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知道沧溟镜关闭浮屠川靠的是她的心所给予力量,知道沧溟镜已经没有能力再为她打造一颗真心。
他怎么会知道?
青年并未看她,只是无声握紧她的手,眉眼间的寒意不言而喻。
她看向那地面,岸上的人沉默了一瞬,直到一人站了出来。
是位老者,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道服。
他叹息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为天下苍生,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司黎似乎听见了耳边的青年发出一声冷嗤。
“你可问过我夫人愿意吗?”晏行寂微微歪头看他,“你们可问过她愿意与否,她想活与否?”
那老者支支吾吾。
合欢派的掌门上前几步:“剑尊,莫要活得糊涂,你是人族之尊,理应守护苍生,司姑娘是你的妻,也应……”
他的声音渐弱,因着虚空中长剑之上的青年带着那女子已经飘然落地。
青霄剑宗的弟子们齐齐让开,晏行寂拉着司黎的手一步步走到他们之前。
晏行寂的笑意彻底收敛下来。
他浑身气压颇低,沉声问他:“你们以为我为何会当这个剑尊,是为了保护你们?”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说:“我当剑尊,是因为我的夫人希望我成为一个好人救世,是因为只有成为天下第一我才能娶她,与你们有何干系?”
“我镇守浮屠川,是因为我的夫人坠入东海前希望我能镇压浮屠恶鬼,护佑苍生百姓。”
“这个剑尊夫人她只当了一年,这期间她见过你们几人?何曾受过你们的好?”
“呵。”晏行寂嗤笑出声,“如今倒是来站在天下苍生的角度逼她救世,活久了便连脸皮也变厚了?”
晏行寂第一次说出这般直白的话。
众人有些不可置信。
印象中的晏行寂是温润知礼逢乱必出,心怀天下的渡渊剑尊,他们也以为这次他会主持大局,将自己的夫人送出来。
可他并没有。
但若是没有沧溟镜……
明净宗的长老咬了咬牙,指着身前不远处的晏行寂便开始破口大骂:“剑尊,你当真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活得如此糊涂,天下苍生面前容得下儿女私情吗?”
“倘若今日你与你的夫人都躲在后方,让旁人去冲锋陷阵送死,看着天下遍地横尸百姓流离失所,便当真觉得心安吗!”
“你可知——”
“为何不能心安?”
晏行寂打断他的话。
他冷声开口:“你们要牺牲我的夫人躲在她身后,让她用自己的心去献祭沧溟镜封印浮屠恶鬼,便心安理得。”
“我要护着我夫人,我不愿她死,便是糊涂?”
他彻底发怒,眸底隐隐赤红,渡劫的威压横扫,将明净宗的宗主压迫在地。
“晏行寂!”司黎抓住了他的手,在青年想要碾死那宗主之时,冲他摇了摇头。
青年胸口起伏的弧度稍大,另一边垂下的手紧紧攥起,骨节被捏的声响。
在众人的喧哗声中,司黎再一次冲他摇了摇头。
方秉青也开口:“行寂,放开他。”
晏行寂收回了自己的威压。
那宗主蓦地吐出大口鲜血,身后的明净宗弟子连忙上前将他搀扶回去。
但晏行寂此举惹怒了众人。
一位长老上前掷出轮回镜,巨大的水幕在虚空浮现。
他指着那水幕低喝:“这是定周城,是距离东海最近的城镇,你看看那些百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天柱摇晃,东海水势浩荡,浮屠川奄奄一息,恶鬼的嘶吼声隐约传来。
百姓们来往匆匆,不少人身上背着包裹准备离开家乡。
他们衣着简陋,拖家带口奔逃着。
那长老说:“这样的城镇数不胜数,你们青霄剑宗附近的几大城镇都在动乱,民心不安,你要在此纠结儿女私情吗!”
司黎握紧晏行寂的手,并未让他说话。
长老又指向方秉青:“还有你,你师父战死在三百年前的浮屠川,他一生荣光从未退缩,如今你要带着青霄剑宗的长老弟子们护着一个女子吗!”
方秉青并未退后,反而是上前几步将司黎护在了身后。
司黎只觉得喉口像是被什么哽住,唇瓣翕动几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师兄……”
晏行寂挣开司黎的手上前几步,立于青霄剑宗之前,手执长剑,态度分明。
那些师伯们也上前,形成一道人墙将她护的水泄不通。
司黎听见方秉青说:“你错了,我师父若在世,也会做出如我一般的选择,他虽是宗主,却也是阿黎的叔父。”
“为苍生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但并不是让世人缩在一个女子身后,亲手将她推出去送她去死。”
“青霄剑宗今日不会退缩,也不会让你们带走阿黎。”
弟子们皆拔剑相对。
天下第一宗,在今日对抗的……是自己的盟友。
司黎捂住了眼,呼吸都在颤抖。
她摇着头:“不要,不要……”
青霄剑宗会被人族除名,万年基业毁于一旦。
晏行寂会被剥去剑尊之位,遭后世戳脊梁骨。
她正要上前去推开他们,让他们停战。
远处奔来的高大白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它身形硕大,九条尾巴随着奔跑飘逸,浑身的白毛流光溢彩,一双浅淡的兽瞳中紧紧盯着司黎。
它奔跑的速度很快,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眨眼间便来到了众人之间。
它化成人形,少年挺拔高大,一身蓝衣素服,腰间系着白布,马尾高束意气风发。
宗门那边在熙熙攘攘,那名长老的脸上浮现笑意。
“妖王今日是来帮助我们的吗,剑尊他活得实在糊涂,青霄剑宗也——”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瞧见那少年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
青霄剑宗的阵营。
他蓝衣翩跹,来到晏行寂身前。
两位同样高大的人对视,面上皆毫无波澜,一个赛一个的冷静。
容九阙看了一眼晏行寂身后被遮挡严实的司黎,少年的唇角勾出笑意。
他轻声说:“阿黎,莫怕。”
随后少年转身,长剑出鞘,眸光森冷看着远处的宗门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人听清。
“我今日前来,未带妖域一兵一卒,所作所为与妖域皆无关系,妖域与人族依旧交好。”
“可靠牺牲一个女子来挽救苍生,恕我无法苟同,今日我亦不会退后。”
他的立场分明,摆明了要与青霄剑宗站在同一阵营。
对面的长老气的唇瓣颤抖。
司黎的呼息一痛,她快步便要上前,却发现自己的脚步无法动弹。
少女一怔,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前牢牢护着她的人。
那人并未回头,脊背依旧笔直。
司黎听到他的传音:“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沧溟镜的最后一块碎片还未找到,你便是今日将心剖出来也无用。”
“阿黎,我也无法看你送死,我不可能让你死的。”
“他们也不会听你的话,无论你今日解释什么,他们不会听的。”
司黎挣扎着,可动不了,也开不了口,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已经是渡劫前期,晏行寂却还是能控制住她。
司黎蓦地回过神来,急忙传音与他:“我昏迷之时你下了禁制?”
晏行寂并未辩解。
“晏行寂,在扶褚山你便知道那些人在西海堵着我们,你竟然给我下了禁制?”
可青年始终未曾回身,他的声音飘渺无奈:“阿黎,再失去你,我会死的……”
司黎的话忽地便说不出了。
晏行寂道:“师兄师伯和弟子们也想守护你,拜托为了我们,好好活着,好吗?”
他的话刚传进脑海里,对面的宗门不知谁先开了口:“剑尊糊涂,青霄剑宗自私,我们不能看着天下苍生陨灭!”
“取走沧溟镜,救天下苍生!”
“关闭浮屠川,镇压浮屠恶鬼!”
司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她的身边被结界护着,无一人可以靠近。
周身的禁制已经被解除,她活动自如。
可也晚了。
已经打起来了。
她想摇头,想说:“不要。”
别这样。
青霄剑宗不能被人族除名,不能背上骂名。
晏行寂不能被后世痛骂自私,不能万人鄙弃。
容九阙是妖王,不能被妖域和人族厌恶,不能让妖域和人族结仇损伤两族千年情谊。
她正要迈出结界之时,机械音却响起。
沧溟镜说:“你可知我为何让你看到那个梦,你知道那个梦的结局吗?”
司黎并未应声。
沧溟镜又说:“结局并不好,我无法与你细说,你很快就会清楚一切。”
“司黎,容九阙此番前来并未告知妖域,妖域不少人想要出兵来抓你,被容骁拦下,随后容九阙独自前来。”
“所以你知道的,经此一战,先不说会死伤多少,青霄剑宗会被人族除名,晏行寂会背上骂名,容九阙会失去妖域的民心。”
司黎闭上了眼。
沧溟镜道:“司黎,我不能看着他们走上这条路,这个世界会因此再一次崩塌。”
再一次。
它说的是再一次。
可司黎无心去纠结它的用词了。
她哑着嗓音问:“你要我如何?”
沧溟镜说:“魁羌在这附近,他在埋伏着,他想要你的心。”
“所以呢……”
“他会来杀你,我会护住你的心脉,你坠入西海,我带你离开。”
司黎沉默。
沧溟镜又说:“你只能这般,只要你死了,他们便不会再纠缠,青霄剑宗还能继续当天下第一宗,容九阙会回妖域,晏行寂不会被剥夺剑尊之位。”
“你若是活着,那些人不可能放手,还有妖域,你以为容骁能拦多久?”
“届时人族和妖域联手,青霄剑宗、晏行寂、容九阙要如何,是看你被抓去,还是与众人为敌?”
沧溟镜顿了顿,机械的声音蓦地放轻,“我希望你信我,神珠也在你体内,瑶月他们不会让你死的,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带你离开后我会帮你掩盖样貌,你再回来找晏行寂,取出最后一块碎片。”
“我凭何信你?”
“你只能信我。”
司黎迟迟未曾说话。
沧溟镜这次好像叹了口气,它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宿主,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害你和晏行寂。”
“你以为我为何要选你来做任务,为何任务对象是晏行寂,为何现在的一切都与剧情相悖。”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外人吗,你当真以为这是一本书吗?”
司黎僵硬的脊背一松,颓然无助。
“司黎……你看到的那些,不是梦。”
耳边是刀剑碰撞的声音。
唯有她这里是一方净土。
身后是汹涌澎湃的海水,身前是兵戈相对的战场。
晏行寂,容九阙,方秉青,师伯们,青霄剑宗的弟子们都在以命相护她。
不惜背上骂名,不惜与整个人族为敌。
可她不能看着他们这般。
少女闭上了眼,察觉到一道厉风在朝她逼来。
她没有反抗,她已经无路可走。
她说:“沧溟镜,我只信你最后一次,你若骗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在魁羌执剑朝她心口冲来之时,少女闭上眼等着他一剑穿胸而过。
可那剑尖迟迟不到身前,耳边似乎有一瞬间的寂静。
随后一声惊雷炸起。
司黎睁开眼,虚空之中遍布乌云,是更加浓厚的乌云,铺天盖地延绵万里。
而她眼前的魁羌……兜帽被掀开,露出其下带着面具的一张脸,血红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身前,敛镜剑直接将他穿透,从身体终穿过的剑尖在向下滴着鲜血。
敛镜剑被一股灵力隔空抽出,又回到了晏行寂的手中。
魁羌颓然松开手,在她眼前倒下,化为一缕飞烟。
那把魁羌方才手执的剑,被无形的力量桎梏着,定格在她身前。
剑身上爬上裂纹,随后在她眼前,一点点碎裂,化为醴粉与尘埃。
风一吹,烟消云散。
司黎怔愣向前看去。
虚空中的云层仿佛要压下一般,雷声越来越大,穿梭的闪电似要冲破乌云的束缚。
寒风吹拂而来,白衣青年的墨发在身后凌乱飞舞,剑尖向下滴着血水,衣衫上尽是斑驳的血迹和伤痕。
司黎从未见过他这般冰冷的眼神。
他看着她,眸底赤红诡异。
司黎喃喃传音过去:“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会回来你身边的,这只是场戏……”
“我不能看你们为我这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必须想办法……”
可那青年只是一步步走向她。
她这才发现,晏行寂身边……早已无人。
那些人退去甚远,方还叫嚣的宗门落荒而逃,青霄剑宗也已经远离。
容九阙不愿意走,被方秉青和师伯们拖走。
因为……晏行寂要渡劫了。
渡劫后期。
只差一步便能飞升的境界。
渡劫后期的劫雷,整整一十八道,会劈死方圆几十里的所有生命。
他们当然都知道,所以他们都离开了。
方秉青拖着挣扎着想要来带走她的容九阙,一步三回首地看向司黎。
司黎对上方秉青的眼,师兄的眼底情绪复杂。
清润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阿黎。”
晏行寂来到了她身前不远处,却停在那里并未动弹。
司黎茫然看向他。
白衣青年的眸底渐渐爬上黑纹,周身诡异的气息司黎无比熟悉。
魔气。
他的心魔……前所未有的强大。
司黎恍然以为晏行寂已经堕入魔道。
在晏行寂即将渡劫的这一刻,他的心魔席卷而来。
他站在那里,问她:“你又要离开我,是吗?”
她说会回来。
她三百年前也经常说永远会回来他身边,无论她在哪里,都不会丢下他。
可她还是一走三百年。
禁制已经解除,她是渡劫的修为,为何不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