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当今孟国国师。
不过圣上信任这人,他倒也有傲气的资本。
到底不是私家宴会,规矩诸多。文臣武将,后妃嫔御,连带着臣子世家的家眷,个个正襟危坐,未有一丝享乐的气氛在。
林凝素瞧着像是听国子学的老学究授课,倒不像是给国师的送行宴。
她与阮清都是不愿与人多说话的,便找了个清净的位置坐下。好巧不巧的是,尤曼曼便坐在林凝素的左侧,当真是冤家路窄。
许是方才闹了那一通后,这人没了面子,她只是白了林凝素一眼,随后便再未找过茬儿,还算是安静。
在对面的男眷中,一道视线自她进来便紧紧追随。
沈敬安正巴巴瞧着,总算是见到林凝素瞥见他的目光,眼睛立刻弯成了个月牙。满心满眼地模样在一群刚及冠的公子堆里格外惹眼,因为人家都是想方设法装作父兄的成熟样子,偏他更有种纯澈的少年气。
林凝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她冲对面那道视线点头,示意这人专注于宴上。
可别再盯着女眷堆笑了,若不然得惹一身桃花债回去。
沈敬安被身侧的表兄笑道:“就快定亲了,还差这一会吗?成亲之后,天天相对着都要腻烦了。”
“你懂什么!”
“好,我不懂。”
林凝素的笑意仍存在面上,便自重叠的人影中捕捉到一抹冷意。
熟悉地不安涌上心头,可当她去尽力去寻这冷意,想要看个真切时,却只有宴上的笙歌艳舞。
林砚并没有在看她。
“骤然离了林府,可还习惯。”老皇帝举着酒杯,语气悠闲,看向下方的林砚。
林砚作揖,并未被这暗含深意的问句难住:“回禀父皇,上都城虽大,却也并非天南海北。自可常常回去探望。”
老皇帝点点头:“百善孝为先,是应该的…”
生恩哪有养恩重。
林凝素抬眸,见孟桓正给自己斟酒,就着二三小菜,自顾自小酌。好不快活,哪有半点儿担忧的样子…
照着这般父慈子孝的样子,她都觉得林砚快要入主东宫了,孟桓却丝毫不急。
她可算知道为什么后期二人争抢皇位时,父亲在选择了孟桓后却整日愁眉不展了。
哪个圣人能把孟桓给扶起来。
也罢,林凝素亦为自己斟了一杯,本来也没指望这人登基,做出什么功绩来。
可一念及孟桓前世的下场,林凝素又觉于心不忍。
毕竟是父亲的学生,林凝素自小与孟桓相见的时候,也不比在上都城的友人少几日。何况,这人也不算….
不算坏,甚至可以说是仁慈。
但不知怎的,在皇位争夺这件事上,孟桓却是下了狠心,一口也不肯放松的。
若是他能尽早放弃,做他自己的逍遥王爷,整日与文人墨客作诗赏花,不比在夺嫡路上摔个粉身碎骨好太多了吗…
林凝素将杯中琼酿一饮而尽。
一旁的阮清见林凝素独自饮酒,还以为她还在担心着林砚身上的寒毒。
“凝素,寒毒的解药,就只差一味药了。别担心平陵王殿下了。”阮清轻拍她的手,示意她宽心。
“真的?”林凝素颇为震惊,她记得前世,这药研制出来,颇费了一番周折。
这次…可能是阮柱国带回来的医书古籍中有记载吧。
总算是有件让人开怀的事。林凝素思忖片刻,开口问道:“清清,是差了哪味药?”
如果林凝素没记错的话,这味药是来自西戎的珍贵药材,名叫沙鬣髓。
西戎多荒沙隔壁,其地界上不伐有猛兽出没,且多凶残伤人。以沙鬣为首,最为难捉。
可林砚这解药,却偏偏要这鬣兽的活脑髓入药…
上一世,也的确是因为这味药材,解药才拖了许久没研制出来。
“是沙鬣髓。”阮清面露难色。
果然如此。
“我会留意来往西戎的商队,一旦见着此物,立刻便买来给你送去。”林凝素边回忆边道。
“好。”
二人才谈论完没过多久,便闻宴厅中央的歌舞乐声骤然停歇,酒盏破碎声响埋没在一片混乱之中。
“护驾!护驾!有刺客!”老黄门尖细的嗓音使众人愈发慌张。
侍卫和亲兵一齐拥上前,当即打倒了那个方才袭向老皇帝的人——国师身边的一名小道童。
那小道童远比想象中身手更好,看似矮小纤弱,实际行动灵巧,十数个侍卫左擒右拿,才将其按倒在地。
混乱并未结束,那道童不过掩人耳目,真正的刺客乃是方才在宴会中央吟唱的一群舞女。柔软的身段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能克人性命的刚性,短匕藏在指尖,直取侍卫的性命。
来此地的朝臣及家眷哪见到过这等场面,哭闹,叫嚷声交杂在一起,人群挤作一团向厅前拥去。
林凝素见不远处父亲护着母亲,也就不作它想。
“清清,我们走这边!”林凝素找了个人少的缝隙,并没有与人流同向,而是选择去宴厅后殿。
“救命!救命——”
林凝素转身,只见尤曼曼正趴伏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眼瞧着那舞女刺客便要持刃靠近。
“起来!”林凝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薅过尤曼曼淡青色的衣领,大步流星地将人一同拽去了后殿。
办宫宴的流亭殿,上一世在林凝素最初成为皇后时,还会踏足。但后来,物是人非,宫宴上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敬安,她也就不再参与这种没意义的事…
虽不常来,但在宫中多年,地形还是熟知的。哪出适合藏身,哪处刺客不会踏足,林凝素自有把握。
隔间之中,林凝素带着阮清蹲在绣门之后,她手上还捂着尤曼曼的下半张脸,防止这人大喊大叫。甜腻的口脂蹭了她一手…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动静稍轻。只有依稀的交谈声响,和宫中护卫铁靴踏地的熟悉步伐。
看来是安顿下来了。
林凝素松开了满面泪痕的尤曼曼,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
前世有这样一遭事吗?她陷入沉思。
记起来了,好像是有行刺这么件事。后来当今圣上为了抓捕藏匿在上都城的刺客,生生闹腾了一个月。
那个月就连歌舞访和酒楼的生意都不太景气,就是老板们怕酒楼中混入刺客,被当成敌国奸细一起发落。
只是当时的这场宴会,林凝素并没有参与,所以印象不深刻,故而前几日一时没想起。
她回过神来,见阮清依旧惊魂未定。而尤曼曼更是愣了许久,才哭出声响来。
也不怪,她们三人都是在闺阁中养尊处优的,哪里见过此种场面…
前些日子在并州,也算是经历不少,所以林凝素才没有第一时间乱了阵脚。
“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尤曼曼抹着眼泪,可怜兮兮的样子,全然没了宴会前趾高气昂。
林凝素被哭得心烦,她看着这人花掉的口脂,下意识拿起帕子净着手。
“快出去吧,你父兄他们应当都被护送到了八玄门外。”
“走后边,前殿都是尸体。”
尤曼曼被惊得瑟缩了一下,看瘟神一样眼神瞧着林凝素,随后边跑边哭,比方才声音还大。
前世只有几名官员受了轻伤,这次应当也不会有大变动。
“清清,我们也先自后头离开吧。”
阮清点点头,应下了。
林凝素刚走没两步,便顿住了脚步。
糟了,敬安….
她嘱托了阮清先离开,便又匆匆跑回前殿。
“敬安,敬安…”前殿的刺客尸首还未来得及处理,林凝素掩着血腥气,在殿中寻找着。
几案寥落,食酒席地,方才的繁华好似幻影,如今只剩一片狼籍。
侍卫骤见一个神色慌张的小娘子,还以为是她被吓得很了。
“这位姑娘跟我自后头去,这些你见了要怕的。”
林凝素没顾那么多,只吩咐道:“沈家世子呢?”
“沈家世子…”首领的侍卫接道,“沈家世子护驾时,腿部受了伤,如今挪去了偏殿由太医令诊治。”
“腿?”
没等侍卫领路,林凝素便抄了近路直接去了偏殿。
她怎么就给忘记了呢….
上一世敬安在宴会上替当今圣上挡了一刀,却不是腿,而是前胸,足养了两个月才有所好转。
当时她心中无敬安,自然也没在意。
在去偏殿的路上,她迎面撞上父亲。
“素素!吓死为父了,跑哪里去了。”林业笙仔细查探着女儿,确认无伤后才放下心来。
“我躲去了后殿中。”
“哎,既无事,便快回府吧。”
林凝素望向偏殿方向,面露担忧:“父亲,敬安受伤了是不是。”
“没错,你哥…”林业笙才开口便知失言,“平陵王殿下也受了伤。”
林砚…
“父亲,我去看看。”
林业笙本也是守在此处,等着审问还活着的刺客。见女儿执意前去,也只有陪同。
才经历过刺杀,原本热闹的琉亭殿早没了宫人的身影。只有两个小黄门是留下来给太医令差使用。
怕伤及无辜,镇远将军和夫人被侍卫强制带着出了八玄门,据小宫人说二位正在赶来。
孟桓随着圣上回去了明镜殿,林砚大概也该回了王府。
那么此处应该只有沈敬安一个,不过他那伤是为着圣上受的,太医令必不敢怠慢。
念及此,她放心了许多,脚步也缓了下来。
偏殿空荡,林凝素却险些撞上一个身影。
冷松木伴着血腥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了过来,她下意识退却了一步。
“哥哥….”林凝素抬眼,见这人唇角带着干涸血迹,眼下靛青。
是受伤了,还有寒毒复发。
浓重的血气让林凝素有些发晕,必得是重伤,可前世林砚分明没有受伤。
暗红的衣袍,即使是染上大片血迹,也不甚明显。
也罢,这不是她该操心的。
林凝素并未多作停留,而是直接去了里间。
翻飞的绯色衣袍自暗红的衣衫擦过,剐蹭着点点血迹。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去关心着别的男人。
失血的短暂眩晕让林砚趔趄了一步。
“敬安!你没事吧…”林凝素站在太医令身边,直接上手便去探沈敬安的胸口。
“阿素….”沈敬安被她这举动弄得愣住,“阿素我没事,只是腿伤,养几日便能好。”
“倒是你,去了哪里。方才林大人寻了许久,我动不了,只能干着急….”沈敬安身上的伤也不轻,除了腿,还有大大小小不少窗口。
连说话的气力都小了许多,没了方才的活泼气。
“幸亏你没受伤,不然我….”
林凝素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说道:“我这不是没事吗。”
她打量沈敬安腿部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太医令的医术,还是可信的。
敬安这伤,似乎比上一世要轻些,太好了。
沈敬安攥着她的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突然问道:“阿素,你来之时,有撞见林…平陵王殿下吗?”
“他伤得很重,太医令让他在此休憩,但…”
林凝素忽然觉得不太对,遂试探着问道:“他伤了何处?”
“心口。”
方才林砚面色苍白,走路似乎都有些不稳。
“阿素,我没关系的。你要不要去瞧瞧他。”沈敬安知道林凝素在意兄长。
“我…”她方才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犹豫了片刻之后,林凝素还是缓步追了出去。
她没寻到林砚,却见到了乌蚩。这人见她吞吞吐吐,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面无表情地指着另一处偏殿。
堂风吹过,撩开纱帐重重。高大的身影此刻正斜倚在矮塌之上,那人眉目轻锁,双眼微阂,情绪未辨。
林凝素在殿外踱步。
绣鞋轻敲地面,也敲着她的心。
作为妹妹,若不关心,是否太过不近人情….
上一世归上一世,如今若林砚并未重生,只是将她当作妹妹。是人都会心寒的吧….
若她多问一句,它日林氏有难,这人也不至完全不顾及情分。
她正犹豫不决,忽闻堂中朗声。
“不进来,还等什么?”
林凝素顿住,便见榻上人目光如冷丝,强勾着她入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