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岱赭
林凝素闻言, 缓缓撩开纱帘,走近到那方矮塌边。
离得近,她能清楚地瞧见这人散落的藻发尾部沾染的血珠, 丝缕地腻在如玉的面颊, 淡红残留在口唇一侧,将人衬得愈发凄艳, 宛如鬼魅。
“哥哥…”林凝素低下头, 软着声音,带着两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讨好。
毕竟一个时辰前,她还想着撇清这关系,如今却又从善如流地拿着这称呼以抵挡些瞧不见的风雨。
这一声哥哥,无论到何时, 都像是个保命符。
还是别弄丢了好。
林砚慵散地抬眼,视线不动声色地在少女身上绕了一圈。
自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瞧见林凝素因紧张而揉皱的袖角。
便这样怕他?
玉竹般的指节探过来,林凝素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却发现那大手偏过她所站的方寸之地,拿过几案上的白瓷药瓶。
林砚哼笑出声, 瞬而收了周身冷厉。
还没到该怕的时候。
林凝素立在矮塌边两三步的地方, 因方才的躲避感到几分尴尬。不过林砚倒是不以为意,自顾将药膏涂抹在指尖。
细创口在肩背, 若是他自行上药,必然要牵动胸前才扎好的伤口。
林凝素看向堂外, 见门口早没了乌蚩的身影。
“哥哥, 我来帮你吧。”她拿过药瓶后便后悔了。
因为林砚撑着手臂起身, 两层外衫滑落, 裸露出宽大的肩背。
细刃刮伤不少,交错地布在蝶骨两侧。在那中间, 还有一处淡绯色的胎记。
这些…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轻易就能唤起那些不堪的回忆。
因她久久未动,林砚回过头,低声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哥哥居然受了这样多的伤。”林凝素想清楚了,不论林砚是否重生,她都只要一味装傻便好。绝不能透露出自己已经重生的事实。
不过林砚这伤,的确比她想象中严重得多。
乌蚩的身手她知道,怎会放任林砚被刺客所伤呢…
冰凉的膏体积在林凝素的指尖,却在触及肩背时更觉冷意传入指骨。
好冰。
林凝素刻意越过了那处让她羞恼的痕迹,不去触碰。
“哥哥,好了。”她后退了两步,而后说道:“若是哥哥无碍,我便要回去了。”
林砚没多作挽留,只是临行前唤来了不知又从哪冒出来的乌蚩,命人直接把林凝素送到八玄门外。
林凝素本想着再去另一座偏殿瞧瞧敬安的,但乌蚩都没给她机会。
回到林府之后,云鸾说母亲在宴会上被惊得不轻,也因没找到她还悬着心。
她拜见了母亲之后,还被母亲问起了林砚的伤。
当时在宴会中,林夫人是亲眼瞧见林砚受伤的。从前她对林砚,虽然不能说视如己出,但到底是相处了多年的家人。骤然离开,也是关心的。
“你父亲虽正为你哥哥的事而为难,日后的关系也不知道会不会如初。但你哥哥对你却还算是周全….”
“改日,你便递了拜帖,拿上些礼去瞧瞧。”林夫人叹气。她何尝不是藏了私心,期待着让平陵王成为林氏的助力,而不是仇敌。
林凝素犹豫再三,还是答允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因着圣上下令活捉藏匿在上都城的刺客,所以近些时日连上街的人都比往常少了许多。
圣上对此事重视,命了太子孟桓督办,林砚虽受了伤,却也提出要为皇帝分忧。
外头乱着,却没有耽搁林氏和沈氏的喜事。沈敬安的伤不重,故而定亲之宴便定在了下月十五。
不早不晚,那时大概上都的风波也平定了,适合宴请宾客。
这天,正是七夕乞巧。府上的姑娘们虽然被规矩拘着,却也个个暗地里心思活络,想着见见自己的情郎,送出一些亲手做的小玩意。
林凝素也是经了云鸾的提醒,才想起按着孟国习俗,今日在南湖是有灯会可以看的。
“你便出门递消息到镇远将军府,便说晚间我邀沈世子出门小聚。”她还有两条绦带未曾送出去,总不能拖到定亲之后吧。
云鸾面上挂着甜笑,戏言道:“哪里还需要姑娘去请,沈世子早便安排好了。只等着酉时来接姑娘。”
林凝素也笑:“竟是这样,也不知他的伤好些了没。”
沈敬安是个静不下的性格,必然没有好好养伤。她心中挂念,便想吩咐厨房炖个汤给人晚间带去喝。
哪知还没等林凝素出桃源阁,便见着母亲身边的云树过来。
云树来报,是母亲说今日要带她去琅宝阁和绣局置办些头面衣裙,定亲礼要打扮得鲜丽些。
车驾早已备好,就等着她出门。
林凝素对这些倒是不在意的,但这些天母亲操持她的定亲礼,她都瞧在眼中。等日后去了沈家,只怕想让母亲烦忧都没了机会,终究聚少离多。
故而林凝素便没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
这一路上,母亲同她念叨了许多。大多都是一些管家的本事,和为人的巧技。
林凝素一边虚心应声,一边感慨万千,因为上一世她从林砚下旨,到入主中宫,只用了短短一月。
母亲当时心中伤怀,倒是没和她说太多。
说了也无用。
宫中可不是普通的世家,其中的弯绕和算计,哪是随便叮嘱几句,便能让自家女儿好过的。
思及此,林凝素握住母亲的手。如今不同了,沈林两家不远,又不如宫中那般诸多规矩,随时可以回来看望母亲。
琅宝阁坐落在上都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单独的飞檐楼,后边连着的便是绣局。上都城的姑娘若是想为自己置办点什么,此处的首选之地。
前些日子江南吴郡才出了时兴的绣样,才流传进上都城。若不是太子殿下和平陵王正在城中严查刺客,此时的琅宝阁早便络绎不绝。
哪里还能能有空让老板亲自来迎?
林凝素瞧着柜台前满身绫罗的美妇,她手中正拿着账本。见到来人,立刻绽出一个亲和的笑意。
此人正是琅宝阁的掌柜,名叫春螺。早些年春螺丈夫离世,她却没有在后宅院中干枯下去,而是顶着世人的目光,将小小一家耳饰铺子做成上都城最大的头面铺。
“林大姑娘可是有日子没来照顾生意了。”
“林夫人也是愈发年轻,两人站在一块,倒不似母女,而像姐妹。”
从前林凝素一心扑在打扮自己上,时常来琅宝阁置办首饰衣衫。
任谁听了春螺的夸赞,都不觉这人是曲意逢迎,而觉是肺腑之言。林夫人听了这话也高兴,便道:“春螺姑娘,可有什么新样式头面?”
“新样式?不知夫人是要替谁置办。”春螺灵巧地在长柜上行走着,取出几套才制好的钗环。
“是素素,过些日子定亲。”
春螺眼神微转,笑道:“原是有喜事,怨不得今日见到林大姑娘便觉心间朗清。”
话毕,她又拿出了一些略显庄重的钗环,亲自给林凝素佩戴上。
林夫人对定亲礼重视,故而试了几套,她都不满意。
“云鸾,云树,你们年轻,眼光比我这个半老的人要好,去给大姑娘掌掌眼。”
这时,云树和云鸾听了夫人的话,却都没上前,而是将目光放在琅宝阁外。
“我瞧着姑爷站在外头,哪里还需要我们掌眼呢?”云树指着外头并立在林府车马旁的骏马笑道。
林凝素顺着云树的目光看去,只见沈敬安正牵着马立在琅宝阁门前。估计是这人经过,瞧见了林府的马车故而停留。但探得林夫人亦在,才没有唐突入内,而是在外静静等待。
“是沈世子?”林夫人惊讶,“哈,倒是巧,快请他进来吧。”
沈敬安见云树来相邀,也没再忸怩,直接进来问安。
寒暄过之后,林夫人也觉得有些疲惫,便由春螺引着去了里间休息。只留下云鸾云树陪着林凝素挑选。
除了头面,还有绸衫成衣。林夫人给林凝素下了命令,不将今日带出门的银钱用完,便不许回去。
林凝素叹气,若她真是十六岁,可能会十分欢喜,如今她是真的没什么兴致。
“林大姑娘有这样的母亲,却也不高兴吗?”春螺打趣着。
云树也跟着附和,她将端坐在原地的林凝素扶去里间:“姑娘,夫人是能瞧出来您有心事,只是不愿告知她。所以才想带您来琅宝阁的,为的便是您能高兴些…”
琅宝阁,的确是她从前最喜欢来的地。
林凝素点点头,也便专心在面前的金珠钗环上了。
虽说将沈敬安叫来是掌眼的,可这人的心思又哪里在钗环上呢。他眼中只瞧得见林凝素的柳眉桃眼,只觉得那些缀在发间的钗环都平庸失色。
无奈之下,林凝素只随便按照往日的喜好随便拣选了几支。而后便跟着春螺去了后方的绣局,再选一件定亲宴上要穿的便了事。
春螺才将四人送入绣局,便被手底下的小厮叫走。
“林大姑娘,沈世子,你们便先瞧着,我去去便回。”话毕,春螺便急匆匆离开。
琅宝阁正门,林砚冷面如霜,立在街前。
他今日只着便服,倒是与平常世家的公子无异。
春螺连忙迎上前,虽说未曾见过这位公子,但瞧着不似普通人。常年接触人的经验告诉春螺,此人十分危险。
“这位郎君,可是来为你家娘子买头面的?”春螺心中惴惴。
林砚轻扫头顶的精雕匾额,又瞧着门口林府的车马,漫不经心地答道:“是。”
春螺愈发不安,这公子面无半分来购置首饰的惬意,只怕是另有目的。
最近常有宫中的侍卫乔装成客人出入各个店铺,只为捉住那敌国的奸细。这兴许便是遇上了,可得仔细着伺候,春螺心道。
林砚走进阁楼,在珠宝架子前绕了几圈,随后便穿过后堂,径自去了绣局。
春螺本想跟着,却被乌蚩拦下。
“我们公子想自行逛逛。”
“….好。”
而此刻身在绣局的林凝素正拿着两件赤绯色的衣衫在自己身前比量着。
许是有云鸾和云树两个鼓动着她,再加上有敬安在旁,时不时口出“妙语”,竟也让她找到些十六岁时恋好红妆罗裙的感觉。
“哪件更合适些?”
都是绯色,一件式样庄重,一件飘然欲仙。
沈敬安对这些东西是没什么概念的。
“阿素的话,穿什么都卓然出尘,何须纠结…”
云鸾和云树看着二人的互动,偷偷低笑着。
最后,还是云树敲定了主意,提议:“姑娘不如亲身试试,若不然怎知是否合适呢?”
林凝素觉着此言不差,毕竟是定亲礼,多少要重视些。随后,她便带着云鸾去了隔间。
“此处无人看守吗?”林凝素在宽阔地隔间内环望,见并无人侍衣。
许是随着春螺姑娘忙去了,林凝素也没在意,便吩咐云鸾去看着隔间正门。
“去吧,我自己换便好。”
琅宝阁的绣局与寻常阁楼布局不同,因着内置许多绸缎衣衫,顾而阁楼在庭院中央,前后开门,便于通风,防止衣衫湿霉。
云鸾守在隔间的前门。
而林砚,则是自大敞的后门入内的。
他手持短刃,留意着四周动静。忽闻屏风后有布料摩擦声响,当即觉不妥,便想悄悄退出。
“来得正好,替我系个衣带子。”
少女声线懒散,是熟悉的软调,又带着上挑的尾音,既娇蛮又任性。
林砚顿住脚步,在去留的念头之间徘徊。
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光是听着声音,他都能猜想到林凝素峨眉轻蹙的模样。
绕过若隐若现的屏风,林凝素正提着襦裙,不令其松散滑落。上身的外衫将人盖得严实,只剩脊背后因未系的衣带而裸出一指玉肤。
“快些。”少女不满地催促着。
林砚将手中的利刃收入刀鞘,随后挽起袖口,扯上绯色的细带,轻慢地打了个巧结。
冰凉的指尖触及薄衫,林凝素不由瑟缩着。她忽感四周安静,根本不是云鸾那小丫头的性子。
恰逢身后人贴近,松柏混着药香瞬间将她裹住。林凝素脑中一片空白,立刻站起身后退。
哐当一声,矮案上的青花瓶打了个转,却未落下。
怎么是林砚?
“….哥哥。”林凝素抱着衣袖,却想起衣带子系好,就算是穿戴整齐了。
“你怎么在这?”
林砚收整着衣袖,动作倒是坦坦荡荡。
“抓刺客。”
林凝素点点头,这倒是不奇怪,春螺方才谈话间也与她抱怨过。近来为寻刺客真凶,有时确实扰了店铺的生意。
林砚这样单枪匹马而来的,已经算是客气了。
方才走得匆忙,没见着屏风之后还开敞着后门,是她大意…
气氛尴尬,林凝素也不知说什么,总不能质问林砚为何要进来吧。
她还以为是云鸾。
“姑娘,您好了吗?”说着,云鸾便放心不下,自前边推门而入。她乍见房中出现一个男人,差点喊出来。
看清了来人后,云鸾连忙福身:“….大公子,不….平陵王殿下。”
云鸾虽然年纪小,但也懂得许多,她总觉这一幕不妥。
不过…她家姑娘和大公子是谁看了都艳羡的兄妹之情,倒是没那么多古板忌讳。
这般想来,云鸾便扬起个笑:“平陵王殿下也在此,好巧,正好替我家姑娘选件定亲礼上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