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淮却是摇头,“我进去时那神珠的神力还很强大,打造的幻境更加逼真长久,我知道那些神明的计划,我在那里住了半年,久而久之我便忘了初心,沉迷在其中。”
司黎愣住。
太淮的眼眶渐渐红润,他勾唇惨笑,“我想要去改变历史,想要救下那些神明,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莲朝。”
“在瑶月神女他们外出之时,我前去了密林,知晓莲朝那段时间是虚弱期,我便想杀了他。”
他一生无敌,在神界待久了修为更是强劲许多。
太淮仰头,眼泪顺着滴落。
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力与悔恨,“那是莲朝的阴谋,他故意让我以为他重伤虚弱引我前去,他入侵了我的识海,看到了我的记忆。”
司黎明白了他的话。
看到了记忆,便是看到了……神界的计划。
那瑶月他们……
太淮不动声色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声音沉闷沙哑。
“我既然能站在这里,神界自然还是湮灭了,莲朝也被封印了。”
只是……
太淮笑了笑,“过程太过惨重。”
莲朝早有防备,那方禁制未能神不知鬼不觉下到莲朝身上。
瑶月为了将禁制下在莲朝身上,独自一人前去迎战,几乎被打得半死。
腾龙被斩断一臂,湖泽死去。
太淮闭了闭眼,五千年来的悔恨迸发。
“莲朝还是被诸神合力封印,我也被送了出来,刚出神墟便降下了劫雷。”
可他怎么可能飞升呢?
他道心不净,修为散去。
“我成了大乘期,以大乘的体格去抗渡劫的劫雷。”
结果可想而知,当时的太淮抱了必死的心,以为自己会在那场劫雷下灰飞烟灭。
太淮喃喃道:“我没有死,那颗神珠……护住了我一命。”
司黎在这时按住晏行寂的手,“我无碍了,莫要浪费灵力。”
随后她继续看向眼前颓然的老者。
青年指尖微蜷,“嗯”了一声应下。
太淮指向司黎手中的神珠,“我的神魂被融进了那颗神珠……”
司黎看向自己手中的神珠,那颗神珠依稀还有瑶月和腾龙几位神君的气息,流光溢彩的神珠里神力在游走着。
太淮笑了笑,看着那神珠的眼神有些眷恋,“他们留住了我的命,将濒死的我融进了这颗神珠里,我终生都不能离开这扶褚山了。”
“我想要传音出去,却发现我忘了……那场雷劫后,我忘了在神墟的最后,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莲朝的身份,神界是如何湮灭的,那些堕灵又是何物,他都记不太清,只有模糊的记忆。
“我只记得自己窥见了天命,记得自己似乎想要改变什么却做了错事,我却说不出口,我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有那些神明死前的画面。”
瑶月浑身是血,腾龙被斩断一臂,湖泽躺在地上已无声息。
他记得和那些神明相处的点点滴滴,却忘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造成了什么后果,神界的人想要他传出去什么消息。
他将自己犯下的错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方才,司黎与晏行寂出来之时,他终于想了起来。
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五千年了。
太淮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跪倒在地。
昔日曾一枪闯魔域的人呜咽出声:“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瑶月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好皮,被打到需以弯刀撑地才能站起身来。
腾龙被斩断一臂,年轻的神君风华尽失。
湖泽被捏碎神心,死不瞑目躺在地上。
那些神君,死的死,伤的伤。
皆是因为他。
他太自傲了。
司黎看着眼前的老者,他明明才八千岁,却像是生气全被抽干了一般。
她轻声开口:“那只是一段记忆,是幻境,不是真的……”
太淮却只是摇着头,俯首在地上痛哭:“可我经历的一切……是真的……我害了他们……”
可那些神君竟然还耗费了神珠的神力去救他。
他曾何等风光肆意,少无敌手,枪道鼻祖,家境显赫,以一己之力创办玉虚派。
毕生高高在上骄傲自强,从未行差踏错一步,在即将飞升之际,却发现自己做出了一件大事。
一件几乎摧毁了他所有骄傲的事情。
“我出不去,我只能传信出去……希望有人能来这里进入神墟,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再一次上演……我要看到真相……”
寂静的空气中,只余下太淮绝望悔恨的哭声。
司黎沉默着握紧那颗灵珠,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这位枪道鼻祖。
她垂下的手被握住,司黎侧眸,身旁的青年似乎也察觉到她心情的低沉,握着她的手给与她无声的安抚。
她反手握紧晏行寂的手。
太淮哭了许久,直到他的身体开始虚化。
哭声渐渐停下。
司黎讷讷问:“……前辈?”
太淮并未应声,他抬起头,拍干净身上的灰尘,看向身后的神殿。
高耸的神殿破败,蛛网遍布,十根神柱在神珠带着扶褚山落到下界之时被拦腰斩断。
起初他在这里很是无聊,整日坐在树上看着山下发呆。
几千年后他在后山处找到了几只野鸡,看到了几颗菜种。
他安心养鸡种菜,可鸡死了,菜也没活。
五千年啊……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
支撑着他的全是那些执念。
太淮唇角挂着柔和的笑意,仿佛看到了当年在神墟里,与那些神明饮酒的画面。
他呢喃着:“我做到了……”
后世会知道神界湮灭的真相,会知道莲朝的阴谋,会知道飞升即献祭这件事。
太淮的身体虚化,苍老的人在此刻第一次挺直了脊背,瘦削的身体却依稀能看出当年一枪撼动四海八荒的模样。
一阵清风吹来,吹散了他的身躯,带来了他的话。
“知命不惧,愿挽天倾,司姑娘,晏道友,苍生便拜托你们了。”
手中的神珠在一瞬间迸发出强大的光亮,神珠隐入司黎体内,灵力瞬间激增暴涨,充斥着她的经脉。
那股强大的力量,是瑶月,是腾龙,是湖泽……
是神界整整五十位神君。
磅礴汹涌的神力一举冲破司黎的经脉,她经受不住,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少女痛到站不住身体,无力下坠,身旁的人脸色瞬间惨白。
“阿黎!”
他搂住她下滑的身体,少女的身子在隐隐颤抖,肌肤下的经脉波动着。
他的灵力刚想往司黎的经脉中涌去,却又意识到不能这般。
司黎的经脉里是强大的神力,那些神力已经让她一个凡人之躯受不住了,他的灵力只会让她更难受。
他颤抖着手抱住她,取出丹药便要往司黎的口中喂去:“阿黎,阿黎你张嘴吃了……没事的,没事的……”
司黎方就着他的手将那丹药吞下,药丸尚未在口中化开,虚空顿时昏暗下来,方还晴朗的天际瞬间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中穿梭着紫色的劫雷。
晏行寂抬眸,握着司黎肩膀的手忍不住收紧。
那不是大乘的劫雷。
是……渡劫!
“阿黎……”
怀中的少女却蓦地推开了他。
晏行寂一时不察被她推倒在地,“阿黎?”
少女无力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倒下,冲他道:“你走……”
晏行寂摇头:“我不走,阿黎,我帮你渡劫!”
他起身便要上前,少女朝他怒吼出声:
“晏行寂!”
“阿黎……”
司黎的意识有些不清,明显感知到那劫雷将要落下,她冲晏行寂吼道:“替人渡劫,劫雷只会强大数倍……这是渡劫前期的劫雷,你也只是渡劫中期……你要渡过去,你是要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吗!”
“阿黎,我不——”
“晏行寂!”司黎双眼赤红,咬着牙道:“你听我的话……你说过会听我的话……”
“相信我,我会扛过去的……信我……”
在青年痛苦的目光中,她再次开口:“我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你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晏行寂……离开这里。”
“现在,离开。”
双目在虚空中对峙,青年的鼻息粗重急促,面色竟然比司黎还要苍白。
虚空中的劫雷声越发浩荡,强烈的威压暴涨,云层厚重将整个西海上空遮蔽,宛如世界末日一般。
目光在胶着,少女的眉眼坚定,咬牙忍着自己的痛呼。
青年的脊背好似被打弯,眸底赤痛看着她。
在劫雷降下的前一刻,青年转身离去。
他越走越快,飞奔而去,跑出了雷圈之后蓦地跌倒在地。
那劫雷轰然砸下,重重劈在阵心的少女身上。
渡劫有九道劫雷,一道更比一道猛烈。
晏行寂跪地,那些劫雷掩盖了少女的声音,他只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雷声。
眼泪一颗颗砸落,落在泥地上晕出水渍。
“阿黎,阿黎……”
一颗心宛如被丢在冰天雪地,刺骨的寒意和疼痛席卷而来,心口窒息呼吸不上,劫雷像是砸在他的身上,在一下下鞭笞着他。
一道……两道……三道……
他撑地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泪珠顺着鼻尖滴落。
第五道了……
他站起身。
第六道……
晏行寂狠狠闭上眼,垂在身旁的手攥紧。
第七道……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喉口哽咽。
第八道……
“唔——”
在那劫雷酝酿的时候,少女的痛呼声似乎传来。
他忽地睁开了眼,不要命地回身跑去。
“阿黎,阿黎……”
他跑向劫雷中心,越跑越快,白衣翩跹乌发飞舞。
雷劫的狂风吹动他的衣袍,在虚空中猎猎作响。
在那最后一道劫雷落下的时候,晏行寂终于来到了少女的身边。
少女躺在深坑之中,衣衫破碎血水横流,闭眼早已不知生死。
青年将少女牢牢护在怀中,那最后一道劫雷察觉到外人的到来,在虚空中定格一瞬,随后更加粗重的劫雷狠狠砸下。
白衣瞬间染血,脊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朝外渗血,怀中的少女却被他牢牢护住。
晏行寂被砸到脊背弯曲,吐出大口鲜血。
云层缓缓散去,天空亮了。
晏行寂擦去唇角的血,看着怀中的少女。
少女身上衣衫破碎,周围萦绕的灵力磅礴纯粹。
她步入渡劫了。
从化神后期,越过大乘期,直接步入渡劫前期。
少女的脸上沾着血,闭眼安静沉睡着。
他笑了出来,眸中水光闪亮,搂紧怀中的少女,埋首在她脸上轻蹭。
“阿黎……”
腰间的青霄剑宗玉牌一闪一闪发着光,他却并未理会,垂首抵在少女额上。
他闭着眼,轻叹口气,低声喃喃。
“阿黎啊……”
***
司黎又看到了那些白雾,将她包围在其中,视线之中尽是那些薄雾。
她什么都看不清。
可司黎这一次很冷静,她静静等着那薄雾散去。
少女冷着脸,不知等了多久,时间一点点流逝,她依旧耐心等着。
终于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依旧伴随着刀剑声。
司黎这才迈动脚步朝那处走去。
随着她一点点靠近,薄雾逐渐散去,眼前的一切渐渐浮现。
依旧是她根本未曾经历过的事情,她的记忆中……没有这段。
远处宽敞的广场之上,伫立着数不尽的人影。
有妖族,有人修,他们穿着各大宗门的衣衫,皆都怒气冲冲看着高台上的青年。
高台之上,青年居高临下睥睨着那些人,一身精致华服,眉眼间冰冷骇人。
他的身后,是……叔父和方秉青,以及那些师伯们。
但在司黎的记忆中,叔父是死在了浮屠川崩裂之时。
说明这时候,浮屠川还没有彻底崩裂。
司黎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
陌生的一切。
高台下一人率先开口:“剑尊,你贵为人族至尊,天下苍生面前,要包庇自己的妻子吗?”
另外一人附和:“浮屠川马上要彻底裂开了,只有剑尊夫人可以挽救,恳请剑尊和宗主站在大义的角度,让夫人去挽救黎民百姓!”
“剑尊,你看看人界和妖域的那些孩子,他们还那么小!”
“恳请剑尊让夫人救救我们!”
“求剑尊夫人救救天下啊!”
附和声此起彼伏,司黎在这些人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容。
有妖域的几位皇子。
有明净宗的宗主,有合欢派的掌门。
妖域的青年才俊,各大宗门的掌门长老,皆都齐聚青霄剑宗。
他们带着武器,在逼晏行寂交出他的妻子。
“为何?”
高台上传来声音,清润疏朗,方还熙攘的人群顿时寂静。
明净宗的宗主问:“剑尊在问什么?”
晏行寂看着他,神情平淡,问他:“为何要交出阿黎?”
阿黎,阿黎。
远处旁观的司黎愣住。
那宗主似是被噎了一下,随后支支吾吾开口:“剑尊夫人有沧溟镜,沧溟镜是唯一可以封印浮屠川的东西,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有何关系?”
轻飘飘的话打断那宗主。
他愣住,不解地看向高台上的青年。
青年漆黑的眼眸毫无波澜,垂首冷睨着他。
他说:“生灵涂炭,浮屠川崩裂,与我夫人何干?”
“你们的生死,为何要她用自己的生命去换?”
“沧溟镜在她体内,是她愿意的吗?”
他一句接着一句,丝毫不给那些人反应的机会。
他最后一句话,道:“我从不在乎你们,我只要她。”
司黎茫然看着那青年。
他负手而立,神情平淡宛如在闲聊一般。
可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心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