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接过玻璃杯,清泠泠的凉水顺着喉咙滑下,轻易熄灭了闻浔浑身的燥火。
他说:“谢谢。”
手机传来振动声,大概是乔瑜发来的消息,闻浔能猜到是哪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毫无意义。
他莫名开始捉弄许晏禾。
“许晏禾,把电视关了。”
许晏禾立即跑回客厅把电视关了。
他又说:“许晏禾,把笔记本放回书房,之后不要用了。”
“啊,”许晏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问:“以后都不可以学了吗?”
“不可以。”
许晏禾眼角都耷拉下来,学会二十个字的喜悦荡然无存,嘴唇嗫嚅着动了动,终究不敢违逆闻浔的命令,慢吞吞地把笔记本放回书房。她本来还想偷偷地撕下那一页藏起来,可闻浔跟在她后面,她只能三步一回头地往前走,在确定得不到闻浔的宽恕后,依依不舍地把笔记本放回书架第二层。
放好之后,她走到闻浔面前。
她还在等闻浔下一个指令。
“许晏禾,如果我让你离开这里呢?”
许晏禾迅速摇头,“不要,我不要离开。”
她脸色骤变,惊惧地抓住书房的门把手,抓得很紧,恨不得把自己绑在门板上。
她第一次对闻浔的命令表现出强烈不满,是因为不想离开。
她不想离开。
离开了闻浔,她将流落街头,她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关进精神病院,或者被坏人带走,总之,闻浔以外的世界对于许晏禾而言,是危险的。
她不能离开闻浔。
闻浔微微怔神。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许晏禾,让闻浔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闻浔抱着胳膊倚在书房的门框边,坏心眼的欺负并没有让他心情愉悦,许晏禾蔫巴巴地低下头,他看着许晏禾的发顶,蓦然后悔。
他说:“逗你的,对不起。”
半天的时间里,两个人向她道歉。
许晏禾歪着脑袋打量他的表情,后知后觉道:“少爷,你不开心吗?”
“是,”闻浔绕过许晏禾,抬手拿下笔记本,塞到许晏禾手里,“逗你的,你可以一直学到认识所有字,你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想看电视就看电视。”
“少爷,你不要不高兴,我给您做夜宵。”
“许晏禾。”
“嗯?”
“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
许晏禾闻言露出笑容,酒窝隐现。
闻浔倚着门框,许晏禾站在门边,她仰头朝闻浔笑,闻浔第一次觉得,这个家里没那么空荡荡了。
他再一次道歉:“我刚刚语气不好,抱歉,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晏禾摆摆手,“不会啦。”
她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给闻浔看她写的歪歪扭扭像毛毛虫一样的字:“少爷,不要不开心。”
第二天的下午,许晏禾看着电视学一年级算术,闻浔上完课回来,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到沙发上,对许晏禾说:“帮个忙。”
许晏禾翻开袋子,发现是一件汉服。
这次是一件纯白色马面裙。
“闻茜茜朋友请你帮忙,改一下腰围,里面软尺标了尺码,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帮她在裙摆上绣一点新花样,样式你自己发挥。”
许晏禾把裙子拿出来看了看,说:“好。”
闻浔于是又搬出一个纸箱:“针线工具全在里面,你自己挑。”
许晏禾定睛细看,目瞪口呆。
好多针线工具她看都没看过,种类丰富,样式众多,这要是让孔府的绣娘们看到了,估计得羡慕死。
“你忘了,我家是做这个的。”
在许晏禾的想象中,闻浔家应该和当时县城里最有名的外贸商人一样,有大大的工厂,数不清的机器,上千名工人,家里住着小洋房,还有花不完的钱。
许晏禾笑着说:“少爷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都是少爷。”
闻浔轻笑,倚着冰箱反问:“你呢?”
“我?”许晏禾两腮微红,“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我都是服侍少爷的。”
闻浔再次被许晏禾的“狂语”吓到。
她根本不知道“服侍”这个词,在现代男女之间,会引申出怎么样的意思。
闻浔正色道:“你不要乱说这种话,你将来不要谈恋爱结婚吗?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对你没好处。”
许晏禾这就听不懂了,“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少爷。”
闻浔语塞,“没有,我们没有。”
许晏禾嘴撅得老高,气鼓鼓地说:“就是结婚了,我的婚服还在衣柜里呢。”
闻浔:“……”
很好,许晏禾已经开始和他辩论了。
这是进步,闻浔按着太阳穴,告诫自己不要和许晏禾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许晏禾的旧思想简直根深蒂固,靠他的言语纠正,是改不了的,只能靠外界激励。
“那你忙吧。”他转身进了房间。
他的毕业论文之前写了一半,论文选题是他在网上随便找的,写到一半觉得麻烦就扔到一边不管了。
现在许晏禾在客厅忙,他也不想闲着,从文件夹里翻出一个月前的论文旧稿,删掉了很多废话,开始思考怎么搞完毕业论文。
时间倏忽而逝。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许晏禾过来敲门,“少爷,裙子我已经改好了。”
闻浔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向她,“好了?”
“嗯,您看看。”
闻浔起身接过裙子,旋即愣住。
闻茜茜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许晏禾不仅是技术好,她的审美和构思同样出彩。
她在纯色马面裙的褶子上隔着绣了一圈寿带山茶,飘然若仙的绶带鸟有着蓝色羽冠和银白色的长长尾羽,停留在红丝绒一般的山茶花花瓣旁,鸟和花间接成一个圆圈,象征着悠长圆满和幸福。画面灵动传神,又带着美好的寓意,红蓝两色交相辉映,完全不突兀,还给纯白的马面裙增添了独特的玲珑趣味。
这绝不是许晏禾说的“丫鬟们都会”。
一定有天赋加成。
闻浔还没来得及评价,门铃忽然响了。
许晏禾疑惑地走过去开门。
是闻茜茜和她的朋友,许晏禾还记得这个女孩的脸,那时她穿着一件让许晏禾不敢直视的小吊带衫和短裤,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许晏禾下意识低头往后退,等着闻浔过来说话。
可闻茜茜一把把她拉住。
“晏禾,裙子怎么样了?”
许晏禾脑袋空白了两秒,她还做不到在外人面前流畅说话。
闻浔走出来,远远地把裙子扔给闻茜茜,闻茜茜踉跄着接住,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噤了声,她对着旁边的女生喃喃道:“楚珂,你这件裙子的价值直接从五百到五千,你信不信?”
楚珂同样咋舌。
她原本只是看到曲小雨的褙子被闻茜茜嫂子的一番操作变成了绝美的蝴蝶褙子,有些心动,正好这时候她接到闻茜茜的邀请,闻茜茜给她发消息,问她:【你有没有要绣花的汉服,拿过来给我嫂子练一下手。】
一开始楚珂还不情愿,【那不行,我的都是限量正版,绣坏了怎么办?】
【我哥答应了,绣坏了赔你五件新款。】
楚珂于是过来凑个热闹。
谁料真的遇到了刺绣大师。
楚珂呆滞地望着自己完全变成工艺品的马面裙,简直不敢乱碰。
“是您的裙子吗?”
“是、是。”楚珂完全对许晏禾改观,她想:果然天才都是社恐的。
“腰围我也改了,但我没有裁剪,就是把侧腰这边的褶子叠了两层然后缝紧,这样子之后如果尺寸要改动,也比较好改。这个花样图您还能接受吗?过去用的比较多。”
“能、能,太好看了。”
楚珂完全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许晏禾。
这时候闻浔咳了一声。
闻茜茜立即接收到信号,偷偷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楚珂,楚珂恍然初醒,拿出她带来的小蛋糕,举到许晏禾面前,“晏禾姐,谢谢你帮我缝裙子,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报酬,就买了一个小蛋糕,玫瑰荔枝的,上面的冰激凌奶油超级好吃,你尝一尝。”
许晏禾吓得连连后退。
对于这个突然的答谢,她全然无措。
她语无伦次地说:“不用的,应该的,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可以收?”
可楚珂一直把蛋糕手提袋往她手上塞。
许晏禾下意识地求助闻浔。
闻浔表情淡然,抬了抬下巴,“收下吧。”
许晏禾于是收下。
闻茜茜朝闻浔眨了眨眼,然后带着楚珂离开,关门之前许晏禾听到楚珂说:“我今晚就要穿这件上街,啊,太好看了,我都找不到合适的上衣,我有一件淡黄色的盘扣衬衣配不配……”
一直到楚珂的声音完全消失,许晏禾才把门关上,她呆呆地望向闻浔,困顿道:“少爷,她们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因为真的很好看。”
许晏禾低头望向手上的蛋糕。
“这是报酬吗?”
“是。”
许晏禾抱住袋子,就像抱住自己的钱匣子,羞涩地说:“这是我的工钱。”
闻浔俯身靠近,她一抬头,明媚笑意就撞进闻浔眼里,闻浔愣了几秒,想说的话停在唇边,他看着许晏禾的酒窝,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他说:“许晏禾,想不想挣更多的钱?”
许晏禾眼睛一亮,立即说:“想!”
第15章
闻浔开始在网上给许晏禾招揽客源。
他给许晏禾同步注册了微博账号和淘宝店铺账号, 注册时用的是他的身份信息。
输入自己手机号码的时候,闻浔忽然想到,改天得帮许晏禾解决一下户口问题, 这是比识字赚钱更重要的事情。
“你准备给你的裁缝店取什么名字?”
许晏禾原本乖乖坐在电脑旁边,听到闻浔的问题,她指着自己,慢半拍地问:“我的——裁缝店?”
“是啊, 你是掌柜的,我是伙计。”
许晏禾连忙摆手:“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闻浔催促她:“快点, 取个名字。”
许晏禾到现在加上自己的名字统共会写三十个字,她哪里能取名字, 想了半天说:“叫……小禾裁缝铺, 可以吗?”
闻浔轻笑,许晏禾羞得耳尖通红,咕哝道:“都说我不识字了,您就是故意捉弄我。”
“现在不是识字了吗?”
闻浔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敲击键盘,输入了“小禾裁缝铺”几个字。
头像是许晏禾昨天缝的寿带山茶。
他指着屏幕说:“这就是你的裁缝店。”
许晏禾眨眨眼,她完全听不懂, 她不明白裁缝店怎么会开在屏幕上,难道不应该是在街头租一个四四方方的铺子吗?有柜台有货架, 门口还要插上招徕顾客的幌子。但既然少爷这样说了, 她也只能点头。
闻浔知道许晏禾还稀里糊涂,也不急着解释,他先按照淘宝的开店指引, 交了一千块的保证金,然后把虚拟货品一一上架。
他昨晚提前做了攻略, 知道一些淘宝开店的小技巧,比如定价,虽然普通缝补是按缺口大小和面料材质定价,但在展示栏里一律标注十元,以便于招揽客人。闻浔又跳转到另一个栏目,他在客服对话里设置详细定价标准,定价表是自动回复。
他未必能时时刻刻在线帮许晏禾做客服,所以一切都要尽可能方便。
淘宝店准备就绪之后,闻浔又让闻茜茜帮忙宣传了许晏禾的微博。
许晏禾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她都不知道少爷在做什么,少爷说要帮她挣钱,可是坐在家里就可以挣钱吗?
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小禾裁缝铺”五个字,心里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
她这两天很少想起秀水镇,只是夜里做梦时脑海中闪过几张孔府的画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孔府的外观在她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原本时刻徘徊耳边的屋檐滴水声,还有守夜时常看到的天井映月,忽然都变成寂静的灰白画面,模糊到连砖瓦都融为一体。
与之相反的,现在她身边的一切却开始逐渐清晰。
一百年后,所有都变了。
矮墙变成高楼大厦,私塾变成学校。
许晏禾努力地适应,她在闻浔的指引下,在不安、无措、好奇和惊喜中学习新的东西,每天都生活都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变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用她匮乏的词汇量无法形容,但如果非要形容,就是她先从许小禾,变成了许晏禾,而在一百年后,她变成了小禾裁缝。
变成小禾裁缝。
这很不一样,许晏禾想。
快到中午的时候,许晏禾正在厨房做午饭,她变着花样给闻浔做好吃的,闻浔走过来,对许晏禾说:“许裁缝,来活了。”
许晏禾愣了愣,拿着锅铲不明白闻浔的意思,闻浔走上来,把手机举到许晏禾面前,“有个山东潍坊的女生发过来的,她看了闻茜茜发在微博上的照片,这是她要补的裙子,裂口超过十厘米了,能补吗?”
“应该可以,”许晏禾仔细看了看照片,“不过纱裙的缝补痕迹做不到完全看不出来,一般来说得在上面绣花,而且为了对称,最好还需要做对秀,如果她不愿意,我也可以只缝补不绣花的,都行。”
许晏禾说话的时候,闻浔一直看着她,许晏禾觉得奇怪,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闻浔说:“我发现,一谈到刺绣,你就可以长篇大论地说话,而且还很流畅,不结巴。”
许晏禾脸颊飞红,低头不语。
片刻后小声嘟囔:“我本来就不结巴。”
“工艺复杂吗?”闻浔问。
“不复杂,挺简单的。”
“她说可以,”闻浔答复完顾客之后,想了想,说:“按照价目表,对秀加上邮费,收她八十,怎么样?”
许晏禾对于现代的货币换算还没什么概念,她问闻浔:“这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