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融多次在八玄门外询问黄门,得到的回复都是“圣上病重,若有要事,禀给林相。”
若是别的事,林业笙尚且有权利过问阻止,但此事乃圣上亲审。他若阻拦,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圣上疑心病重,有了阮柱国的例子,林相也不敢擅自插手。
该进宫的进不去,该出来的也回不来。
眼睁睁看着明日正午,陈云被处斩,好不容易得来的供状变成废纸。
临近陈云问斩前的三个时辰,林凝素几乎是一夜没睡,硬生生熬到了第二日。
然而干等了一夜,外头还是没传来消息。
“父亲,你亲自去吧。”林凝素顶着两个大大的睑黡,十分疲惫。可她又休息不踏实。
“若是您去,圣上总会给几分薄面的。”
林业笙没回答,他前去,的确见到圣上的几率大些。但是,此举便相当于直接对圣上说,林氏与孟桓是不可分离的一脉,林氏也绝不可能支持林砚。
犹豫了片刻后,林业笙还是决定亲自送去。
因为他猜测,构陷阮柱国乃是大罪。一旦圣上知晓,必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看好林砚。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林凝素没想到,若是想到,也不会让父亲前去。
她在府中干坐着也忧心,便提议和父亲同去。
林业笙答应了。
深秋气候冷凉,当日也不晴朗。厚重的云密布在天上,不时有闷雷和银索划过。雷雨前,总是格外透不过气,将秋日的清爽都掩盖个透彻。
林凝素坐在马车上,透过小窗瞧着父亲站在八玄门之前。
除了看守的侍卫和黄门,似乎还有另一人站在那。玄衣劲装,发髻高挑。
是乌蚩。
林凝素心中咯噔一声,一直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其实他们几个心里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认。
林砚如今,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才短短几月…
外头已经下起了细雨,林凝素不顾被淋,紧紧盯着八玄门外谈话的二人。
大约过了一刻钟,林业笙跟着进了八玄门,身影随着距离而逐渐消失。
林凝素无奈,只好收回目光继续等待。
这决计不是去见圣上的,而是去见林砚的。林砚会和父亲说什么呢?
雨声淅淅沥沥,马车之中又是环境昏暗,林凝素昨夜未睡,竟是靠在软垫上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可父亲似乎还没回来。
“云鸾,现在什么时辰?”
“姑娘,现在距正午时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云鸾看着天色答道。
林凝素闻言,心下沉沉。
难道又要嫁给林砚了吗?
林砚一定是已经重生了吧,要不然,也不会不选与阮家结亲。尽管她一直在找理由,一直不愿接受,也不愿承认这件事。
因为这样,她想要保全所有人的愿望,可就太难实现了。
嫁给林砚,然后继续互相折磨,两人都带着幽怨过完下半生。也许这下半生也没几年….
“姑娘,是相爷出来了。”云鸾望着八玄门外。
林凝素顺着云鸾的目光望去,只见父亲脚步并不快,他身后仍旧跟着乌蚩,应当是替林砚相送。
林凝素连忙下了马车,她快步迎了上去,语气中还是带着一丝期盼:“….父亲,如何?”
而后,她便瞧见了林业笙手中原封不动的供状。
林凝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阴霾天光下,显得空洞无神。
没见着圣上。
林业笙偏过头,不忍看见女儿的神情,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也罢,左右….你哥哥也不会亏待你。”
不会吗?
如果林砚没重生,也许还有一丝可以将就的可能性。但现在,她要独自面对着林砚两世的仇恨。
老天为什么要让林砚也重生。她本可以改变一切,她本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她本可以不必重蹈覆辙。
她真的不想在长秋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内,整日忧心提防着喜怒无常的林砚。
她不想,她真的不想。
不想。
林凝素攥紧了袖口,缓缓抬起头,看向乌蚩。
“带我去见他。”
此刻的林凝素,眼眶微红,周身漫出一种绝望和悲戚来,与平日那个小姑娘模样全然不同,仿佛一下子长了好多岁,乌蚩看愣了一瞬。
“嗯?”
“我说,带我去见他。”
林业笙回想起方才在明镜殿内,林砚同他说的话,眉心不由拧紧:“素素,随父亲回去…”
林凝素冷笑一声,随后一把夺过林业笙手中供状,越过二人便向八玄门走去。
“素素!”
“林姑娘?”乌蚩连忙跟了上去,他本想将人拦下。但看林凝素的样子,大有不见着林砚不罢休的架势。
他没法子,只能将人带去了明镜殿。
一路沉默,林凝素的脚步不快不慢,但一直走在乌蚩前方。这位林姑娘,分明极少来孟国皇宫,却将明镜殿的路线记得一清二楚。
乌蚩皱眉,深觉她和平陵王殿下…都挺奇怪的。
- -
踏上百层之阶,林凝素站在明镜殿正门,望着熟悉的地方,她却有些怯步。
此处是孟国历代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从前,除了长秋宫,林凝素便是这处宫宇来得次数最多。
她仰着头,打量着宫宇的牌匾。不知是不是雨后的缘故,浸润了水汽的雕刻字迹格外清晰。一如她脑海中的前世记忆,挥之不去。
就算再想着忘掉,也总是会在夜半无人之时悄无声息地浮现。
林砚也是这样吗?
恨她毁了他的好姻缘,恨林家收留了他,却又转而背叛。
所以,即使是重来一世,竟也愿意放弃原本的繁华锦绣之路,硬是要拉着她一起去地狱沉沦。
她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此刻对林砚到底是什么感觉了。敬重的兄长,痴求的恋人,还是两世的宿仇。
心里的弦紧绷着,仿佛轻轻一拂,便能顷刻崩塌断裂。
林凝素走了进去。
圣上病重,由林砚代为处理朝政,但这人此刻没在几案之前,而是立在巨大窗牖之前。
淡淡的天光不足以驱散明镜殿角落中的阴影,林砚好似与幽暗融为一体,只有双眸因阳光的隐匿而泛出微弱的银光。
他们彼此都太熟悉了,其实只需要一眼,便一切都明了。
只是之前林砚一直在伪装,才将两人都重生的事实到如今才揭破。
如深潭暗涌般的情绪流淌在二人之间,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第一句。
“…..你…”林凝素有些哽咽,“到底想做什么?”
林砚在原地静默良久,天外银索乍亮,雷鸣沉闷轰隆。
看着林凝素积聚在眼中的泪,林砚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
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上次发出这样的疑问,并不算遥远。便是在长秋宫内,他瞧见林凝素伏在一方矮塌上,无声无息,就好像睡着了一般。
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明明只差一点,他便能解决所有的事。
死了便死了,为何还会死而复生。仅仅一世,便已让人无可留恋。还要让人再经历一次吗?
就像是一个火坑,林凝素已经毫无犹豫地跳了出来,而他却还留在原地,任凭滚炙燎灼衣袍,直到化为灰烬。
但他不甘心,他想将林凝素拽回来。
陪着他一起生,陪着他一起死,陪着他一起变成泥。
谁都别想离开。
“对不起,从前都是我不好。”林凝素的声音不大不小,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清楚楚,“是我不该毁了你的亲事….”
“是我一意孤行,没顾及过你和阮清的想法。”
“是父亲不好,他不该让你饮下寒毒。”
“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
林凝素的声音参杂着哭腔,越言说越不成字句。
“….放过我,放过林家吧。”
“我不会打扰你,父亲也不会同你争些什么,林家可以迁去你瞧不见的地方。”
“重活一回,何其难得,为何不去过你原本想过的人生,没被我打扰过人生。”
“….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林砚走近,林凝素却步步退却。
在对方退无可退之时,他在林凝素面前站定,半弯下腰,像是没听见方才的那番话一样,笑着问道:“与我一起,不好吗?”
“府中种了大片的红芍花,是你最喜欢的绯色。夏日花香馥郁,落土亦经久不散。”等他们死后,便可以一起埋在那里,作春泥。
“你的院子,与在林府中一样,不必怕不习惯。”不习惯也没关系,他还准备了一个巨大的金笼。
林砚又凑近了些,双手抚上少女的耳侧。
“不论你心中装着谁,他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好吗?”觊觎林凝素的男人,都不该活在世上。他会代替这些该死之人,对林凝素好。
末了,林砚又道一句:“我从未恨过你,也从未恨过林家。”
林凝素怔忡许久,她看着这人面上挂着的温柔笑意,只觉背脊发凉。她猛然摇头,几欲崩溃:“放过我…放过林家…”
“答应我,你答应我!你永远都是我哥哥…别害林家…”
都是骗人的,她不信,林砚根本没有放下仇恨。
“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求求你,林砚,求求你…哥哥…”
“放过林家…”因为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恐惧,林凝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林砚手上力气加重,各走各路,好一个各走各路。
明明是林凝素先燃了火种,现在她却要丢下他,独自抽身,好不利落。
他就是一块冰,被扔在火坑里炙烤,早就化得什么都不剩了,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但这个人也要离开了。
“哼…”林砚低声笑着。
什么都没有了。
明镜殿的墙壁上,挂着数把长刃。其中一把宝缀镶珠,正好能直接穿过两个人的心脏。
泪水模糊了双眼,林凝素看不清林砚的表情,只是凭着本能感到一种危机。
她抓住林砚的手,哽咽着说:“哥哥….”
“就做我哥哥好不好?”
一滴滚泪落在林砚的虎口处,好烫。
林砚恍然瞧见上一世最后,留在林凝素面颊上那颗未干的热泪。他心中微动,随后如针扎一般的疼痛席卷心脏,寒意倒流全身上下。
好烫,好疼,好冷。
林砚将少女揽在怀中,手臂紧紧圈着,却带着几分方才没有的小心翼翼:
“好,你要我做哥哥,我便是哥哥。”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42章 圣旨
林凝素已经忘记那天最后是怎么走出明镜殿, 又是怎么把那张供状交给皇帝身边的亲信宫人的。
她只记得,在林砚怀中的那片刻,真的有一种情愫在默默流淌。
是亲情吗。
林砚所承诺的, 会是真的吗。
“姑娘, 在想着什么呢?”云鸾和云树带着弟弟妹妹摆弄着几块巧板和连环,正笑得欢, 乍然瞧见林凝素对着窗外发呆, 便发此问。
“许将军不是来信说,您和平陵王殿下的亲事,圣上大概不会下旨来了。”
林凝素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答:“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一日不等到阮清和林砚赐婚的消息, 她便一日不安心。
谁知道圣上心里想的什么,是否能顺利呢…
“哎?那不是沈世子吗?”云树看向廊外步履匆匆的身影,惊喜地看向林凝素。
敬安?
下一刻,沈敬安便站在堂外,没有立刻入内, 只是稍微探出个头, 看着内中的人笑,目光闪烁。
“世子哥哥!世子哥哥!”
“世子哥哥快进来!”
林凝素还没发话, 两个小家伙便都放下了手中玩意,向着沈敬安身前扑去。
沈敬安近几个常来林府内, 再加上他的性格本就活泼, 格外受孩童的喜欢。
林凝素见状, 方才的忧虑一扫而空, 嬉笑:“你们两个抱着世子哥哥的腿,他怎么进来呢?”
这时候, 云树上前将凝雨和瑞麟拉回小几案前:“听话。”
而后,沈敬安才走近,来到她卧着的矮塌边。
瞧见沈敬安被镇远侯放了出来,林凝素大概就明白,她和敬安的亲事,应当还能继续。
只是,得过了这阵乱子。
“怎么看起来蔫蔫的?”沈敬安骤然贴近,盯着她有些泛白的唇色。
云树和云鸾见状,一人抄起一个孩子便离开了堂内,到了外边闹去。
“前日和昨日都没歇好,但午后睡过之后,便好了许多。”林凝素空出位置来,让敬安坐在她身边。
而后,沈敬安像是忽地想起什么来,在自己腰间拿出一束小花出来,艳红色的,不知作何名字,但瞧着像是繁星一般,倒也别致。
“自城郊瞧见的,心觉你定会喜欢。”
林凝素接过这束小花,放在鼻尖轻嗅着,不香,却有着淡青草的气息,十分清新。
“闻见这个,我倒是想出门了。”
沈敬安其实就是想来带林凝素出去散心的,林夫人说林凝素近几日心情低落,最需要人陪着。
秋日一过,便是寒冬,又得是光秃秃好几个月,得趁着万物还未凋零的时节,好好瞧瞧风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