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只见苏子磬双目一垂,避开了柳莺莺的视线,轻声道:“劳柳姑娘代我送到。”
说这话时,苏子磬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缕轻风,在她的耳边缓缓掠过,而后,随风而逝,有些虚无缥缈。
柳莺莺一愣,下意识地接过那个药瓶,却见对方忽而用力的将她的手一攥,攥得极紧极紧,攥得柳莺莺手指略微有些发疼了,才见对方抿着唇复又一字一句郑重道:“劳柳姑娘务必送到。”
“有劳了。”
说这话时,短短几个字,却透着某种沉重的郑重。
说完,柳莺莺还没缓过神来,便见那只冰冷的手骤然松开了她,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过猝不及防,柳莺莺甚至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还没反应过来之际,这时,走到十几步开外的苏子磬忽而脚步一停,没有转身,亦没有回头,只微微换了一口气般,背对着柳莺莺轻轻说道:“我很羡慕你,你轻而易举便能获得旁人触不可及的奢望,不过,那兴许是一条不归路,没有结果的,你也……莫要一条路走到黑。”
苏子磬喃喃说着,语气中有种压抑了许久的沉重,却又在某个瞬间,顷刻间释放后的释然。
说完,对方拢住两旁的斗篷,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融入了夜色中。
对方出现的莫名其妙,又消失得奇妙莫名。
而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甚至有些颠三倒四。
譬如,这瓶药,让她代劳带到,带给谁,分明没头没尾,连一个“他”字都没有宣之于口。
然而,柳莺莺却在神色微微一怔后,分明奇异般的听懂了。
银灰散乃止血化瘀之药,而整个寒山寺,何人需要这药?毫无疑问的,便是唯有今日受罚受伤之人呢,苏子磬与她同一日来到清远城,那些受伤的和尚她定一概不识,毫无疑问的,也就是说,这药是要送去给沈琅的?
只是,既是送给沈琅的,苏子磬为何不亲自送去,而是让她代劳?
等等,苏子磬今夜尾随于她,该不会以为她半夜要偷偷去给那姓沈的送药吧?
这个念头一起,柳莺莺瞬间如鲠在喉,一时恨不得大步追上去,将药瓶扔到她脸上,并冲她气势凛然喊道:老娘才没有半夜偷偷前去给那姓沈的送药呢!
不过气结之余,更令柳莺莺感到惊诧和不解的是,苏子磬为何让她代劳?还是,她认为由她代劳,这瓶药才能顺利送到对方的手中?
也就是说,苏子磬已然猜到了她跟沈琅之间的勾当?
又或者,仅仅是想用这瓶药诈出她跟沈琅二人之间的关系?
几乎是凭着女人之间特有的直觉,柳莺莺瞬间便否决掉了最后这个猜想。
苏子磬似乎并非那般恶劣之人。
一时想起方才那冰冷的手指,以及看向手中的这瓶药瓶,还有最后那番沉重又释然的告诫,柳莺莺神色渐渐复杂了起来。
倒是个深情又睿智的女孩。
苏子磬奉劝她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她提前上岸了么?
柳莺莺一时握着药瓶,定定看了许久,最终将药瓶收好,打起了一番精神后,跨过夜色赶到后山的一处凉亭处。
去时,凉亭内早已有人等候,亭内的石桌上摆放了一架古琴,一道端庄贤淑的身姿端坐于古琴后,如葱般玉指在古琴上轻轻抚弄弹奏着,她弹奏得专心致志,动作优美流畅,似沉醉其中。
然而,寂静的夜空压根没有听到任何琴声,细细看去,原是隔空弹奏。
柳莺莺定在亭外,一直待对方将一曲弹奏完了,才见对方将双手轻轻压在了琴弦上,头一抬,朝着亭外看来,看着姗姗来迟的柳莺莺,对方微微笑着道:“柳妹妹来了。”
顿了顿,又道:“妹妹倒是好定力,我本以为你昨夜便会来找我,没想到……看来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那人微微笑着起了身。
话一落,将头上的帽檐取下,赫然是白日里打过罩面的郑雪蕴是也。
郑雪蕴见柳莺莺静静的站在凉亭下,一时缓步迎到亭子口,冲着柳莺莺热情相迎道:“外间蚊子多,妹妹里头歇会子吧,我略备了些茶水,长夜漫漫,咱俩一见如故,今夜可慢慢叙旧。”
郑雪蕴客气邀请柳莺莺入内。
却见柳莺莺摘下帽檐,笔直入内,径直冲着郑雪蕴开门见山道:“郑姑娘不必客气了,有何吩咐只管说便是,我家婢女怕鬼,夜里不敢一人入睡,一会醒来不见了人怕是要吵得庙里大乱了,我怕是不能久留。”
郑雪蕴见柳莺莺如此说来,却也不恼,一时微微笑道:“没想到柳妹妹与婢女感情这样好。”
话一落,将柳莺莺上下细看了一遭,最终视线落在了柳莺莺那双多情含春的桃花目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而后转身回到了方才的座位上,便也不再饶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妹妹既然这样说,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我确实有一事望得妹妹相助。”
话一落,只见郑雪蕴扫了眼身侧的两名婢女,婢女纷纷退下,郑雪蕴这才云淡风轻道:“我想让柳妹妹帮我坏一桩姻缘。”
第123章
郑雪蕴轻飘飘的扔下了一颗炸雷, 山头群鸟骤然乱飞,连整片夜色都被她这番话给惊吓到了。
连柳莺莺闻言也神色一凛,直径朝着郑雪蕴面上看去。
却见郑雪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这般损人不利己的话, 她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毫不顾忌,若叫人外传了出去, 一准名声尽毁, 令人乍舌,而郑雪蕴此刻却毫无顾忌当着柳莺莺的面如是说来,只因, 她丝毫没有将柳莺莺放在眼里。
原来,今日戒律堂外, 郑雪蕴直接走了过来,拦住了柳莺莺的去路, 留下一句:戌时三刻, 后山一聚。
便有了今夜柳莺莺夜探后山这一行径。
来之前,柳莺莺已然设想了种种可能, 却也依然被对方这番明晃晃的话语给惊到了。
此刻郑雪蕴分明坐着, 柳莺莺站着,可她看向柳莺莺的眼神里却分明带着某种俯视的姿态。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只见柳莺莺抿着唇,沉吟良久,方开口问道:“哪桩姻缘?”
“自是沈家受尽万众瞩目的那一桩呢!”说这话时, 隔着一张石桌, 郑雪蕴冲着柳莺莺微微笑着道:“我要沈家大公子与雅儿那桩婚事作罢。”
郑雪蕴直言不讳的说着, 说完,静候了片刻, 见对方脸上并无任何震惊之色,郑雪蕴挑了挑眉,道:“柳妹妹好似并不觉得意外?”
柳莺莺并非不觉意外,而是早已设想到了种种可能,而昨日见到郑雪蕴后,便忽而想起了当日在清河郡主寿宴上听到的一些关乎郑雪蕴的零星传闻,沈家好似与国公府议过亲,不过后来却中途作罢了。
虽心里约莫有了一些猜想,然后亲眼听到后,依然让她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了起来。
没想到竟又是个为了那个姓沈的,此刻,她怀里那个药瓶还没有捂热了,不想,竟又来了一个。
这一个两个的,她招谁惹谁了,怎么自来了这沈家后,就偏偏绕不开这个姓沈的呢。
一个苏子磬,一个宓雅儿,如今又来了个郑雪蕴,那个冰块脸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魅力,他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么,他不是镇日远游鲜少在家么,怎还勾得一个两个三个小姑娘这般疯癫。
她怎么偏偏就这么好运了,沈家儿郎数十人,偏偏搭上了这么个搅屎棍,简直令人闹心,她柳莺莺这一辈子的“好运”怕不都用在了遇到那姓沈的身上吧。
报应,真是报应,谁让她当初瞎了眼似的,撩拨谁不好,偏偏撩拨了这么个糟心玩儿,简直令人闹心。
心中虽这般咬牙想着,却见柳莺莺面上神色淡淡道:“郑姑娘想让我怎么毁?”
说话间柳莺莺缓缓转过了身去,看着外面山头那片漆黑的夜色,道:“郑姑娘未免也太高看我了,我不过一个寄居在沈家的无名之辈,沈家能够收容于我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幸事了,哪儿来的那么大的本事,可插手到大公子和表姑娘的婚事上。”
柳莺莺如是说到。
却见郑雪蕴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到了杯茶,见柳莺莺虽没有落座,依然慢条斯理的倒了杯茶,推至柳莺莺那个方向,方笑着说道:“柳妹妹切莫妄自菲薄,毕竟柳莺莺可是名震江南的第一美人呢,困在这深宅大院本就是屈才了——”
郑雪蕴似笑非笑的说着,话一落,背对着郑雪蕴的柳莺莺骤然转过身来,直直看向郑雪蕴,郑雪蕴却若无其事的迎上她的目光,继续道:“听说柳妹妹可是由江南第一名鸨秦香莲亲手调、教出来的,屈屈一桩婚事若柳妹妹都摆不平,试问这个天底下还有谁能做得到呢?秦妈妈亲手调、教出来的妙人儿,我不信是个庸碌之辈,何况——”
说到这里,郑雪蕴的目光落在夜色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面上,笑意更深道:“单凭着这张脸,妹妹便已成功大半了。”
郑雪蕴面上一副我看好你的架势,然而,话中的威胁之色已是呼之欲出了。
果然,在听到她提及“江南第一美人”及“秦香莲”这几个字的那一瞬间,柳莺莺双眼骤然一眯。
此刻,她腰间别着一把短匕,有那么一瞬间,柳莺莺竟有种拔刀相向的冲动,那是被人扼住咽喉后下意识地反应,果然,连秦香莲都打听到了,郑雪蕴明显有备而来。
柳莺莺一度紧紧抿住了嘴角,毫无疑问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郑雪蕴确实准确无误的遏制住了她的咽喉,她在沈家谨小慎微,不想到头来却被这么个突然间冒出来的人横插一杠。
□□这个身份无疑是她身上最大的一颗雷,最大的把柄,不然,柳莺莺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远逃云城跑到这举目无亲的清远城来了。
这种被人明晃晃的威胁却无招架能力的滋味可真令人憋闷,然而,尽管内心一片愤然,柳莺莺却一下一下生生抑制住了,半晌,不怒反笑道:“郑姑娘如此费尽心思,难道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不怕被人捷足先登么?”
柳莺莺讥讽一声说着。
郑雪蕴却笑着端起茶杯饮了口茶,道:“无妨,如若那人是柳妹妹的话,我可与妹妹共享江山。”
说完,只笑了笑道:“只要柳妹妹助我将此事答成,霓裳姑娘我定会送出清远城,保证整个清远城无一人知晓妹妹的真实身份,你我本无任何仇怨,我没有理由对妹妹赶尽杀绝,不是么?”
说着,只见郑雪蕴缓缓起了身,又道:“当然,事成之后,若妹妹愿意,我愿意助妹妹另择一处好归宿,助妹妹达成所愿,妹妹若愿意,我做大你做小,他日我们可以姐妹情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当然,若妹妹不愿,我也可为妹妹令择一佳婿,女孩子之间本就该互惠互助,不是么?”
郑雪蕴微微笑着说着,说完,竟也不待柳莺莺回应,只一步一步缓缓踏下了凉亭,道:“只要你我联手,就可以得到各自想要得到的,又何乐而不为了,我相信柳妹妹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选择。”
柳莺莺一直目送郑雪蕴下得台阶,在她踏到最后一个台阶之际,只见柳莺莺忽而开口问道:“为何是大公子?”
顿了顿,又道:“沈家虽显赫一方,可国公府却也尊容无限,依郑姑娘的身份和才貌,若想,便是皇亲国戚怕也唾手可得,何以为了一个区区大公子如此这般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伤了姐妹之情,这样值么?”
柳莺莺只忽然间有些好奇的问着。
却见郑雪蕴笑了笑,有些高深莫测道:“你现在还不懂,日后自会知晓的,姐妹之情又算得了什么,比起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
郑雪蕴说到一半,骤然止住了话头,片刻后,只笑了笑,而后头也不回道:“横竖我等妹妹的好消息便是!”
说这话时,她语气骤然一变,并非商议的语气,而是直接明晃晃的命令。
话一落,郑雪蕴头也不回的领着婢女没入黑夜中,顷刻间消失不见了踪迹。
郑雪蕴一走,柳莺莺站在亭子里,嘴角一寸一寸抿紧了,半晌,忽而抬起了手揉了揉眉心,冷笑一声,呵,好一个姐妹情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郑雪蕴怕是将她当作了三岁小孩来哄吧。
她跟宓雅儿是好友,尚且能这般堂而皇之背刺好友,会这样大度到将未来的丈夫拱手让人么,柳莺莺若助她达成此事后,转头便会将她铲除而后快了吧。
何况,便是她将沈琅与宓雅儿的婚事给搅黄了,就会如她郑雪蕴的愿么?
她未免也太小看那个沈琅了,那人,旁人不知,柳莺莺却知,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控制戏弄得了的。
没想到到头来却被中途杀出的这么个陈咬金困住了手脚,若郑雪蕴是沈家人,同在一个府里,柳莺莺或许还有机会从中周旋,想办法反击回去,偏偏郑雪蕴不是沈家人,她便是有心也鞭长莫及,只能生生被人这般威胁着。
柳莺莺一度立在原处,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一阵凉风吹来,这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此刻夜色渐浓,夜间起了风,后山树影婆娑,猛地看去,莫名有些瘆人。
柳莺莺一时拉紧了身上的衣袍,正要往亭下走去,这时,却骤然听到远处古树后发出一阵声响,像是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声响,柳莺莺心下骤然一紧,立马沉声呵道:“谁?”
柳莺莺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来。
就在她提着灯笼正要小心翼翼探去之时,这时,一只野猫从树后窜出,柳莺莺吓得往后一跳,险些三魂去了六魄,却也到底心头一松,她的身份若被人窥探了去,那还了得。