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杜慎之的话,想起镇国公府那位外祖母,他忍不住抿紧了唇。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素未谋面,曾经老夫人带着女眷出城烧香,他远远的看了一眼,彼时他在暗巷,她们在马车上,掀开车帘指着一边的酒楼不知道在说什么,许是打算烧香回来去吃饭吧?
当时他没认出那是谁,直到看到马车上的标志,他才反应过来,那是镇国公府的车架,车上的人是他外祖母和舅母。
如今已想不起当时心情,不过大抵是高兴的。
有什么比看见自己的亲人健康喜乐更开心的呢?
楚无恨如是想,轻轻的扯了下唇。
再睁眼,所有情绪都被压回心底,起身时,他又是那个刀枪不入的锦衣卫指挥使。
……
“这是哪儿啊?好热……”
谢霜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火炉之内,热的她五内俱焚,下一刻就要熟了。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的喘息,抬手一抹,一脑门汗。
“不是错觉?”
谢霜歌抬眼,猛地僵住,“火!好大的火!来人——救火啊!”
她爬起来,想找出口跑出去,却发现放眼望去,一片火海,不管往那儿走都是死路一条。
翻滚的热浪扑面而来,谢霜歌一张口就被滚滚浓烟呛住,不停的咳嗽起来,“救命……咳咳咳……”
“救命啊!”
谢霜歌努力的呼救,却发现这附近根本没人。
“啊——”
在火苗烧到她脚下的时候,她本能的想躲开,可在那一抹红舔上来的瞬间,她猛然清醒过来。
她在玉佩里,怎么会着火?
她是魂魄,已经不会再死一次了!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谢霜歌脑中顿时清明一片,她冷静下来,莫名觉得背后有点冷,她缓慢的转身看过去,就见背后一座高宅大院,一白衣单薄的女子,披头散发背对着她站在火海中央。
眼看着肆意疯长的大火要把她吞没,谢霜歌没忍住喊了一声:“快跑啊!”
就在这刹那,火海中心的女子也转过身来,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露出一张与她九分相似的脸,谢霜歌蓦地瞪大了眼睛。
女子微微一笑,暗淡无光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释然和报复般的快意,她举起手晃了晃。
谢霜歌这才看清,那是一支烛台。
是她放火,烧了自己。
第42章 荒唐一梦
“啊——”
谢霜歌尖叫着醒过来,看着眼前淡去的白雾,茫然的喘了一会儿,心如擂鼓震得她耳中嗡鸣不止,那几息的时间里,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整个人都丧失了知觉。
那是梦吗?
谢霜歌稍稍回神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完好无损,没有被烧伤。
她再警惕的看看周围,没有火,还是在玉佩里。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她觉得玉佩里如此安全。
她平复呼吸后站起来,手脚还阵阵发软,差点又跌坐回去。
“好可怕的梦……”
她心有余悸的拍拍自己的胸脯,想起最后那女子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脸,再想想她那个绝望又憎恨的眼神,她就觉得心痛如绞。
“真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会梦到这些?
谢霜歌心跳刚慢下来,玉佩忽然晃了一下,吓得她立刻蹲下抱住头。
她闭紧眼等了片刻,耳边传来了一阵粗重的呼吸。
是楚无恨?
他怎么了?听这声音,也做噩梦了?
谢霜歌狐疑的睁开眼往外看去,窗外半边漆黑半边光亮,好像是被埋在了被子里。
“原来是玉佩从枕头上滑下去了,难怪晃了晃。”
谢霜歌顺势坐下,身心俱疲,一大早起来就这么多惊吓,她真是遭不住。
楚无恨坐在床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消失在衣襟里。
喉结快速滚动两下,他按着眉心缓了缓,“怎么会做这种梦?”
谢霜歌耳朵竖起来,“果然是做噩梦了!这么巧?”
楚无恨呼吸逐渐平稳,他伸手去摸玉佩,结果摸了个空,连忙转身看去,就见原本放玉佩的位置空了,他脸色顿变,立刻掀开被子,终于在边缘看到了玉佩。
松了口气,他把玉佩拿回来捧在手心里看了看,“没事就好。”
谢霜歌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脸,昨晚的一幕幕又涌上心头,她磨了磨牙,冲着他挥了挥拳头,可惜楚无恨看不到。
时间还早,但是躺下也睡不着,楚无恨干脆起身,他穿好外衣推开门,守在门口的丫鬟见到他忙欠身道:“大人。”
“让人准备早饭。”
“是。”
丫鬟眉容躬身退下,眉离带着人端着水和帕子进来,楚无恨瞥了一眼,让她们把东西放下,然后自顾自的洗漱。
谢霜歌百无聊赖的打量丫鬟们,发现她们都垂着头,根本不敢看楚无恨,不由得感慨,“白瞎他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都没人喜欢啊。”
楚无恨擦干脸上的水在桌边坐下,自己动手束发戴冠。
收拾好了,他把荷包和玉佩戴好,谢霜歌的那只荷包被他小心的锁了起来。
“主子——”
辛路的声音由远及近,谢霜歌见一道人影从院外匆匆赶来,差点撞上端着早饭的丫鬟们。
“哎——你们先走。”
辛路站住脚,侧过身让她们进去。
楚无恨抬眸看向他:“怎么了?”
辛路没说话,等丫鬟们摆好碗碟后退下,他才走进来把怀里的东西给他。
谢霜歌定睛一看,瞧着像是把钥匙?
楚无恨也愣了一下:“给我?”
“这是镇国公世子一大早兜了好几个圈子让送菜的人送来的。”
他又掏出封信递给他:“还有这个,世子说,信要您亲启,您的意思他已经转告给镇国公和老夫人了,他们都能理解,但他们更希望你能认祖归宗。”
辛路也是一知半解,不懂其中深意,但对方这么说的,他就复述一遍。
楚无恨听完抿了下唇,视线沉甸甸的落在钥匙和信上,久久不语。
辛路低声问:“主子的意思是——不收?”
楚无恨眸中泛起浅浅的涟漪,没等辛路看个分明,他就伸手把东西接过来,“收了。”
“好,那要给个回信吗?”辛路直起身子笑眯眯的问。
楚无恨摇头:“不用,什么都不用说,也不要再和那边有任何来往。”
辛路不解:“这是为何?”
楚无恨起身,拿着钥匙和信进了内室,“一身腥的人,就不要去祸害好人了。”
辛路:“……”
他看着楚无恨的背影,欲言又止,无奈的叹息一声,“是,属下知道了。”
楚无恨说的果断干脆,可在屏风之后,他拿着信犹豫了好几次,想拆开又不敢拆,手指几次伸展蜷缩,看的谢霜歌都替他难受。
“倒也不必这么自苦。”
谢霜歌小声嘀咕,“你外祖母和舅舅肯定都很想你,明知道你要以身犯险,他们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
楚无恨长睫微颤,最后还是撕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一看。
上面的内容与杜慎之说的差不多,还解释了一下钥匙的来历,这是杜家库房的钥匙,凭这把钥匙可以去杜家任何一家铺子调人或者拿钱。
楚无恨紧了紧手,信的最后一行字迹明显不同,更娟秀些。
“……无恨吾孙,外祖母很高兴你长这么大了,还这么有本事,只是现在我们还无法相认,我明白你的苦衷,也尊重你的选择,但有一点,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杜家的子孙,镇国公府永远站在你的身后,莫怕。”
向来都只有楚无恨吓人的份,何时有人对他说莫怕?
他仰起头,闭了闭眼。
谢霜歌见外面没了动静,好奇的看了看,就见纸上忽然落下一滴水,晕开了一点深色。
她心一紧,“楚无恨哭了?”
这一刻她脑中忽然冒出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1)。”
……
收拾妥当,楚无恨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入宫,一路上遇到不少宫人,纷纷对他行礼。
楚无恨目不斜视,握着刀柄往前走,一心二用的听着手下跟他汇报宫内的事,路过御花园拐角处,他见一低等宫女打扮的人跪在地上,前面围了几个太监宫女,正嘻嘻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过看这架势也能猜到,多半是在欺负人了。
辛止小声问:“主子,要不要属下去把他们赶走?”
楚无恨抬手:“嘘。”
辛止立刻闭嘴,一行人借着假山花木遮掩,光明正大的偷听。
——题外话——
(1)京剧《林冲夜奔》
第43章 好一个对食
那姑娘一身淡粉色宫装,跪在鹅卵石地面上,肩膀微微颤抖,似是在哭,前面为首的宫女趾高气昂的笑了下:“小贱蹄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还敢去皇上面前献媚?贵妃娘娘让你在这儿跪着,是便宜了你,你还有脸哭?怎么,凝香你是对贵妃娘娘心存怨怼吗?”
帽子一扣,叫凝香的宫女立刻不敢哭了,咬着下唇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
可那些人仍旧不依不饶,旁边的太监粗鲁的捏起凝香的下巴,阴恻恻的打量两眼,说:“咱家正好缺个对食,这小妮子生的水灵,你说咱家去和贵妃娘娘说,她肯定会答应的吧?”
“王公公说的哪里话,你是贵妃娘娘宫里的老人了,这点小事她怎么会拒绝呢?”
宫女眼里闪过兴奋的光,凝香却吓白了脸,“王公公,求您放过奴婢吧!”
躲在暗处的辛止张大了嘴,用气音问:“主子,那是梅贵妃宫里的人?”
楚无恨眯了眯眸子,视线落在凝香身上,思忖片刻,走了出去。
辛行立刻给辛止一个眼神,众人敛容跟在后面。
“放过你?咱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做出这般姿态是几个意思?瞧不上咱家?你算个什么东西,可别给脸不要脸。”
太监怒了,松开凝香的下巴,抡圆了手臂就想给她一巴掌。
谢霜歌瞧着心底火苗蹭蹭蹿,“好一个仗势欺人的阉奴!对食讲究个你情我愿,人家好好的姑娘不愿意,你还要强迫人家,真是不要老脸,恶心!楚无恨,揍他!”
宫里对食这事一般人说不到谢霜歌面前,恐污了公主的耳朵,但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过一些。
太监不能人道,在那档子事上就多少有些磋磨人的手段,脾气好一些会疼人的,两人倒也融洽,要是像王公公这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凝香若是嫁过去,说不得要受多少折磨。
楚无恨也是听到这儿听不下去了,他扬声道:“住手!”
王公公的手还没落下,听到这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怒容的转头喝道:“何人敢在御花园里喧哗?”
“我。”
楚无恨带着一队锦衣卫大步而来,气势汹汹,王公公当即傻了眼,手一抖,哆哆嗦嗦道:“楚……楚大人?”
其余几个共犯也跟着吓得发抖,一个劲往后退。
谢霜歌哼了一声:“欺软怕硬,没出息。”
她仔细瞧了瞧,这几个人果然都是梅贵妃宫里的人,平时总跟在梅贵妃身边,说话的那个宫女应该叫凝露,颇得贵妃重用。
以往见了自己那叫一个恭敬,笑的比花都灿烂,一张巧嘴最是会夸人,没想到背后里是这副模样,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楚无恨也认出她来了,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后,准确的叫出她的名字:“凝露?”
凝露一愣,随即有些羞涩的上前一步欠身道:“没想到楚大人还记得奴婢的名字?”
楚无恨面无表情道:“梅贵妃身边的人,我多少是认识一些的,只是——你们在做什么?光天化日在御花园里折辱宫人,若是传到陛下耳中,你们该当何罪?”
“这……”
王公公讪讪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贵妃宫里的凝香,因为犯了错被贵妃罚跪在此,奴才刚才说了她几句,她不服,还顶撞奴才,奴才气她死不悔改才打她的。”
谢霜歌啧啧称奇,“原来黑白是这么颠倒的,要不是我刚才听到了,还真是要信了你们的鬼话!”
凝露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凝香眼睛一转,忽然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大人,奴婢冤枉!”
她知道这里只有楚无恨能给她做主,所以紧紧的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凝露脸色一变,“你还敢说?”
王公公也阴鸷的盯着她,“大人面前不可胡言乱语,来人,把她拉回飞鸾宫——”
“且慢。”
楚无恨抬手制止,辛止辛行立刻上前把凝香护在身后。
王公公和凝露对视一眼,“大人这是何意?”
楚无恨眸色淡淡:“这里是御花园,贵妃娘娘是罚她在这里跪着,没说让你们私自动刑吧?若是陛下经过,冲撞了陛下,你们脖子上的东西,可赔得起?”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刀锋一般从他脖子上划过。
王公公当即一缩脖,讪讪道:“大人教训的是,既如此,奴才告退。”
凝露不甘心还想再说两句,王公公扯了扯她的袖子,给她个警告的眼神,无奈,她只好道:“奴婢告退。”
一行人灰溜溜离开,凝香这才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哭出声来。
谢霜歌审视的看着她,虽然那群人不是东西,但这位是不是全然无辜,尚且无法判断。
楚无恨也是如此想的,他冷冷的看了两眼,随即抬脚便要走,扔下一句:“贵妃宫里你怕是回不去了,早些另谋出路吧。”
眼看着他要走,凝香忽然跪直了身子,冲着他的背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来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大人。”
谢霜歌挑了挑眉:“这姑娘有点骨气。”
若是她开口求楚无恨帮忙换到其他宫中,以楚无恨的地位和权力,不难,宫内的人多少会卖他面子。
但她没有,只是感谢了楚无恨,想来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如此,她倒是要高看这姑娘一眼了。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自己立起来才能活下去。
楚无恨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凝香看到,破涕为笑。
……
今日是八月十六,是谢霜歌的生辰,陛下一大早就去了太后的宫里,楚无恨随行在侧,听着陛下和太后商量给谢霜歌的生辰贺礼,心思不由得活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