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林砚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顺过乌蚩随身的短刃,在自己的左臂亦划了一刀。
鲜血顷刻涌出,甚至比右边伤得还深一些。
短刃被塞了回来,乌蚩看着林砚,不知道主子用意是什么。曾经听族人传过那位已故公主的古怪性子,虽没亲眼见过,但从林砚这…能窥见一二。
林凝素撩开珠帘,来到二人身边,小声地问:“我能回林府了吗?”
她话音刚落,便注意到了林砚袖口上不同于原本绣色的暗红。
“哥哥,你受伤了?”她抬眼,见林砚正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得先止血才行,林凝素看着四周,方才还热闹的堂内此刻连个人影都没有,更遑论去寻处理伤口的东西了。
要不就先用衣角凑合下…
“乌蚩,撕两块布条下来。”
乌蚩没说话,目光在这对兄妹间绕了一圈,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点东西。
“我身上都沾了血,不干净。”说完,乌蚩便带着侍卫和几个刺客离开了,“属下先将人带去刑部。”
堂内只剩下她和林砚二人,四目相对。
“那…”林凝素顺着林砚的目光看去,才发觉手上还紧握着两条绦带。只是方才神经一直紧绷着,才没注意。
她下意识想把绦带藏进袖子,但面前这人正紧盯着,怎么好意思呢。
林凝素强颜欢笑:“我都忘记手中还有东西了…”
这明明是买来送给敬安的,是并州的枯花节特色,上都城甚至没得卖。
她不情不愿地拿出一条靛色的出来。
林砚自行拂起袖口,将手臂伸在林凝素面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动武牵动了体内寒毒,甚至在轻微发抖。
林凝素从来不是干细致活的料,再加上绦带绣纹粗糙,压在伤口之上,痛意不比刀割要轻。
但林砚却浑然不觉,只是冷笑着,眸光黯然,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为他包扎的少女。
包扎完左臂之后,林凝素本想装作不知道这人右臂也受伤了,蒙混过关,好歹给敬安留上一条。
结果没等她将另一条绦带收回去,林砚又毫不客气地伸出右臂。
林凝素:…..
她沉默了片刻,心情复杂。这还能要回来吗?可就算能要回来,也沾染了血迹,赠给敬安也不甚吉利。
罢了罢了,日后她亲自绣给敬安几条好了。
买来的东西,说到底也没什么好的。
- -
教坊司一遭下来,已是亥时。
因归来太晚,母亲担心她遇上了什么事,正要遣林业笙亲自去南湖边寻。哪知才备好马车,便迎头撞上林砚将人带了回来。
林业笙正担心着,乍然瞧见林凝素,心下便起了火:“你这丫头,跑哪去了,知不知道你母亲…”
“砚儿….不,平陵王殿下。”林业笙收了数落的话,十分惊讶地看向林砚。
“林大人。”
林凝素知道这两人如今关系尴尬,多言易生龃龉,便主动站出来解释:“父亲,南湖边偶遇刺客,是哥哥护着我回来的。”
林业笙点点头,随后向林砚作揖:“小女顽劣,殿下亦了解。此番多谢殿下将她带回来,臣今后定然严加管教。”
“凝素自幼如此,不必忧心。”林砚的回复不冷不热。
林凝素听这二人间的谈话,便能知道,这算是彻底僵了,根本没有半分的父子之情。
也是,林砚如今身中寒毒,性命未卜。而父亲,心中也介意这人瞒着他,悄悄地成了平陵王,导致朝中局势大乱。
林凝素打断二人的对话,说道:“父亲,我们早些进去吧。哥哥今日捉刺客也辛苦了,早些让他回府。”
再说下去,也不能增进半分感情。
两方就这样沉默地告别了。
夜半,林凝素睡不着,便卧在榻上,慢慢捋着前世的事。
她记得,林砚是在她十八岁那年当上平陵王的,而就在这人成为皇子不久后,他便和阮清定了亲。
从前她心里只有林砚,注意不到这些事其间的沟壑,现在细细想来。
阮柱国大权在握,阮清又是阮柱国最看重的女儿,哪能说指给谁便是谁呢。
当时分明是皇帝已经属意于林砚,才下了这道旨意。
二这辈子,因为林砚暗中做了推手,所以老皇帝只会比上辈子更看好林砚,这指婚的圣旨,大概也不会等太久。
真是太好了,林凝素心安许多。
只要这二人定了亲,再早日成婚。以阮清的性子,定能够安抚些林砚心中的恨意。
再早早地以父亲的名义,将寒毒给林砚,就算是顾着面子,这人也不会对林家怎样。
哪怕父亲日后不再位极人臣,在朝中做个中等官职,哪怕就此离开上都,去到江南吴郡,也比上一世要好。
- -
时日匆匆,过了乞巧节,便是十五。林沈两家定亲的好日子。
早在半个月前,两家便把宴请的贴子送到了各家。定亲之礼虽说马虎不得,却也不似婚仪那般隆重,只是寻几位族中尊长,再请来二三姻亲来做个见证即可。
如今刺客之事才落幕,也不好大张旗鼓。
“素素,你再瞧瞧这宾客名册,可有遗漏的。或者是你想再请几个闺中密友也好。”林夫人话毕,才想起自己这女儿性子娇蛮,和上都城的适龄姑娘都不大相处得来。
“闺中密友?”林凝素摇头,表示一切从简,不必找那样多的人。
“阿娘记得,你近来不是同那阮家姑娘相处甚好?”林夫人询问着。
差点忘记了,这桩桩件件的事经历下来,她和阮清快成过命的交情了。
“那…云树替我写一份请帖过去。”林凝素暗自思量着。
云树应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自袖口中拿出一份拜帖放在林凝素面前。
这拜帖描金精致,但平昌伯爵府几个大字恨不得写出帖外去,张扬得很。
“昨日平昌伯爵府的人送来的帖子,恰好被我瞧见,便直接收着。”云树颇为懊恼,“可回来之后,小公子便央着我做饺耳吃,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还请夫人和姑娘责罚。”
林凝素让云鸾将云树扶起身,道:“这有什么的。”
“不过,林氏和平昌伯爵府尤家素来没交情的。”她打开帖子,一目十行地瞧着。
这语气…
字迹不算好,但还算是娟秀,是女子所写。但是字里行间透露着傲慢之气。
林凝素皱眉,她下意识觉得这定是尤曼曼写的。一瞧落款,果然如此。
前面一整张纸都是些夸耀平昌伯爵府的废话,只有最后一句才是真正想说的。
这人写道,想来参加她的定亲礼。
没吃错药?林凝素甚至能从最后一句话中看出点小心翼翼来。
肯定是她感觉错了。
“这倒是奇了,那尤家二姑娘,一向瞧我们家姑娘不过。”云鸾凑近一瞧,也觉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可能是上次宫宴上被吓傻了,林凝素心中暗道。
这是个小事,她和母亲都没放在心上。左右不过是添一席,她要来便来。
“你定亲是个大事,虽然你哥哥如今成了平陵王。但从前的十数年总不能当作没有,总也得按照礼数,递个帖子过去。”
“他是否前来便是另一回事。”提及此,林夫人面露忧愁。
虽然林业笙不说,但林夫人心里隐约能察觉到。林砚,算是与林府越来越远了。
母女二人正闲话着,外头的小侍忽然道:“相爷回来了。”
“这老头子,今日回来得倒是早。”林夫人手上的绣活不停。
林凝素向廊外瞧去,见父亲面色沉沉,脚步也不似平日那般稳健,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她站起身去搀扶,关心道:“父亲,你这是怎么了?”
秋日易伤风,若是感染了风寒只怕要咳上月余。
林业笙没应声,只是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妻子做针线活时哼唱的小调。帕子是红色的,上边的鸳鸯栩栩如生,那是她绣给林凝素成亲用的。
这人进来就不吭声,林夫人抬头问道:“怎么了?”
“别绣了。”林业笙声音沙哑。
“什么?”
“别绣了,五日后的定亲之仪取消。”林业笙说完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林凝素与母亲异口同声,就连站在一旁的云树和云鸾都惊着了。
帖子早半个月都分发出去了,如今怎么好收回呢。再说,这好好的亲事,为何突然取消。
林业笙缓缓揉着眉心,无奈道:“镇远侯府那边,我自会亲自登门说清。”
林凝素摇摇头,还是不敢相信。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了?”
原是今日上午,早朝之后,林业笙便被圣上单独召去了明镜殿。
自封了林砚为平陵王后,他们君臣从未单独谈过。老皇帝似乎也没有要和他解释的意思,一切的心思,林业笙都靠着朝中的微妙变化而猜测。
如今突然召见,林业笙本觉是喜事。还以为圣上终于要与他推心置腹地明言。
可圣上的第一句话,竟是开始与他追忆往昔。一通夸赞之语,又是“国之肱骨”,又是“万世之相”,将林业笙绕得云里雾里。
“林相心中觉着,阮柱国如何?”老皇帝冷不丁一句。
林业笙却咯噔一下,立刻清醒不少。
“阮柱国,自然是孟国的有功之臣。”
“人呐,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糊涂。”老皇帝边叹气便说道,这话也不知暗指谁。许是说阮柱国,许是在说他自己。
林业笙当即便明白了,皇帝这是对阮柱国起了疑心了。可如今北边的狄人虽说安分,可难保不再来犯,皇帝可还是要仰仗阮家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以来这种卸磨杀驴的事不少见。
可当今圣上年轻时,便是阮柱国陪着他去横扫外敌。这些年圣上又一直对阮柱国多番维护,怎得突然起了疑心呢。
林业笙忽地想起了上次阮柱国当街纵马,撞伤了国师一事。
这个话题还没结束,老皇帝又问:“自小,平陵王便长在林府,你这个做父亲的,该对他最为了解,可觉他是可造之材?”
林业笙连忙跪下:“不敢不敢,臣如何担得起平陵王之父的称呼。”
“起来,别拘着,朕想听实话。”
该怎么答?是还是否?
老皇帝这不是在问林砚品行能力,分明是在问他林砚是否为帝王之材。
他若是答没有,那便是相当于直言林氏会陪着孟桓一条道走到黑。但老皇帝要是一心想要林砚登基怎么办,会不会日后便开始算计着怎么把林氏这个绊脚石铲除?
若是答有,那林氏十几年对孟桓的帮助算什么,先不说林氏在皇帝心里是否成了朝三暮四的小人。如果老皇帝根本没打算废了孟桓这个太子,只是良心发现,才将林砚接了回来。
如此一问,只是试探林业笙是否忠于孟桓该怎么办?
没法回答,怎么回答都是绝路。
除非知道老皇帝到底属意于谁。
林业笙满头大汗,只恨不能变成蛔虫到这糟老头心里看看。
下一刻,老皇帝忽然笑了:“林相别害怕,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朕还能害你不成?”
林业笙:…..
“听说你家那个小丫头快定亲了?就在五日之后。”老皇帝话锋转得太快,“年纪这样小,你真舍得这样快嫁出去?”
林业笙抬眼看向明堂上的人,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再留个一年半载的吧。”
林业笙没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人话没说完。
“而且,令爱聪慧机敏,配给沈家不觉可惜了吗?”
“改日,朕便下道旨意,替大姑娘和平陵王指婚。”老皇帝这话说得轻巧,完全不顾别人死活。
林业笙跪在原地,眼前发白,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看来老皇帝是有意废太子了,且态度颇为坚决,是早就谋算好了。
孟桓做了十几年的太子,不光有林氏的支持,还有朝中一干众臣与之紧紧相连。一旦贸然废立,逼宫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皇帝要替林凝素和林砚指婚,目的便是将林家和平陵王紧紧绑在一起,想借林业笙这股助力,共同对付那些反对废太子的人。
若是老皇帝现在还信任阮家,与林砚联姻,怎着也轮不到林凝素,必得是那阮家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