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用那个东西吗?”闻浔指着桌面饮水机。
许晏禾摇摇头,羞愧地望着自己的鞋尖。
定睛一看,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布鞋鞋底很脏,把少爷家锃亮的地砖都弄脏了,她吓得连连后退,退到门口的地垫上,然后仓惶地对闻浔说:“少爷,我帮您擦地吧。”
“不用,等钟点工过来。”
许晏禾听不懂,“钟点工是什么?”
“就是打扫卫生的。”
“要工钱吗?”
“要。”
许晏禾立即摆手:“不要她来,我就可以的,我不要工钱,等我洗完澡,就来擦地。”
烘干机停止工作,闻浔让许晏禾自己去拿衣服,“闻茜茜都教你了?”
许晏禾看到烘干机里那件闻茜茜说的“内衣”,连忙红着脸把衣服一把抱出来,然后呆呆地望着闻浔,直到闻浔说:“去洗澡吧。”
她才转身跑向卫生间。
她习惯于听从指令做事。
不多时,卫生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闻浔颇有些不自在,刚走到电竞房门口,邢远昭给他发来消息:【兄弟,你今天下午怎么了?不会真谈恋爱了吧?】
闻浔皱眉。
邢远昭的消息又弹出来:【靠……你真谈恋爱了?不是吧哥们,真的假的,你的亲密恐惧症痊愈了?能接触异性了?】
【不能。】
【白高兴一场,那你下午干嘛呢?】
【睡了一觉。】
【哦,对了,我让你去医院看看吧,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
【看什么?】
【你这种和异性接触一下就会死的霸总病啊!总不能一直等着灰姑娘出现吧!】
【……你很闲?】
【我都咨询过了,你就是对异性的接触有恐惧症,你记不记得去年元旦晚会,外语学院的院花过来邀请你跳舞,刚靠近你,你就往后退,人家美女主动挽你的手,你直接把她甩开了,真的是一脸愤怒地、毫不留情地把人家甩开了,我都替美女难过。】
闻浔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是,哥们,一直这样不和异性接触也不是个事啊。】
【别浪费大好时光啊。】
【我要是有你这张脸这身材这家境,我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闻浔打断他:【你想被我拉黑?】
邢远昭能屈能伸,立即回复:【好的,我闭嘴,哥们,今晚出来吃小龙虾吗?】
他这句话正好提醒了闻浔。
今晚的晚饭还没有着落。
他回复:【不去,有点事。】
放下手机之后他就去了厨房,在冰箱里翻了翻有没有能吃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许晏禾这种穿越过来的人能不能吃东西。
这间房子是闻浔高中毕业后,他妈送他的升学礼物,小区位置离他的大学只有一公里,一百三十平,三室两厅,精装房拎包入住,这正遂了闻浔的意。不上课的时候他就窝在电竞房里打游戏,偶尔收留几个死党过夜,卫生由钟点工来做,吃饭靠外卖,或者用泡面打发。
住进来快四年了,他都没怎么进过厨房,每次都止步于岛台,仅仅使用一下饮水机。
打开冰箱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嚯,还是个双开门,还有智能控制面板。
但是里面能吃的东西不多。
闻浔挑挑拣拣,好不容易翻出两袋之前家里保姆送过来的手工水饺。
闻浔给他妈发了消息:【冰箱里的水饺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他妈回复:【上周。】
闻浔想:应该还能吃。
闻母又发来消息:【妹妹去上课吗?你把妹妹喊过去做什么?】
【去了,没什么事。】
闻浔简单回答了一下,也没打算告诉他妈许晏禾的存在。
他把一袋冻得邦硬的水饺拿出来。
对着水饺迷茫了两分钟,他再次拿出手机,寻求百度帮助。
这边的许晏禾也陷入同样的迷茫。
她忘了哪个瓶子是洗头发,哪个瓶子是洗身体的,闻茜茜教过她一遍,她当时勉强记得,现在也全忘了。
关键是瓶子上全部都是她不认识的字符,她连蒙都蒙不出来。
她不敢乱用少爷家的东西,也害怕耽误太久,于是随便拿了一个瓶子,遵循着闻茜茜的嘱咐,先挤在手上,再抹到头发上。
泡沫传出淡淡的玫瑰香。
香味抚平她整个下午都慌乱不止的神经。
她的动作蓦然停了下来。
一个下午流了太多的眼泪,此刻光线明亮,在洁白瓷砖的包围下,她忽然觉得眼睛鼓胀酸痛,酸涩感随着水流一起蔓延至全身。
少爷对她说,你穿越了,回不去了。
许晏禾没念过书,也没什么见识,一开始她以为少爷的意思是她回不去秀水镇了。现在她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少爷的意思是:你回不去一百年前了。
秀水镇、孔家、阿爹阿娘、弟弟……她都回不去了。
孔家大院、隔壁厢房的苑萍、唯一关照她的刘家媳妇、烧饼铺的大婶……她都再也见不到了。
她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
孔家应该不会在意一个丫鬟的消失,童养媳的命轻贱又便宜,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替代品,多的是吃不上饭的穷人家。
八岁时她从被父母抛弃,很快,她就会被所有人遗忘。
一滴泪落下来,被水冲刷。
许晏禾合拢双手,把脸埋在掌心,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锐痛弥漫全身。
幸好还有少爷在,她想。
洗完澡,穿好衣服,许晏禾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险些认不出来。
她穿着一件纯白的短衫和白色长裤,上身露出半截胳膊,领口也敞着,大片脖颈都暴露出来,锁骨上的一颗褐色小痣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许晏禾连忙用手捂住。
怎么能穿成这样?
想到少爷那张凶巴巴的脸,她更加紧张,抓起旁边的浴巾裹在身上,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闻浔正对着一锅黏在锅底的水饺发愁。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转头望过去,微微愣住。
洗完澡的许晏禾像变了个人,焕然一新,瓷白的脸上终于没有泥渍和泪痕,她两手攥着浴巾的边缘,将自己裹起来,穿着白色长裤的腿不安地并在一起,整个人看上去纤瘦细弱。
许晏禾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糊味,锅底和少爷的脸色一样黑。
“少爷,我来做吧。”许晏禾说。
她走过来的时候,带着扑面而来的香味,让闻浔整个人都绷紧。
“少爷,可能是水放少了,煮的时间久了,所以水烧干了。”许晏禾接过闻浔面前的小锅,熟练地握住了汤勺。
“少爷,还有几个水饺没有破,我先挑出来吧,我再重新给您煮一份。”
她做事很利索,动作很迅速,把几个半糊的水饺盛到碗里时,一点汤都没有洒到台面上。闻浔差点忘了,她在百年前不是闺阁小姐,而是杂役丫鬟。
“少爷,这袋可以煮吗?您晚上就吃水饺吗?我再给您做两个小菜吧。”她怯生生地问。
说话间她已经开始洗锅了,只是水饺的面皮糊在锅底,坑坑洼洼很难洗干净,她洗得很费力,但是一句抱怨都没有。
好像这些活计本就应该由她来做。
许晏禾的长发还湿漉漉地散着,发尾长至后腰,随着她的动作小幅度地摆动,香味愈浓,发尾差一点点就要碰到厨房沾了水的台面。
闻浔再一次感到烦躁。
许晏禾的存在和这锅糊掉的水饺一样,都在闻浔的计划之外。
本来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和邢远昭打完两盘游戏,睡一觉,再起来看一会儿电竞直播,第二天去学校上课。
他已经习惯了离群索居,许晏禾的到来将他的生活打乱,最让他心烦的是,他偏偏还丢不掉她。
闻浔思忖:还是要找个机会,把许晏禾送去警察局。
他走上前把小锅从许晏禾手里抽出来,扔进垃圾桶,走到岛台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
许晏禾呆住,她察觉到闻浔突然变冷的情绪,和孔夫人发火前一样,一句话没说,眼神先结冰。
她立即低下头,呼吸都不敢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锅不要了,我出去一趟。”闻浔撂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咣当的门响把许晏禾吓了一跳。
闻浔径直去了小区对面的商场,找了家中餐厅,打包了四菜一汤。
回家的路上,闻茜茜给他发来消息:【我越想越不对劲,哥,万一她是装出来的,那你岂不是很危险?她目标明确,谁也不要,只缠着你,她说你和那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谁能验证?她是不是想偷你的钱啊!!!你保险柜锁了吗?】
闻浔脸色一凛。
保险柜锁了,但他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是不少,不提他衣帽间里有很多他妈给他买的手表手链,就是他电竞房里随随便便一个游戏手柄,都不低于五位数。
闻浔快步回了家,匆忙按下密码。
一拉开门,看不到许晏禾。
闻浔心里一沉。
许晏禾不在玄关也不在卫生间。
家里无声无息的。
闻浔的暴躁情绪一下子被点燃,正要看去监控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厨房的岛台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走过去,许晏禾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两手背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闻浔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他冷声质问:“手里拿着什么?”
许晏禾低着头不敢说。
闻浔往前走了一步,她就吓得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大理石地面上,咣当一声让闻浔心惊,她把两条胳膊慢吞吞地从身后收回来,战战兢兢地抖着。
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
闻浔愣住。
“对不起,少爷,我、我有点饿,就把水饺吃了,我吃的是糊掉的那几个,袋子里的我没有碰,对不起少爷,对不起……”
她愧疚得低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闻浔沉默许久。
他把好不容易拎回来的两只保温袋放在桌上,问许晏禾:“那这些,你还吃吗?”
第6章
许晏禾当然是不吃的。
她视闻浔买来的东西为洪水猛兽,都不敢正眼看,整个人在浸泡在闻浔冰冷无情的质问中,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还跪在地上。
没了宽袖袄裙的遮挡,浴巾也掉了一半在地上,她只穿着短袖和长裤,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和闻茜茜跳芭蕾舞的细长身形不同,许晏禾只是瘦,是那种常年吃不饱穿不暖的瘦,手腕和脚踝都瘦骨棱棱。
就这样她还敢动不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膝盖是别人的。
闻浔最怕许晏禾摆出这副架势,又不想伸手扶,只闷声说:“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可许晏禾的表情却忽然软化,她缓缓抬起头。
她像是被某个字眼触动到心弦,眼里溢出泪光,在呆滞了几秒之后,她整个人都卸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茫然地看着地面,闻浔用余光看她。
“怎么了?”
“少爷您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
闻浔撕开保鲜膜的动作停顿住,下意识紧蹙眉头。
闻浔的话唤醒了许晏禾的很多记忆。
在许晏禾的印象里,少爷一直是藏在纱帘后面的人,是一个由汤药、咳嗽和有气无力的声音组成的很脆弱的生命,像一根烧了许久就快要融化的蜡烛,风一吹就熄灭了。
她来孔家十一年了,见少爷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一双手。
大多数时候,她就是煎好药端到少爷的床前,少爷的小厮会服侍少爷喝药。
她和少爷的对话也仅限于,少爷觉得药苦,询问:“今年的药又添了什么?”
许晏禾回答:“夫人让我多加了一钱党参。”
对话结束,少爷再没开口。
许晏禾起初还对纱帘背后的人很好奇,想知道少爷长什么模样,丫鬟们都说少爷俊秀,她听了会默默脸红。后来日子久了,她就没什么兴致了。有一次她照例端药给少爷,少爷房里刚打扫过,地上滑,许晏禾穿着新鞋,一时没注意,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一碗汤药全洒在她自己的身上。
瓷碗刺啦碎了一地。
她都顾不上烫了,也顾不上后脑勺撞在门槛上的疼痛。
她扑通一声跪在孔少爷的床边,等着受罚。
孔夫人打人很疼,许晏禾只期望孔少爷不要打到她伤没好的地方。
她暗暗想着:不要用柳条抽,就用板凳吧,板凳只疼一下子,柳条抽出来的伤,能火辣辣地疼好几天。
可是少爷没有责罚她。
一只细瘦伶仃的手从纱帘中伸出来,孔少爷挑开墨色帘子,在昏暗中露出一张病容憔悴但难掩清俊的脸,他打量了一下许晏禾,问:“你是晏禾?”
许晏禾局促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孔少爷说。
孔少爷的声音如同无波无澜的江面,平静中带着久病的羸惫,好像每多说一句话,胸腔里的气就要耗损几分。
许晏禾不敢让少爷多说话,立即站了起来。
她借着煤油灯偷偷看了看少爷。
她想:少爷比她想象中的好看,可少爷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脸色那样灰白的人,半点血色都没有。
没人告诉许晏禾,要是少爷没了,她会不会变成寡妇?寡妇还能留在孔家吗?
这些问题许晏禾只能自己思索,她不能问别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会说她咒少爷死,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顿打。
那年她十五岁。
从十五岁的秋天起,许晏禾每天都真诚地希望少爷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不要让她变成小寡妇。就连出门烧香拜佛的时候,她都是祈求菩萨保佑少爷早日痊愈。
照顾好少爷成了她的执念。
就连来到一百年后,看到少爷因为不会用锅所以煮糊了水饺,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把少爷挡在后面,生怕体弱多病的少爷碰了火沾了水,又落下病来。
但是少爷好像很不高兴。
因为她偷吃了水饺。
可是她真的很饿,许晏禾咬了咬嘴唇,心想:糊掉不要的水饺也不能吃吗?在孔家都没有这么严厉的规矩。
许晏禾感觉有一点点委屈。
闻浔把保温袋里的四菜一汤拿出来,他听着许晏禾的描述,从秀水镇到那座青瓦白墙的清末民居宅院,他推测许晏禾应该是江南人,所以他特意挑了几道口味清淡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