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绝望之后是难得的平静。
许久之后,他明白了一件事。即便今日他娘没有被带走,闻临也不会再放过侯府了。调令如今只是催命符,只会加剧侯府的衰败。
若不能护住家人,万贯家财滔天权势又有何用处?
从袖中取出令牌,宋景扔向了地面。当啷一声,调令滚至陆钧安的脚边。
他俯身捡了起来,抚摸着上面的字迹花纹,终于满意地收入囊中:“你娘不会有事,明早就能毫发无伤地回来。我早就说了,你是个明白人,现在看来,还颇识时务!”
陆钧安还不停地说着:“你如今是比我有些能耐,这我也真服你。老侯爷病得要死了,你还能将十二卫治得有条不紊。敢情你之前浪荡子模样都是装的啊?不错……”
“说够了没有!”
宋景咬紧牙关,“说够了就滚出侯府,带着门外的羽林军一同!”
谁知陆钧安非但没走,还坦然地坐了回来。一边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给门外的羽林军递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团团围了上来。
陆钧安道:“公事的确谈完了,那我们就谈一谈私事。你侯府以及那个元氏女,与我陆氏百般磋磨,实在是可恨得紧。今日陛下默许过,取了调令,若是我想……”
他走近宋景:“可以开一开杀戒。”
这话自然是唬人的。
元蘅即将回到启都,就算是给闻临十个胆子,此刻也不敢动侯府分毫。只是不将调令拿到手,他实在放心不下。
这话是陆钧安这个糊涂鬼在泄私愤。
“你敢?”
陆钧安笑了:“我是说解决那个老头子。”
宋景才放松的心猛然一紧,攥着拳,额间可见隐隐青筋:“你不要欺人太甚!”
陆钧安带来的人中端上来一壶酒。
他随手接了过来,手执玉盏斟满,抬手递给宋景。
“也可。你饮下此酒,恩怨就可一笔勾销,过去咱们两个打过的架,本公子也可全不计较。”
澄澈的酒液。
宋景却明白了。
此番陆钧安是冲他来的。
柜子后的漱玉忽然忍不了了,正准备冲出,却被小宗死死地抓住了袖子,紧张地冲她摇了摇头。
这种时候冲出去,只会出事。
以陆钧安对元蘅的记恨程度,见着漱玉,非但无法解决此事,还只会更狠。
漱玉要出声拦着宋景,却又被小宗捂紧了嘴。小宗快要哭了,用气声劝阻:“漱玉姑娘,世子不会想让你出去的。”
从缝隙间眼睁睁看着宋景饮下了那盏酒。
眼泪夺眶而出。
漱玉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她想出声,却发觉嗓子全然哑了,最后只有闷痛的呜呜声。
小宗任由她咬着自己的虎口处,痛却仍旧忍耐。大片的水泽滑落在他的掌心,最后顺着漱玉的下颚滴落。
***
元蘅的心口微痛,连执笔都艰难。
一旁翻看着军中账目的元媗见状忙迎了上来,问她如何。
元蘅摇了摇头:“无妨,大抵是近日太忙了,没歇好。我也要启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听罢此言,元媗不大高兴:“才安生多久,又要回那个鬼地方。闻澈不是自称多在意你么,他就不拦着你?”
“他不知道。”
元蘅瞥了她一眼,抿着唇在笑。
元媗性子直,直言不讳:“我元氏虽没有以前兴盛了,但也是众人眼中的衍州土皇帝。就算你想反了那个狗皇帝,咱们也有底气。何苦再回去受那种气?在衍州,我们都只听你的话。若是去了启都,我就什么都帮不了你了……”
知道妹妹是担心她吃苦受罪,可元蘅却不能答允。如今启都的消息回不来,连漱玉的信都断了。她若是不亲自回去,只怕更放心不下。
“阿媗……”
元媗眼睫上沾了泪渍,话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无论自己此刻说什么,元蘅都不会听。
“阿媗。”
元蘅重复唤了一次。
元媗这才抬眼看她,眼底那点不甘心全都退下去了。
元蘅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不知从软枕下取了个什么东西攥在手心,然后重新坐回元媗的身旁。
她之所以离开琅州后没有立刻往启都中去,左不过是因为还放心不下衍州诸事。
元成晖身子越来越差,精力不济的时日占大多数。沈如春心思不轨,元驰荒唐顽劣。流民之事才安顿下不久,燕云军中的叛徒也才清理出来。若是她没有抽出足够的功夫善后,留着这样的衍州,不见得能做后盾。
元蘅将那样东西放在了元媗的手心。
元媗瞧清楚后,觉得自己被烫到了,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这……是燕云军令?”
“对,我交给你了。”
元媗扔下它:“我不行。”
“军中账目都是由你过目,采买辎重都是你在其中牵线周转,我教过你的兵书你全熟稔于心,各种刀枪你皆精通,有何不何?我不觉得有人比你更合适。”
元蘅的话说得真挚。
元媗声音发颤:“这些是父亲留给元驰的,他不会同意让我经手,我娘也不会同意。”
“由不得他们。”
元蘅站起身,双眸间的神色比方才更严肃,“这是我给你的东西。元氏的女儿,不做棋子,也永不要被人掌控。只有将我在意的东西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长姐……”
“拿好。”
元蘅将军令重新握在了手中,轻轻地搁在了她的掌面。
第96章 赢面
转眼便过了年关, 细雪洋洋洒洒地落到了二月之初。过年的那一月有余,地方驻军将领和州官都往启都来述了职。他们对新帝没什么旁的看法,只是心里不免都犯嘀咕。
终是名不正言不顺。
宣宁皇帝生前连个立储诏书都没有, 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口谕。越王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龙椅,单单是藩地的诸王都不够情愿。
肃王更是直接推了入都觐见之事。
毕竟谁都知晓, 肃王的母妃位卑, 在生产之时被人陷害,最后撒手人寰。肃王闻澄一直是被宫中的管事嬷嬷带大的, 养得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 说不好听就是庸碌。
后来才及冠, 被封去了肃州。对于一个不算受宠的皇子, 也算个不错的去处。
宫中的流言从来都不少, 大多都在说当年肃王母妃之死, 多半与泽兰宫那位沾点关系。泽兰宫蕙妃一直盛宠, 闻澄也只能将这口气忍下来。
这些年他在肃州待着,知晓自己与帝位无望, 也从未试着争过。未就藩的王爷也就两位,比起闻临登基, 他更情愿偏向闻澈一些。
至少闻澈为人没有那般刻薄。
如今闻临才登上帝位没多久, 江朔的军费苦苦拨不出来, 宫殿倒是大肆整修了不少。
肃州近来受灾严重,格外缺粮。此事闻澄往启都写了不少折子, 以求法子,最后都没得到什么回应, 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明知入都讨军饷是全然行不通的, 他也不愿上赶着迎上去找不痛快,索性年关也未曾去过。
肃王都没动静, 其他诸王更是如此。
如此拂闻临的面子,朝中人没有不私下议论的。肃州之地关乎着粮食供应,如今肃王切断和周围诸州的关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已经惹了众怒。
“如今凌州往江朔的运粮官道据说匪盗横行,运至江朔时只能余下五成。整整五成军粮被掠,那可是几十万石。也不知道那些匪盗怎敢有这种胃口,怕不是要成地方的王了。前段时日江朔军主将之一的祝陵接连往启都送来折子,奏请陛下准允开辟肃州粮路。”
苏瞿捻着墨玉棋子,落定。
陆从渊没应声。
眼下两人这棋是走不明白了,陆从渊显然心思不在这盘棋上。分明几回苏瞿都有机会赢下的,但处于种种考虑,还是留了一手,每回都给陆从渊退让。
苏瞿终于忍不了了,再度开口:“陆大人?”
陆从渊这才抬眸淡然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接着他说的话讲下去:“肃州粮路?他当肃王好说话么?据说当初衍州缺粮,元氏百般向他示好,他都不为所动。”
苏瞿道:“肃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糊涂。肃州距离衍州那般近,多个交情有什么不好?说白了就是太稀罕眼前那点蝇头小利,守着自己的粮,目光短浅,看不远。”
才说罢,苏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专注于眼前的棋局。结果因为太过于慌乱,竟被陆从渊轻而易举地反杀了个明明白白。
这棋下了一肚子气。
他退让陆从渊,可陆从渊回过神来却对他没有半点留情。
陆从渊收了棋子:“怎么,你也觉得,肃王若是早些站在元蘅那边,今日这启都就没我陆从渊什么事了?是你太看得起肃王闻澄,还是太看不起我?”
苏瞿忙道:“这叫什么话?肃王手中除了那点贫瘠的薄田,其余是一无所有。他从来都不足为惧,我担心的可是那个元蘅。她手中……”
元蘅手中可有数万兵马。
自打先帝命元蘅知燕云军事,那元成晖便彻底什么都不做,将军中事务全然交给了女儿。
元成晖是个软柿子,可元蘅不是。
“元蘅……”
陆从渊念了这个名字,轻笑着将煮得过烫的酒倒掉,便重新拎去煮。看着火舌舔着炉灶,他用金匙搅动酒汤,“说起她,有些账,我想与苏大人好好算上一算。前段时日听钧安说,元蘅要回来了,还被提为礼部尚书,内阁次辅……”
他舀了一勺酒给苏瞿推去:“可有此事?”
这事是早已议定的,启都中也早传出了相关的风声。只不过这些日子陆从渊一心在明锦,的确鲜少过问朝中事务,竟没想到这才几日,这些人便捅出这么大个篓子。
如今猛然被提起来了,苏瞿才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他干咳一声,笑道:“这都是裴江知的意思。我自然知道您与那元蘅有过节,也不会向陛下提这种事。不过,裴江知说的也不无道理。与其看着元蘅在衍州独大,还不如将她困在启都,时时盯着她。必要之时……”
他伸手在脖子处抹了一下。
本以为陆从渊会明白他的意思,谁知陆从渊却反问:“你也说了,元蘅在衍州独大,而她又与凌王有私情,若回启都只是受困,那你说,她为何要同意呢?”
“呃……”
苏瞿试图找补,“那大概就是,她没想到这一层,纯粹看上了……”
陆从渊冷笑:“看上你们给的权位?你们真当元蘅是个傻子了!我看裴江知与元蘅将你们耍得团团转,你们也瞧不出来!旁人随意说上两句,你便喜上眉梢照办不误。蠢人不是元蘅,我瞧着是你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苏瞿竟一时揣摩不清其中因由。
本就不服陆从渊,眼下又听到他这般说话,苏瞿心中也不怎么痛快。
他道:“你我同为朝廷正二品,各司其职,为的都是辅佐陛下。陆大人何必要将姿态放得太高呢?我瞧着你说话,也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炉灶煮干了。
陆从渊干脆不再管,而是饶有兴致地起身,然后看向苏瞿,目光那般冷,看得苏瞿后颈生凉。不知为何,陆从渊总是会给人这种压迫感。
“你的陛下,没有我陆氏扶持,就是一个废物。他当初想娶元蘅,是想投先帝所好。只可惜,他竟连女人的心意都留不住,最后只能上赶着求我。你我同为正二品,是因为这是你仕途的极致,而都察院却只是我暂歇之处。苏瞿,你的姿态,才是越发高了啊……”
在望族林立的启都,苏瞿却只是布衣商户出身,连科考都过不了,靠着家业捐了个官做。若非妹妹得宠获封蕙妃,他又哪里能沾到兵部的光?
陆从渊自然未将他放在眼中。
见苏瞿受了气在发抖,陆从渊毫不理会地继续说下去:“话说回肃州粮路。你回去就跟陛下直说了,那祝陵的话不必再做理会。先帝将江朔兵权交给了闻澈,一时半会儿便是收不回来的。何苦麻烦着给他人做嫁衣?兵粮皆备,下一步,是等着闻澈来取你们性命么?至于闻澈如何解决,此事从长计议。不过要我看,赤柘耗上一耗,他自己就会先熬不住。”
顺着窗子看下去。
陆从渊一怔。
街心停着一顶软轿,车帘掀开,从里走下一个披着交领广袖披风的女子。
是元蘅,她竟已经回来了。
此刻正与他隔窗对视。
果真,不多时,元蘅竟顺着长阶走了上来。两人谁也没给谁见礼,就连苏瞿都站在原地没动。
自打上回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罪状一样样呈上,他们之间便已经闹得足够僵了。如今,这些表面功夫是连做也不必了。
陆从渊饮酒,道:“好巧。”
元蘅的眉眼间却连任何多余情绪都不见,直截了当地坐在了他的对面,道:“不巧,找的就是你。”
“哦,有意思。”
陆从渊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交情可叙。而如今元蘅才回了启都,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也定然不会当面戳破。
他所了解的元蘅从不意气用事。
陆从渊朝苏瞿摆了手,示意他回避。
他对元蘅道:“我也有话与你说。元蘅,你人都在衍州了,还要牵扯京畿诸府的琐碎事,真是辛苦。燕宁的守城驻军,是燕云军罢?”
果真是这桩事。
当初元蘅做下此事,就是为了牵制纪央城外的陆氏驻军。果不其然,陆从渊是在意的,那便证明她拿准了他最怕的东西,并且亲手扼住了要害。
元蘅坦然地看向她:“没错。”
陆从渊冷笑:“你现在胆子也是够大。燕云军岂可擅自离开衍州?你如此行事,是要……谋反么?”
元蘅反唇相讥:“不敢。这些小事与陆大人做下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燕云军不能擅自离开衍州,那哪一条律法写了,陆氏之兵就可以驻扎在燕宁府外呢?还是说,你陆从渊做事,可以枉顾律法?”
“元蘅,你时至今日还认不清时事么?如今的启都,你与我论律法?”
陆从渊向来自视甚高,遇上元蘅之后的确是吃过几次亏。而当下却截然不同了,他不认为元蘅有与他谈判的资格。
酒再度被煮烫。
四溢的酒香将这间小阁楼包裹缠绕。元蘅轻叹一声,唇角的笑意不明意味:“挺有趣的,你若是真的如此觉得,就不会与我提起燕宁府的驻军。你想要控制燕宁,从而得到军粮的持久供应,却没想到被我抢先了一步,你该要恨死了罢?”
元蘅站起身,走近陆从渊:“今日,是你不配与我谈论。我今日特意来寻你,无他,只是想找你要个解药,和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