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瑶月和腾龙却并未多说。
瑶月道:“莲朝擅长蛊惑人心,你夫君的道心不净,方才被莲朝的神力入侵识海,勾出了他内心最为痛苦恐惧的记忆,现在恐怕在于自己的恐惧斗争,莲朝的神力在他的识海中作祟。”
司黎能听懂她的话。
在须弥芥子之界时莲朝就曾勾出晏行寂的心魔,想要趁机入侵他的识海操控他的神识,可却没有成功。
可现在的莲朝比那时更加强大,他的神力直接扎根在了晏行寂识海中。
瑶月上前,温暖的神力朝晏行寂的识海而去。
她微微拧眉,神情有些异样,腾龙见状连忙上前。
“怎么了?”
瑶月收回手,眉眼凝重,“他在排斥我,不让我的神力进他的识海,我无法唤醒他。”
晏行寂在抵抗她的触碰。
进入识海是格外亲密的事情,他在下意识抗拒外人的气息。
司黎微微一怔,“我……我或许可以进去他的识海……”
瑶月让开拉着司黎坐过去。
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仙君只管进入识海,记得唤醒他。”
“你可能会看到许多记忆,会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触碰不到他,他听不到你的声音,但你要唤醒他,想尽一切办法。”
司黎闭上眼,俯身与晏行寂额头相抵,青年毫无抵抗地打开识海,她的神魂顺利进入晏行寂的识海。
等到一切都平静之后,司黎睁开眼,望着眼前的一切。
入目是一片荒芜的黑暗,孤寂沧桑,空旷寂静,没有一点生机。
是晏行寂的识海。
明明三百年前晏行寂的识海并不是这样……
那时他的识海有雪山,有梅树,有细雨。
现在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晏行寂……”
她呢喃出声,空旷的声音回荡在虚无的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似乎有浅淡的呼吸声,随机眼前幽深的黑暗中一抹微弱的光传来。
那抹光亮越来越耀眼,司黎怔然望去。
她感知到周围的寒意,茫然地看着下着大雨的虚空。
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地上,浑身已经湿透,血水淌了满地。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跪地叩首:“弟子晏行寂,求见宗主。”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晏行寂。
他磕了许久,那紧闭的房门倏尔打开,带着怒意的人气势汹汹走出来。
尚且在世的叔父指着他怒吼:“晏行寂,阿黎为你打了擂台,你可知她经脉几乎断完了!”
少年跪地,将怀中小心护着的瓷瓶拿出搁置在台阶上。
“弟子知错,望宗主炼化红尾冰蝎,帮大小姐疗伤。”
叔父一愣,这才注意到晏行寂几乎无一处好地方,像是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他看着那跪地叩首的少年沉默了许久,眸中情绪晦暗。
许久之后,高高在上的青霄剑宗前任宗主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意娶阿黎?”
少年脊背一僵,在寒风中似乎有些颤抖。
司黎也看着那料峭大雨中跪地的少年。
晏行寂的答案……她其实知道,可是是醒来后从叔父口中听来的。
那少年静了许久,在叔父再次要开口追问的时候,沙哑哽咽的声音却传来。
“大小姐活泼灵动,性情极好,是顶好顶好的人,弟子无父无母孤身一人,身无长物,承蒙小姐和宗主眷顾,此生定当竭力护佑小姐和宗门安宁……”
他没说出拒绝的话。
可这便是拒绝的话。
叔父失望透顶,拿起那瓶红尾冰蝎后拂袖转身,房门被摔得闷响。
少年又跪了许久,终于颤颤巍巍起身。
他一步一晃地朝外走去,司黎一直在他身后跟随,想尽一切办法去喊他触碰他。
可如瑶月说的那般,晏行寂沉迷在过去的记忆,她的一切都被无形的力量阻隔,触碰不到他,他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高大的少年蓦地摔倒在地,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似乎将他脊背砸弯,他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
司黎一遍遍在耳边喊着他,可他却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听不到她的话。
这才是莲朝的可怕,拘束着晏行寂的神魂,让他一遍遍沉溺在过去。
“呵……”
轻笑传来,司黎的手顿住。
少年却哭出了声,高大的身子躺在地上,任凭大雨落在身上。
他哭的……撕心裂肺。
司黎喉口发梗,伸出去的手在颤抖。
她呢喃着,徒劳地喊着他:“晏行寂……这不是真的,我在这里,你看看我……”
纤细的手再次探向晏行寂,可在触碰到他的前一刻,眼前再次堕入一片黑暗。
司黎闭了闭眼,睁开眼之时,熟悉的建筑浮现眼前。
院中的桂花树,树下宽敞的秋千躺椅,打扫干净的庭院。
面容冷淡的少年扛着少女踢开门,大步流星步入殿中。
少女挣扎着从他的肩上下来,连忙退后几步远离少年。
她冷着脸道:“我说了,要与你离契,你听不懂人话吗!”
年轻的剑尊面色苍白,长睫轻颤有些难过。
“我会改的……”
少女似乎是没想到他的回答,有些怔愣地问:“什么?”
晏行寂小心翼翼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眼泪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蓦地落下。
他哑着声音,带着丝祈求:“我会改的,我不会再对你那样了……阿黎,不离契好吗……”
少女似是愣了许久,茫然地看着虚空不知所措。
屋内陷入寂静,直到少女挣扎着推开抱着他的人。
少年一时不察被她推开,后退了几步才站住脚,眨着眼朝那少女看去。
司黎清楚知道那少女要说什么,她摇着头:“不要……不要,别说……”
别说,别说……
别这样……沧溟镜在骗你,不要说出那些话……
可那少女还是一字一句:“晏行寂,我曾经是喜欢你,可现在不喜欢也是真的,你这人无趣冷漠得紧,叔父说的对,你不懂情爱,我不想在你身上在浪费时间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玩玩而已,你不会放不下吧。”
司黎猛地转身看晏行寂,快步上前想要去握住他的肩膀,却怎么都触碰不到他。
她只能喊着他:“晏行寂,晏行寂!”
他依旧沉浸在过去中。
晏行寂的脸色一瞬间如雪般,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声音。
他无措地低声喃喃:“我还有事要去魔域一趟,等我回来再说。”
他转身逃也似地离开,司黎跟着跑了出去。
她一路上跟着那少年飞奔,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
直到少年跌倒在地,司黎停下脚步。
晏行寂垂着头,蓦地吐出大口鲜血,颓然倒在地上。
漆黑的眼眸溃散,他无神地看着虚空。
司黎听见他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司黎冲他大声喊着:“晏行寂,你没错,醒来!”
她想要触碰他,可碰不到。
想要喊他,他听不到。
她俯身想要抱他的时候,少年忽地消失。
眼前的一切又在瓦解,无数的记忆在她眼前走马灯般回放。
她看到了晏行寂的一个个心魔。
她以心献祭浮屠川之时,晏行寂随她坠入东海,抱着她尸身哭的撕心裂肺。
他恐慌地不断亲吻她的唇角:“阿黎,阿黎我错了……”
满头青丝一寸寸变白。
寂静的冰室之中,只有微弱的光亮透过。
青年蜷缩着身体,小心翼翼靠着身旁闭眼沉睡的少女。
他喃喃道:“为何不来我梦中?”
西海之上,整片海域满是那些身形硕大的海怪,它们齐齐跃起,将争斗已久的青年拽入海中。
海妖齐力上前,啃食撕咬着他的血肉,血水将周围的海水染红。
他在最后时刻奋力一击,本命剑载着青年朝神山飞去。
高耸的扶褚山前,白衣青年浑身是血,脚步虚浮几乎走不动路。
他蹒跚着朝那台阶而去,跪倒在地,额头轻碰上青阶。
青年沙哑虔诚的声音传来:“信徒晏行寂,求神君救我的妻子。”
“信徒晏行寂,求神君救我的妻子。”
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他一步一叩首,爬了两天一夜。
血水淌满了青阶,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白衣青年爬上了那神殿,望着眼前高耸的神殿,第一次笑了出来。
他擦干净手上的血,在那神树下,一笔一划写下那数千条红绸。
“吾妻阿黎,回来。”
吾妻阿黎,回来。
从不信神佛的渡渊剑尊,为了一个根本不知真假的传言,孤身一人闯西海,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一叩首地爬上了神殿。
卑微虔诚,甘愿献上一切,求自己的妻子活过来。
司黎安静站着,一遍遍伸着手,想要拉住那青年。
她一遍遍喊着:“你没错,醒来……快醒来……”
眼前快速闪过的画面,都是晏行寂的遗憾痛苦的时刻。
她数不清,看不完,因为那三百年他有太多痛苦。
脸上一片冰凉,她轻颤着手触摸上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司黎沉默了许久,忽地笑出了声。
“莲朝,你确实很会蛊惑人心,晏行寂的心魔严重,绝望痛苦的记忆太多,你以为我唤不醒他……”
“你错了,无论他怎么样,我都会找回来他。”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司黎猛地抬眼,在眼前快速扭曲流转的画面中,朝某段记忆碎片伸出了手。
白光忽地闪现,眼前的空间在扭曲。
光亮渐渐消散,鼻息间是血腥的气息,漫天的黑雾中只隐隐看出密密麻麻的血眸。
这是浮屠川。
那些是浮屠恶鬼。
白衣青年执剑而立,衣衫破烂乌发凌乱,一双眼睛诡异猩红,白玉般的脸颊上爬满黑纹。
他一遍遍挥剑杀着身旁的浮屠恶鬼。
他低声喃喃着:“阿黎,阿黎……”
恶鬼啃噬着他,咬下他的血肉吞噬,血水顺着淌了满地,吸引来更多的恶鬼。
他只是茫然向前走着。
厮杀,受伤,喊着她的名字。
司黎跟上前去,她朝他伸出手,那股无形的力量又出现,在阻止着她触碰他。
少女的眼中盈满泪水,咬着牙抵抗着那股力量。
她闭着眼,感受着神魂上的婚契。
那刻着她与晏行寂名字的婚契。
一定要帮她这一次。
救救他,让她试试,让她救他。
微弱的金光自少女身上发出,逐渐壮大,耀眼。
虚空中阻隔她的力量渐渐削弱,司黎的唇角渐渐溢出血丝,却还是朝晏行寂靠近。
厮杀的青年顿住,挣扎着回身看来。
浮屠恶鬼发疯似的撕咬着他,他却动也不动。
少女的泪水掉落,哑着声音喊:“晏行寂!”
婚契的金光在一瞬间耀眼,周围的浮屠恶鬼尽数化为飞烟,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
青年茫然抬起手,阻隔着他们的力量消失,司黎猛地扑入他怀中。
她搂的很紧,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抱着他一遍遍呢喃着:“我抓住你了……”
“我带你回去,跟我回去。”
“阿黎……”
“是我,我是阿黎,我是司黎。”
阿黎,司黎。
青年方还茫然的眼眸逐渐清明。
他小心内敛,宛如对待珍宝一般,揽住了怀中女子的腰身。
“阿黎,我好想你……”
神殿内,司黎蓦地直起身子吐出大口鲜血。
瑶月连忙上前往她的经脉中输送神力,“仙君,可有大碍?”
司黎摇头,“无碍。”
她转身过去,晏行寂颤抖着长睫睁开了眼。
双目相对,司黎眸光复杂,晏行寂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阿黎受伤了!
他慌张起身攥住少女的手,灵力便要朝她经脉中去。
“阿黎,你哪里疼,经脉受损了是吗?”
他直接便要为她输送灵力,柔软的手按住了他。
晏行寂怔然抬头。
司黎摇头:“我没事,神女为我疗伤了。”
她神色有些严肃,看着晏行寂的眼眸冷淡,青年被她的目光一刺,竟不敢说话。
瑶月与腾龙相对一眼,两人心照不宣,起身出了内殿关上了门。
晏行寂讷讷想要去拉司黎的手:“阿黎,你怎么了……”
少女并未反抗,任由他拉着手。
他松了口气,小心地问她:“对不起,我被莲朝蛊惑害得你还得——”
“晏行寂。”
少女打断他的话。
“阿黎?”
司黎问:“为何要说对不起,你有何错?”
晏行寂唇瓣翕动着,却找不出原因。
司黎闭了闭眼,脑海里满是在晏行寂识海中看到的记忆。
她为他打擂台受伤,那红尾冰蝎其实是他抓的,他拒绝了叔父的议婚,转身却在瓢泼大雨中失声痛哭。
她要与他离契,他那般高傲的人放低姿态去求她,以去魔域作战为由逃避,跌倒在林间哭着向她道歉。
他一朝白头,用心头血护着她的尸身不腐。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一叩首,写满了红绸,求她能够回来。
他因她生了杀心,独自一人进入浮屠川面对滔天的浮屠恶鬼,被它们啃食撕咬。
她捂住了眼,心口处泛起细密的疼痛。
“你有何错……”
她都做了什么……
她因着沧溟镜,都做了什么……
在与晏行寂重逢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
她只是一个穿书的任务者,为了稳定这个世界,纠正原书剧情而做任务。
沧溟镜告诉她只有做任务她才能活,晏行寂才能活,这个世界才不会崩塌。
都是错的。
全都是错的。
她与晏行寂,都被骗了。
少女捂着眼,气息颤抖,晏行寂的心一阵绞痛。
他小心将她抱在膝上,无措生涩地哄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