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禾不敢多看一眼,因为闻浔的关心,她的委屈迅速倾泻而出。
“她说的都是骗人的话,客人不让添花样,我是不可能绣花的,而且我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很认真的,连很薄的纱裙都可以做到一点痕迹都没有,怎么可能当牛仔裤缝,更不可能有褶子和油污,少爷,您相信我。”
许晏禾的声音愈发哽咽。
闻浔说:“我当然相信你。”
语气坚定,没有半点犹豫,许晏禾抽噎了两下,然后期期艾艾地望向闻浔。
闻浔在这时候总是能先冷静下来,他打开后台,找到订单对应的客户号。
后台显示,这个订单是个静默单。
静默单,即不和商家沟通,直接下单。
许晏禾对每一笔订单都做了记录,闻浔找到对应的日期,对方寄来的确实是一件褙子,下单前后都没有沟通过任何细节。
“这件没有任何备注,所以我没有绣花样,只是把破洞缝补好。”许晏禾说。
许晏禾不可能撒谎,她一直认真践行着“顾客是上帝”的服务精神。
闻浔让许晏禾不要着急,他利用对方预留的手机号,查找到了对方的微信。
闻浔看了一眼许晏禾,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细查对方的微信,而是转战微博,很快,他查找到了这个人的微博。
闻茜茜十五岁时第一次注册微博,就声势浩大地发动了所有亲朋好友帮她点赞转发,天天打卡,闻浔也是受害者之一,得益于此,他对微博的操作并不算太陌生。
通过手机号码查询,闻浔迅速定位到了他想找的那个账号。
——汉服·缝小仙。
意料之中。
一个和许晏禾性质差不多的汉服手作店,账号的粉丝数才九百多,尽管她平日里天天在汉服超话里水帖,但似乎作用微渺,她的微博也无人互动,同名的淘宝店铺月销量只有3。
而反观许晏禾的淘宝店,才六月中旬,月销量已经达到了三十,她的微博账号在闻茜茜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也早早突破一千。
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这条差评出自于同行恶性竞争。
手段非常低劣,竟然用自己的手机号下订单,可见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狠角色,应该很好对付,闻浔想。
许晏禾还在小声抽噎,这是她来到现代社会后第一次直面人性的恶,还发生在她赖以为生的刺绣生意上,这比打她更让她难受。
“许晏禾,这是同行。”
许晏禾红着眼问:“什么是同行?”
“你看这个人,和你一样是做汉服缝补的,但她的生意没你好,所以她就故意给你打差评,要的就是让你难受委屈,情绪崩溃,然后接不了单。”
许晏禾立即停止抽泣,擦干眼泪,眼神坚定地说:“才不会!”
闻浔把许晏禾带到沙发边坐下。
他把刚刚查询到的证据都截图保存,然后照着淘宝申诉指引,投诉了对方,每一步操作都当着许晏禾的面演示,“先是点这个,然后选择投诉,把图片上传上去——许晏禾,这个投诉理由你自己填。”
许晏禾一愣。
闻浔把手机塞到许晏禾手里,“你自己写。”
“写什么?”许晏禾还是懵懵的。
“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写你因为什么感觉到愤怒,写你希望得到怎么样的结果。”
许晏禾张了张嘴,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可是闻浔让她做,她又不能推脱。
“我会的字不多。”她为难道。
“够用了。”
“我不会。”
“就当练习输入法了。”
“少爷,我可以投诉她吗?其实、其实我现在想一想,可能也没什么,在孔府的时候,也经常有这样的事情,丫鬟们为了争功劳互相陷害,我也经历过,我——”
“你那时候就忍了。”
许晏禾怔住。
闻浔好像是读懂了她的心,“你那时候只能忍,因为你在孔府里孤立无援,别的丫鬟因为你的身份是少奶奶,看不惯你,你要是敢反抗,就会被排挤得更严重。”
许晏禾嘴唇翕张,眼眶里迅速蓄起眼泪。
“可现在不一样了,没有人可以这样对你。”
闻浔的话像是一记闷棍,直接打在许晏禾的心上,敲得她四肢百骸都发麻。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闻浔,望着这张和少爷一模一样的脸庞,从敬畏到依赖的转变,只需要一瞬。
她抽了抽鼻子,低头看向手机。
她笨拙得打开输入法,写道:【这个人和我一样是缝补汉服的,六月十二日她下单,什么都没备注,支付了45元,随后寄来一件汉服,我缝补好破洞,按时寄了回去,这个人在差评里写的东西全都是假的,我对待每一件订单都很认真,从来没有出过错,她想要害我,她说了谎话,她是坏人。】
许晏禾写完之后,又把最后的句号改成感叹号。
闻浔看了之后差点没忍住笑。
许晏禾不好意思地把手机递回去,“这样可以吗?”
闻浔挑眉:“可以。”
许晏禾松了口气。
闻浔趁着许晏禾没注意,把许晏禾最后一句话改成,请尽快处理删除差评。
许晏禾还沉浸在发泄怒火的余韵里,在闻浔操作投诉的过程中,她整个人蜷缩在闻浔的身侧,脸上挂着小小的兴奋。
她说:“原来可以这样做的。”
“什么?”
“可以说,你是坏人!”
“还有谁是坏人?”
“好多好多,都是坏人,世界上坏人比好人多。”
闻浔退出投诉页面,问:“许晏禾,在孔家除了挨打,还受过其他的委屈吗?”
闻浔和许晏禾并排坐着,许晏禾怀里抱着圆形抱枕,听到闻浔的问题,她想了想,点头道:“嗯。”
她开始讲述八岁进入孔家之后的经历。
那简直是恐怖故事。
“管家很阴险的,他是个两面人,他还会把手伸到女孩的衣裳里,苑萍就被他摸过,苑萍大叫,说要闹到夫人那里,管家就把苑萍的弟弟打了一顿,苑萍只能忍气吞声……”
许晏禾恶狠狠地锤了抱枕一拳。
“夫人也不好,她生气的时候就爱拿丫鬟们发泄……”
又是一拳。
“马夫也不是好东西……”
许晏禾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抱枕上,长发都散落开来,她的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抡着胳膊完全停不下来。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外露。
听说兔子的忍痛能力是生物界的极致,即使骨折,也不会叫,即使从高处摔下来内脏出血,也不会出声,只会趴在那里,静静等待死亡,闻浔一直以为许晏禾是只兔子。
他没有阻止许晏禾,静静地等待许晏禾发泄完积累多年的怒意。
“我想苑萍了,我想她了……”许晏禾哭着说,她开始抱着抱枕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深夜,闻浔的耳边渐渐安静。
他回过神,转头望去,许晏禾竟然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眼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这时候看起来像个小孩。
哭累了,就睡觉。
闻浔想要叫醒她,又不忍心,于是将她横抱起来,送进了房间。
许晏禾很轻,抱在怀里没什么重量。
她的眼泪掉落在闻浔的袖子上,温热的脸颊贴着闻浔的胳膊,她最近总喝玫瑰茶,所以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
因为感到颠簸,许晏禾下意识蜷缩,怕她掉下来,闻浔两手抓得更紧些,许晏禾又感觉到痛,哼唧了两声,像是嗔怪。
闻浔想:以前挨打都不怕,现在却变得这么娇气。
他把许晏禾放到床上,洗了一条热毛巾,给许晏禾擦满是眼泪的脸,他拨开她的发丝,用热毛巾轻轻擦拭许晏禾的脸颊。
台灯下,许晏禾的五官变得清晰。
闻浔的思绪还是乱的,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越界,他帮许晏禾擦了脸,盖上被子,然后关上灯,离开了房间。
当天晚上,闻浔直接给差评者打了电话,闻浔语气强势又冷峻,几番套话,对方就吓得承认了,并保证会删除差评,公开向许晏禾道歉。
第20章
许晏禾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大脑缓慢运作,昨晚哭到睡着之前的画面逐渐浮现,她都睡着了, 又是怎么进的房间?
许晏禾眨了眨眼,忽然想到:是少爷吗?
耳尖蹭的一下烧起来,许晏禾抓起被子蒙住脸,心跳扑通扑通, 震得她不知所措。
少爷在她睡着的时候,把她抱到了房间, 还帮她盖上被子,少爷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 还总是笑话她, 但对她好的时候又很好。
如果她没有穿越过来,还留在孔府,那天买了龙须糖回家,拜了堂入了洞房, 当年的少爷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待她?
当年……
一联想到当年,许晏禾嘴角的笑意陡然僵住。
她确实想念苑萍,想念以前的同伴, 但她现在不是很想回去,她还有很多订单没有完成, 还没搞清楚为什么刺绣可以作为艺术品挂在墙上, 她不愿意就这样回去。
但如果少爷对她很好呢?
可是其他人不好,那个大宅院很恐怖。
但她毕竟和少爷已经成了亲……
清晨七点半,许晏禾的大脑飞速运作, 思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在左右互搏的自言自语中, 得出最后的结论。
——我的订单还没做完呢,不能回去!
她忽略了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事实。
许晏禾去卫生间洗漱,闻浔之前给她买了很多瓶瓶罐罐,让闻茜茜教她使用,第一层左边是保湿水,中间是精华液,右边是面霜。第二层左边是防晒霜,中间是粉底液,右边是眼影盘。
许晏禾从来没涉足过第二层,但闻茜茜教过她,看到闻茜茜熟练地在眼皮上涂抹颜色的时候,许晏禾在心里佩服:闻小姐真是秀外慧中,无所不能。
相比之下,她总显得笨拙。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涂了点面霜,就去厨房准备早餐。
闻浔九点多才醒,打着哈欠走出卧室时,早餐已经放在桌上了,许晏禾正在阳台上晾衣服,昨天下雨,今天阳光明媚,许晏禾立即开始晒衣服晒被子,她好像永远忙不完。
她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眼里有活”的员工。
闻浔想:许晏禾这种小呆子绝对不能企业里工作,遇到黑心老板,会被压榨得骨头都不剩。
闻浔坐在餐桌边,看着许晏禾在阳台上忙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个黑心老板,许晏禾是住在他家的可怜小工,不仅要做饭打扫卫生,一个星期考一回试,赚了钱还要分一点给主人。
白粥和点心都变得颇为沉重。
许晏禾挂完衣服回来,问闻浔:“少爷,我帮您把被子抱到阳台上晒一晒吧。”
“我自己来。”
许晏禾摆摆手,“没事。”
她二话没说就把闻浔的被子抱了出来,闻浔看着许晏禾的下巴抵着绵软的被子,心尖微动,他强迫自己转过视线。
许晏禾做事总是利索,闻浔早饭还没吃完,她已经来来回回好几趟了。
闻浔拿起手机,递给许晏禾,“你自己看。”
许晏禾疑惑地接过来,然后愣在原地。
是发差评的人,用微博给许晏禾写了一封道歉信。
【汉服·缝小仙:我出于打压同行的想法,故意在@小禾裁缝铺下单,并在评论区留下恶意虚构的差评,误导买家和其他网友,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给许小姐造成了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在此我郑重道歉,并且删除差评,还望得到许小姐的谅解。】
这大概是许晏禾人生中第一次收到道歉信,她把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有几个看不懂的字,还专门去翻了词典。
“原不原谅由你决定。”闻浔说。
许晏禾没有回答,闻浔又说:“你可以不理会,也不是只有原谅和不原谅两个选项。”
许晏禾好像更认同这个答案。
不用原谅,或者不原谅。
如果觉得讨厌,就不理会。
“她道歉了,你不理会,这样辗转反侧的人就是她,抵消了你昨天流的眼泪,这是她活该,至于原不原谅,那看你心情。”
闻浔的人生哲理就是这样“无所谓”。
许晏禾想了想,做出决定:“我不想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