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强心里是感激的,但他也怕曹书记,解释道:“我就是出去抽根烟。” 他不常抽烟,翻了半天,口袋里压根没有,乔卓眼快,拿了包中华给他。
“曹书记,喝茶吗?” 乌泱泱的人围在办公室外面,周弥手心有点湿,她在手背上擦了擦,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昂着头,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曹书记终于开口了:“周经理,不麻烦啦,我们这么多人,你一个小姑娘也招呼不过来,再者我知道你们文化人,上茶就是送客了,别忙,今天不急着走。”
“曹书记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麻烦什么?小乔,给大家倒茶,不光在座的,外面站着的也要,再带几个乡亲去把食堂的椅子搬过来,都站着像什么话。”
曹书记下意识要拒绝,看见外面几个人丢了烟头,真准备去搬椅子了,只好作罢。
乔卓泡了几十杯茶,一杯杯端上来,又把带人把椅子搬好,二十几分钟过去,原先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之中。
周弥不开口,曹书记看了黄村长一眼,对方会意,清了清嗓子道:“周经理,我们今天来就是通知你一声,这租地的合约,我们不续了,按着合同,你得两个月之内搬走。”
“黄村长,我们去办公室谈,我那里有合约的文本。” 周弥很纳闷,一个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卦了。
黄村长看曹书记,曹书记看着茶杯,挑了挑眉毛:“周经理,当着大家伙的面一起说比较好,今天每家都来代表了,我们不搞暗箱操作,再者你一个小姑娘,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到你屋里去算什么事?”
“周总……” 乔卓要说话,被周弥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弥知道他下作,没想到他这么下作,曹书记以前想把他的独子介绍给周弥,被周美芳婉拒了,这么多年的和平相处,周美芳和周弥没少花钱,村里修路修桥要掏钱,逢年过节更是少不了。
周弥咬着牙,片刻后松开来:“曹书记,在这里说也好,法治社会,我开门做敞亮生意,没什么好顾虑的。”
“那行,这搬迁同意书,你看一下,今天就签了吧。”
黄村长推了张纸过去,三两行字,大概是临时打出来的。
周弥看都没看一眼:“我们有合同,不用再签别的东西,一切都按合同来。”
曹书记一努嘴:“行啊,按合同来,这合同是你妈妈跟我们签的,你那时候还在学校里念书呢,会知道得比我清楚?”
周弥也不输阵:“二十年前的合同是我妈妈拟的没错,但十年前续的那一份,是我和律师接洽了,一个字一个字改出来的,每一条,每一款我都记得很清楚,你说合同不续了,是要租给别人吗?”
“就是不续了。” 曹书记含混了一下,又道:“是村大会上表决的,不续了。”
“我们的合同跟村大会没关系,如果打算租给别人,你别忘了,第九条写得很清楚,佳泰有优先续约权,同等价格,佳泰先租,对方比佳泰高,佳泰可以用对方的最高价加五个点,继续租。”
“我还没说完。”曹书记要插话,被周弥拦住了:“这地是村里租给佳泰的,但厂房,路,墙可都是佳泰的资产,按着合约,如果我不愿意多出五个点,那续租的人必须花市场价把这些都买过去。”
“没人续租,就是我们不想续约了。”
“我前两年找人估过,土地以外的不动产不少于五百万,现在价格只会更高,如果没有续租的人,这钱是村里出吗?”
周弥话音刚落,在座的都坐不住了,会客室外面的人更是交头接耳起来。显然不是每个人都看过这份合约,就算看过一遍,也没能从法律文书中把账算清楚。
“几堵墙,几片瓦,哪值五百万……” 曹书记声音低了一点。
“银行估的,我有文件,五百万摊到每一户那就是十几万,这场地你们不租给别人又要收回去,难道是村里也要创业吗?” 损人不利己,周弥不明白他们的动机。
“村里收回来自有用处,钱不是问题,周经理,你就签字吧。” 曹书记说完,连黄村长都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可置信。
周弥料定他拿不出这个钱:“没看到钱,我是不会签字的,不然我人都搬走了,你们把大门一锁,我到哪里说理去?”
“我堂堂一个支书说话都不算吗?”
周弥看出来了,这其中有古怪,可对方人多,现在硬气,立刻就要吃亏的。
她想了想,没把话说得太死:“曹书记,只要按照合同,我一定配合,但是搬迁同意书上没写明买断厂房的金额,可能没有五百万,也可能不止五百万,我不能亏,但也不能让村里亏,这样吧,我先咨询一下律师,我们再一起找人来估个价,都下午了,字今天肯定是签不成的。”
一提到钱,人心就浮动起来,人心一浮动,曹书记就没那么有底气了,他没说话。
周弥又道:“今天不签,最早也得到下周。”
“下周一,不能再晚了。”
周弥感觉到他的急迫,仿佛在和时间赛跑。
“我尽量,要是人家律师和估价师弄不好,也没办法。” 周弥说完,也不等曹书记再说话,对着门外道:“快饭点了,难得来一趟,今天我请大家伙吃饭吧。”
曹书记本来要回绝的,一听饭店名,没声响了,是他小舅子开的,现在饭店生意就不好做,想想也就算了。
周弥没心思陪他们吃饭,让乔卓带了厂里几个人一起去,吃到半途,闹起酒来,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拿起包走了。
做回车里定了定神,给老张打电话,安排厂里的事,总结起来就是三点。
第一,和客户协商,提早送货,有库存的尽量明天发出去。
第二,雇几台大车,多旧多老的都可以,不要他们跑货,先把厂门堵起来,等进材料出货的时候再挪位置。
第三,接下来几天不许放外人进厂,人来的多了就报警,不要报村里的,直接报县里的。
她打完电话,看见梁执的信息,一个小时前的了,瞄了一眼表,八点多。
“喂,我今天忙忘了。” 周弥有点内疚,本来今天应该算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次约会。
“很棘手吗?”
“有点。” 她脑子里早炸了锅了。
不搬,曹书记那边不可能罢休,就算撑过了这两个月,未来也是一片坎坷;搬,现在出去找地方都来不及了,搬家再这么一折腾,不少本地的员工可能因为嫌远辞工,人手再接不上,也不知道会丢多少单子。
“什么事?”
“房东不肯续租了,来不及找房子,家里东西多,人也多,要露宿街头了。”
“周总今天这么惨?” 梁执没嫌她不坦白,出了什么事,他都已经知道了。
“嗯。” 周弥说出来了,心情就好了很多,这件事她没告诉周美芳,也叮嘱老张别说。
周美芳最近容易累,周弥怕她的病情有反复。
“你说的房东,是厂里的房东吧。”
“嗯。”
“吃饭了吗?”
“去饭店了,但是没吃,吃不下。”
“人在哪呢?”
“我也不知道。” 周弥想去找梁执,但连续两晚不着家的话,周美芳肯定会担心,再加上租约的事压在心头,漫无目的地往前开。
“发个定位给我,给你带点吃的。”
周弥等红灯的时候照做了,她开了一段路,才发现自己在往厂里开,想一想厂里还是一片狼藉,她不想让梁执看见,就把车停在了一家便利店门口等。
没想到这一等,便看见熟人,是黄村长的老婆刘秀秀,一矮身,进了一间麻将馆。
刘秀秀之前在佳泰做过会计,后来生完孩子,就没再上班了,周弥对她不坏,她们应该算有点交情。
周弥想了想,拎包跟了进去。
麻将馆里乌烟瘴气的,周弥一走进去,就被好几道目光剐了一遍,原因无他,她这一身休闲职业装的打扮和麻将馆里的睡衣拖鞋不太搭。
周弥四下看了一眼,没有刘秀秀的人影,麻将馆除了大门,还有一个门,也许是通往二楼的,她没多想,往那门走了过去,手还没摸上门把,就被坐在门口男人拦住了。
“楼上没有,要打在楼下找桌子打。”
这难道就是暗场?周弥不太懂,信口道:“朋友在楼上呢,她叫我来的,姓刘,刚上去的。”
男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打了个电话,挂断之后还是没放周弥上去:“在这里等着。”
不一会儿,刘秀秀下来了,见着周弥,神情张惶:“周经理,你不是在和老黄吃饭吗?老黄也来了?”
“老黄没在,他们还在闹酒,我先出来了,今天厂里出了点事,我回去看看,刚才在路边看到你,就过来打个招呼。”
刘秀秀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啊?”
“你不是也没回呢,有时间吗?咱们聊聊天,还是你上面已经开局了?” 周弥知道刘秀秀有赌钱的嗜好,虽然玩得不是特别大, 常年累月下来也输了不少,为这个事,没少被老黄骂。
“我就是来看看的,不上手。” 刘秀秀说的是真话。
“来都来了,玩两把吧,小玩玩,输赢都算我的。” 周弥站到没满的牌桌旁,上面已经坐了两位老太太,看样子也快八十了,大概是别人嫌她们老眼昏花,没人跟她们打,自己摸牌玩。
这样也好,周弥和刘秀秀说话,就没什么顾忌了。
“今天老黄去厂里了,他们决定把地皮收回去。”
“这事我不知道。” 刘秀秀急忙撇清。
“秀秀,和我你就别这么生份了,就是一句话的事,你和我说了什么,我绝不会向别人透露,同样,今晚我看见的事,也没打算告诉老黄。”
刘秀秀想了很久,还是开口了,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也有五六个,她又是无意间听见的,倒不怕他们怀疑到她头上。
“前两天老曹碰见一个开发商,从人家那里套来了内部消息,也许要开发这一片,你那里被划成了第一期,将来一大笔拆迁款。”
梁执手上拿着冰袋,冰袋里是两组寿司和一壶清酒,他顺着周弥发的定位找了过来,停在麻将馆门口,又看了一遍手机,确认自己没看错地图,才掀开门帘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味道不太好,他皱起眉头,心想一定是定位不准确,刚要打电话,便在角落的麻将桌上看见了刚将交往一天的女朋友,正撸起袖子掷骰子,牌友是两个老太太和一个穿睡衣的中年女人。
景象太过魔幻,梁执愣住了。
可当周弥不经意地望过来,梁执又觉得他的弥弥还是这么美,这么让人意外。
第56章 . 你进来吧
梁执没往麻将桌那边挤,在门口等着,周弥还是分心了,打出去一张五筒,让刘秀秀胡了把清一色。
“就到这吧。” 周弥想到梁执还没吃饭,突然觉得肚子也饿了,拿出手机来给在座的转账,两个老太太乐呵呵地调出收款码,刘秀秀那一份,是直接微信转过去的,加了两个零。
周弥先出了麻将馆,梁执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走到她停车的地方才靠过来:“累了一天了,我来开吧。”
周弥坐到副驾上,接过梁执手里的东西,看见冰袋上印的字,有点意外:“这家做外食吗?”
精品日料店为了保证品质,只提供堂食。
“不做……但我今天定了位,人也到店了,老板是寿司师傅,和我面对面一晚上,大概是同情我,破例了……” 不只定位,他是包场了,日料店老板同情的不是梁执,是梁执扔进水里的人民币。
“饿不饿?” 周弥问他。
“饿……” 梁执代表自己的身体说话,非常老实。
“我手不太干净。” 她刚搓过麻将,出来得急,没洗手。
“里面有手套。”
周弥打开冰袋,还真的有,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喂他,梁执已经做好了被投食的准备:“我想先吃章鱼。”
周弥打开木盒,寿司师傅很细心,已经按照味道的浓郁程度把顺序排好了,章鱼就是第一枚。
梁执大概是真饿了,没控制好力道,咬到了周弥的手指,但是隔着手套,有点麻而已。
周弥没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捏着甜虾寿司的尖,往他嘴里送,这次不只咬,食指间都被他含住了,她再迟钝,也明白他的那个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夜深了,开车的人不专心,不知道这一盒寿司喂下去,她还能不能安全到家了。
“这里离江边不远,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停下来吃吧。”
梁执没反对,江湾那里停了很多船,夜里景色不错,很适合坐在车里欣赏,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下车,周弥递了个手套过来:“自己吃吧。”
梁执不情不愿地接过来,慢慢带上手套,等周弥吃完了前两枚,才拿起第三枚来一道吃。
“魳鱼味道怎么样?” 他问她。
“还不错。” 所有的鱼生里,周弥最喜欢的就是魳鱼,她配上一口清酒,很满足。
“我觉得没有刚才那两个好吃。”
周弥白他一眼:“早说我帮你吃掉算了。”
梁执把自己的寿司盒举到她面前:“喜欢吃什么你先挑好了。”
周弥把梁执盒子里的甜蛋拿过来,换了自己的三文鱼给他,没想到那块三文鱼直接进到了梁执的嘴里,和她的食指一起,这次他胆更大了,咬着不放。
周弥艰难地抽回手指:“你属小狗的吗?”
梁执笑了,没说什么,等了一晚上,挺值的,他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感觉不错,又喝了第二口。
周弥连忙按住他的手:“谁开车?”
“我忘了。” 梁执一哂,又拿起酒壶来喝了第三口:“这里叫得到代驾吗?”
“你觉得呢?” 周弥没好气。
代驾一般都在饭店门口接人,这一段荒凉得很,有人来才怪。
“那就打车回去吧,网约车总叫得到。” 梁执破罐子破摔了,一壶酒几乎喝完了。
周弥拿出手机,选了家里的地址,显示要等二十分钟:“要在你酒店门口停一下吗?”
“不用。” 梁执一口回绝了:“我先送你回去,太晚了不安全,你把车钥匙留给我,明天我来帮你把车开回去。”
周弥说不用,车钥匙已经被他拿走了,她便没再坚持。
也许是地方太偏,接他们的司机很小心,把两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了锁:“车抛锚了?”
“是。” 梁执没多解释,和周弥一起坐了后座。
“车是好车,夜里停在这安全吗?” 司机好心提醒。
“带自动报警的,没事。” 梁执替周弥答了。
“是电动车啊……这牌子也出电动车啦,我都不知道……电动车好是好,但听说电池用个几年就要换,太不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