘅的名字他都觉得困扰。这种人还要留在身侧,若是用不好,岂不是隐患更大?
见他犹豫,裴江知趁机给这火势添了把柴:“陛下,元氏世代中立,即便是元蘅真的与凌王有私情,也万不会轻易生了不轨之心。怕的是她经不住凌王的唆使,真的剑走偏锋了。所以臣言,如今尚有补救之机。何况,元成晖对陛下一直是生的亲近之心,元蘅与陛下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那元蘅,与陆家人才是宿仇啊……”
这把柴火添得足够妙。
闻临借陆氏之力登上了帝位,可是却没有足够的能力牵制陆氏,反而让陆从渊凌驾于他之上。如今启都的守卫之兵尽是纪央城的兵力,整个启都尽在陆从渊的掌控之中。
若说不平,闻临定是有的。
苏瞿沉吟片刻,看向闻临:“臣觉得裴大人此言在理。与其放任此女蚕食北成兵权,不若将她困在此处。在眼前盯着,她总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她如何肯回来?”
闻临不觉得那女子会这般轻易地落进网中来。
裴江知道:“以高官厚禄诱之。如今沈钦辞官,礼部尚书空悬。将她放回礼部,总好过她留在兵部侍郎的位子上。若是还不够,也可将她提至内阁次辅之位。”
“将她放在内阁?”
“如今唯有内阁能与陆氏一搏了。陛下难道不想无所顾忌地亲政么?”
退出朝云殿时,雪已经停了。
朱红色的城墙围出四方的一片天地。天际杳杳昏晦,长阶上冷而幽寂,半点人声都听不见。
裴江知有些乏了,怀抱着笏板,踩着厚实绵密的积雪往下走。
狭而长的宫道上,连羽林军也没见着。
自从闻临登基之后,皇城中便再未戒严了。说白了那时就是在堵死宣宁帝的生路,将他病重的消息拦死在这里,让外面的人都鞭长莫及。
一个对自己生父都如此残忍之人,又怎能指望他成为明君?
裴江知只后悔自己最开始昏了神智,现在才懂得,跟着自私薄情之人是半点好处都捞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的。
闻临是登基了。
可他的皇位摇摇欲坠,裴江知没指望他能守住。
但身为首辅这些年,裴江知又明白,闻临注定守不住的北成天下,与其被陆从渊窃取,不若将希望放在元蘅与凌王身上。
元蘅那样的人,足够聪慧通透,只要他抛去一个意思,她就一定能明白。
“父亲!”
裴鸢见着到了家的裴江知,弯着眉眼笑着迎了上来。
裴江知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又想起曾经闻临为着一己私欲,不惜毁坏裴鸢的名节,而元蘅却愿意为裴鸢周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